第九章 浮屠之梦 (段六)
我小跑着跟上宋诀,问他:“这位客官,香喷喷刚出炉的烤地瓜,可要来一口?”
他淡淡戳穿我:“分明是卖剩的。”
我继续笑嘻嘻道:“卖相这么好,怎么能是卖剩的呢,来,我喂你。”
他扶额:“……”
大约是我态度良好,他虽然拒绝了我的烤地瓜,却并没有再同我置气。
将我的手往掌心里一捉,握牢。
每次他牵我的手,都令我觉得很受用,不由得往他身边缩一缩,再缩一缩。
结果第二日我就伤寒了,只觉得头重脚轻,十分迷糊,好在宋诀昨晚为了看卷宗而睡在了书房,并不晓得我身体抱恙,否则出发首日,便为他多添一桩烦恼,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我裹在被子里,对墨香千叮咛万嘱咐:“听好了,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宋诀,否则。”我想了想,道,“否则,我就把你扔在这里。”
墨香跟着宋诀,就是想在行军途中留意着能不能寻到她的夫君,我说将她扔在这里,对她而言无疑是一大打击。
她知趣地服从了我的命令,却逼着我喝下了一大碗姜汤。
我在床上趴了半天,觉得到了出发的时候,就让墨香扶我出去看看,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件极厚实的袍子,将我实打实裹好,我想了想,又指点着她找出很久不用的胭脂水粉,往脸上抹了厚厚一层,抹好后感觉很满意,问墨香:“这样是不是显得我的脸色很好?”
墨香看了我一会儿,不知何故,这三个字说得有些艰难:“嗯,极好。”
行到前院,看到晨光微现中,黑发紫衣的男子正立在一处指挥人马。他有一副俊朗的好面孔,身上的军服很合适,将他衬托得既潇洒又端肃。
我望着他恍了会儿神,正开口吩咐墨香:“去问一问几时出发,如果不急的话,我们先……”
就见他朝我走来,行在我身边立定,将我看了一会儿,问墨香:“今日是你帮她梳妆的?”
墨香垂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我咳一声道:“是我自己。”又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宋诀望了我半晌,道:“你突然自己梳妆,我有点不适应。”说着,就抬手往我的脸上送。
我一个闪身避开他,道:“你不要破坏我的妆容。”
他将手从半空收回,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瞧他神情,并没有发现我身体的异样,只听他问我:“吃过饭了吗?一炷香之内我们便出发,出发以后,要有很长时间吃不到热饭,保不齐还要饿肚子。”
我道:“这么可怜啊,那我再去吃一点儿。”
他道:“……”
我不能同他多交谈,否则容易露出马脚,说完这句话,就踱步退回房间,此时脚步已经轻得要飘起来,头脑也极昏沉,又听他在身后闲闲吩咐墨香:“下次殿下若想自己梳妆,一定要拦好她。”
我一个趔趄,几乎要在风中摔倒。
清晨离开凉州,取人迹罕至的山路行军,夜幕时分在山谷处稍作休整。我十分佩服自己的毅力,在马车中颠簸这么久,竟然没有晕车,说明我的身子骨还是比较争气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在发烧,大半时间都在犯迷糊,没有精力去晕车。
支好帐篷以后,我申请与墨香同住一顶,却没能取得成功。
在宋诀跟一个副将在另一顶军帐中商量路线时,我走出帐篷象征性地活动筋骨,本来身子已经极倦,可是想到他今日无意间说我平常比较活泼,今日却有些安静,决定还是应当做做样子,以免他担心。
我合计了一下,觉得可以绕着帐篷走一圈,这样宋诀回来看我睡下,我就能告诉他我是散步散累了。墨香已在偷偷熬药给我,不出几日,应当便养好了,我不想因这样的小事就惊动他。
后来想想,那个时候的自己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逞强,也许是想让宋诀看到,他喜欢的人是个坚强的姑娘。
西北一带多万仞高山,天高地远,群山连绵。
周围是无边夜色,山谷中空气清净,我虽拖着病体,走了一圈倒也觉得舒适。
不敢走远,就在距离大帐不远的溪流旁洗了一把脸,正拿出手帕仔细擦干,忽然觉得耳里有什么声响在一瞬间灌进来。
那声响初始时似包罗万象,嘈杂凌乱,而后,才有一个人的说话声逐渐清晰。
我恍惚半晌,想到自杜菸那里听说过一种仙家的术法,能将自己的魂念借给别人,可以让对方拥有同自己完全同步的体验,不过她术法不精,只能勉强将五感中的一感借给别人。
但是,我此世为人,已与仙家早无瓜葛,此刻又是谁突然对我施以此法?
抑或是我神经错乱,出现了幻觉?
我蹲在溪畔的草丛里,分辨出正说话的是我认识的嗓音,语调虽然陌生,却雅致如在念一篇辞赋华美的文章。
“在世为人,谁都有欲望,有的人要的多些,有的人要的少些。你说,她的这一世,只要一个我,是要的多了,还是要的少了?”
与他对话的那个人大约是不想被我知道他是谁,而刻意将自己的声音抹去,所以,我只听到方才那个男子的声音。
“你问本君吗?本君欠她的,自然不能让别人来还。你告诉天界那些人,不必来管本君的闲事。本君要的人,何时还需别人答允?”
声音如同珠玉,优雅而掷地有声:“她的这条命,早就不再与天界有任何瓜葛。”
语气凉下去一些:“即便本君对她无心,也不容谁跑来打乱本君的局,本君一定会护她周全。”隔了会儿又轻笑一声,“真相?她不会知道真相。”
天地都静寂,我屏息凝神地听着他的话,觉得脑子有些空。
良久,我问自己,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宋诀?若真是宋诀,他又缘何与仙界有牵扯?他口中的她究竟是不是在说我,而他的真心又到底是什么?又苦涩地一笑,休说是真心,他对我到底有没有心,听他那意思都并不好说。
我撑着额头站起来,却觉得眼前一黑,就那样失去了知觉。
梦中,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才是贪欲?
我遇到宋诀,不知道他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却在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希望他能够喜欢我,大约这就是贪欲了。当然,不管我是不是他喜欢的姑娘,他已经决定跟我在一起,照理说这份贪欲应该得到满足,可是我却希望他是因为喜欢我才同我在一起的,这比之方才提到的,情节就严重了许多。
他方才说要护我周全,其实还挺让人感动,可是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伤心。人都已经是我的了,我还会难过伤心,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醒来的时候,首先入目的是帐篷的顶,手边点了个小香炉,在冉冉沉香中,男子在我边上撑着手打盹,黑色的发丝不经意落到我的鼻尖,惹我微微发痒。
我看着他睡颜清俊,有一些难过,想要抹眼泪,却堪堪忍下了,他睁开眼睛看到我,闲闲伸手搭在我的额头上,蹙眉道:“怎还烧得这样厉害?”为我掖一掖被子,捉住我的手沉声道,“岫岫,墨香说你自今早开始,身体便不舒服。告诉我,为何忍着?”
我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侧过脸道:“我并没有在忍。”极力淡声道,“宋诀,我其实还好,你不必为我担心。”
他沉默了一会儿,正要开口,我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对他道:“我还想再睡一会儿,你在这里,我有些不大自在,而且,伤寒有可能会传染,你还要带兵,不能待在这里。”
他道:“你让我走?”
我从被窝里坐起来,道:“我忘了,帐篷都是分配好的,我去墨香的房将就将就……”
他想将我按回去,我却保持下床的动作与他僵持,他的眉头蹙得更紧,问我:“岫岫,发生了什么事?”
我轻咳一声道:“不过是生了病,心情不佳。我怕同你会吵架,还是去墨香那里将就一晚。”
他凝起眉压着我没动,眼中黑白分明,情绪却很浅。又见他修长手指却执起手畔的一盏青瓷茶杯,动作雅致,声音响在夜色里,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你的确不对劲。”
说着将茶杯举到我面前,我沉默将茶盏接在手中,小心避开他的手指,听他道:“我不急着问你发生了什么,你也不要急着避开我。你这样避着我,让我觉得有些害怕。”
害怕?我想问他:你也会害怕吗?
将茶水饮了一小口,探身放回桌畔,身子收回的时候,被他用手稳住。
他将我拉入怀中,声音在黑夜里如香气散开:“若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你便告诉我,冲我生气也可以。我在这里陪着你,陪到你气消为止。”
我抽了抽气,哑声道:“宋诀,你一直都做的很好。”想要狠心离开他,却不由自主地往他怀中埋更深一些,我重复着方才的话,“你做的很好,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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