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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路风尘 (段五)


雨后的第二天,我们从到客栈打尖的客人口中,听到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由于昨日的那场暴雨,前方路上的石桥因年久失修被冲垮,若是绕道,我们便要多走两倍于原先的路程,想要快些,就得取道渡口走水路。

这愁坏了婳婳,因为她不光晕车,更有些晕船。我提议绕远路,她却不愿意因她一个而耽搁行程;沈初提议分两路走,她又不愿同我分开。所以面对渡口时,她的神情颇有些壮士断腕的悲壮。

风轻云淡,是一个好天。

我望着宋诀放走自己的马,担心道:“你便这么信任它不会走丢?”

他嘴角挑着的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撞到我的目光,更添些深意:“老马识途,岫岫不必担心。”说完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我身畔的白衣青年。

沈初的眼里有寒芒掠过,一瞬又归于寂无。

他抬脚上前,漫声问摆渡人:“老人家,可否渡我们过河?”

摆渡老人看了一眼我们这行人,冷冷淡淡道:“一次最多渡三人。”

唤作杨尚的侍卫道:“我和张礼先行一步,到对岸租好马车,等姑娘和二位公子上岸时,也可少候些时候。”又道,“婳婳姑娘可随我二人先行。”

我点点头:“还是你想的周到。婳婳晕船,上岸后可找个地方暂歇,等我们过去。”

沈初和宋诀都没有异议。

我透过遮脸的幕篱望着渡船远去,听到宋诀道:“走,寻个地方消磨时间。”

就近寻了一家茶馆,入座前,我欲将脸上的幕篱摘下,被沈初制止:“此处鱼龙混杂,还是戴着好。”

临出发前,客栈的赵姐姐千叮咛万嘱咐:“这一带有帮人贩子,专门对年轻女子下手,姑娘长得这么危险,还是应当挡一挡。正好我这里有顶幕篱,送给你当鉴别礼了,也可算是对你送我香料的回礼。”

我听后觉得她的担心有些多余,立马回房换了一件衣服,可当我一身公子哥的打扮站到她面前时,她恍了一下神,随即坚决道:“你这副模样,别说是人贩子,连我这个良家妇女都想改行当劫匪。”目色深了深又道,“而且遇上好这一口儿的,你打扮成这样,反而更危险。”

她的反应自是夸张了点,而且我一直想不明白,好这一口儿的,到底指的是哪一口?

我回神过来,对着沈初叹一口气:“你未免也太谨慎,有你和宋诀在,难道还怕有人对我打什么坏主意?”

沈初不为所动:“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征询宋诀的意见:“你也这么觉得?”

玄袍的男子笑意浅浅:“我虽不担心你会在我面前出事,但是出于私心,我却也不想让别的男人看到你的脸。”

我果然不该多此一问。

宋诀这两天特别会说好听话,让我有一种他可能看上了我的错觉,当然,从很久之前我便有这种错觉,自打前一天他说要同我私奔,这个错觉便更为严重。

传闻里宋诀是情场高手,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所以,每当我有这种错觉,就会提醒自己,宋诀这种情圣级人物,说起话来没个准儿,还是不要轻易当真。

小二很快上了一壶茶,沈初只喝一口,便轻蹙眉头:“这便是你们这里最好的茶?”

小二道:“的确是最好的茶了。”

沈初道:“下下品的茶也敢端上桌,你这生意,我看还是不要做了。”

我原还以为是他挑剔的毛病又犯,结果自己喝上一口,亦觉得难以下咽。

小二大约是少见这样的主顾,眉间有一些难色:“客官能喝到的茶里,这的确是最好的。”又道,“今年因为春旱,茶叶欠收,好茶都进贡到宫里了,咱老百姓哪有那个口福?”抱歉道,“几位客官若是实在喝不惯,只好委屈喝白水。”

沈初也不好再难为他,挥挥手放他离开。

身畔有张桌子上的客人似有所感:“今年春季的那场大旱都快赶上三年前。三年前的旱灾,又加上胡虏兵乱,让先皇十几年励精图治才稳住的大好江山,差一点就分崩离析,想想当真后怕。”

与他同座的人摇着头有长叹之意:“如今的境况却也不比三年前好到哪里去,何况听说新君即位后,在九阙台夜夜笙歌,近日又劳民伤财地摆驾南巡,我看,再来上一场天灾人祸,我等大沧子民离改易胡姓,也不甚远了。”

我听到这里,指尖蓦地一收,忍不住开口:“阁下此言说的倒有意思,三年前胡虏数入边地,还不是被我大沧的男儿给逐出了玉门关。”轻敲着杯沿,“如今四方安定,边境的五胡八个部族,全都归顺了我大沧,哪来改易胡姓一说?”

对方听完我的话,立刻朝这里望过来,语气傲慢:“怪不得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此处乃江南丰饶之地,自然一派平和景象,但是据说在燕州一带,边境之民时有举兵之事,早已流民四窜,何来的四方安定?”

我敲杯沿的手蓦地一顿。

耳边是男人讥讽的语调:“你以为,胡族便真的甘于成为汉人管辖下的编户?”

成为汉人的编户,意味着要按时纳贡,并忍受汉官欺压,我虽然深居宫闱,却也晓得胡汉之间的关系不会如此简单。但是,纵使有胡兵犯境,顶多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尤其是三年前,数度进犯边境的北狄呼延部也被宋诀重创西迁,如今不过三年,边境不该有大的战事。

——既然如此,则是有人故意散布谣言。云辞刚刚即位,政绩上还未来得及有多大建树,多得是有心之人想在民心上做文章。

我想明白这一点,淡声道:“流民旧来有之,也不是近来才多起来的,欺压胡民的汉官自是存在,可欺压汉人的汉官也不在少数,这是吏治上的问题,并非民族政策的问题,阁下仅凭一些流言,何以由此得出王朝将倾的结论?”抬眸看他,声音里多了些冷意,“更不该公然暗示新君无道,民不聊生。”

没想到对方听后,言语更为不善:“小娘子倒是伶牙俐齿。”不屑一顾道,“等你哪日沦为胡人的玩物,再来想今日在下所说的话,便知道是不是新君无道,民不聊生。”

我冷声道:“你——”

宋诀在身下抓住了我的手,带一些暖意。

我转过头,与他的目光交汇,那一双乌黑的眸子有些深邃,却根本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带有泠泠梅香:“阁下放心,便是全天下的女人都有可能冠以胡姓,她,也会是最后一个。”

我因他这句话呼吸微滞,阳光是那样好,那样暖,手心的温度沿了掌纹,一路抚平了所有浮躁的心绪。

我将方才蹿上来的那口气咽下,听到沈初嗒地一声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漫不经心道:“方才怎么好像听到了些逆耳的言辞?不晓得这背后议君,按大沧国律是个什么罪名……”

对方不屑一顾,嗤笑道:“说便说了,阁下管得着吗?再说山高皇帝远的,咱乡野小民茶余饭后说的消遣话,还能传到圣上耳朵里?”

沈初认同地颔首:“那倒也是。”说着从腰间摸出一块牌子,抬手召来小二,道,“这二位爷应该是有见识的,在下这里有一物,烦请拿给二位过目。”

小二接过牌子,看到那上面的纹样时不禁抖了抖,哆哆嗦嗦拿过去,给其中一个过目,那人看过之后凳子险些没有坐稳。

与他同席的那一个还不明就里地探头问他:“什么玩意儿?”

那人低低道:“嘘……金、金吾卫的腰牌。”

我望着二人夹着尾巴结账离去,幽幽问沈初:“你怎么突然多了个金吾的牌牌?皇兄赏的?”

沈初淡淡道:“花二两银子找人刻的。”

我不禁佩服地看了他一眼。

他身上应当还有个礼部尚书的牌子,把那个牌子拿出来,应当比这块的效果更好。只是想来他怕暴露了我们身份,才拿这个假的吓唬那两个嘴上没把门的人。

只是,我的心情只好了那么一会儿,便又为方才听到的那番话沉下去。

我也晓得,云辞即位后表现得的确是不怎么像明君,但是没有想到在百姓心中,他竟然如此不被看好。

侧头问宋诀:“我深居宫中,不知前朝情况如何,对边境之事更是不大懂的。你告诉我,情况是不是真的那样不乐观?”意识到手还在他手中攥着,欲抽回来,却被他重新握紧。

从手上传来他手的触感,指腹有些粗糙,同那双修长漂亮的手不大相衬,却反而因此很让人安心。

他的笑意温恬从容,全无阴霾,却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就像我方才说的那样,便是当真有一日在大沧与他族之间有场恶战,有我在,你又有什么好担心?”

从他的神色中我看不出丝毫破绽,只好懵懵然地点点头,顺便努力一把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被他握过的地方麻酥酥的,让人感到有些羞赧,不自在地拿衣袖将手掩了掩。

沈初的目光在我二人身上流连片刻,嘴角噙笑:“是啊,无论发生什么,将军和圣上都会护好殿下。”目光幽深,“将军说,是不是?”

宋诀直视他,一字字说得很清晰:“我自是不会让人伤了她一分一毫。”

我咽下一口茶,起身道:“摆渡的老者应当回来了,去渡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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