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四九回 君子言一诺重千金(上)
刑部在当日接到了皇帝御笔批准的奏折和内阁的命令,刑部尚书是曹派官员,当即便迫不及待地派人去诏狱提茅绍均归案,锦衣卫自然不许,于是与刑部捕头们在诏狱前陷入了对峙——一方坚持要看到皇帝亲笔的拘捕诏令,才会任由刑部人将茅绍均带走,但另一方却坚持说奏折上的御笔朱批已经十分清楚,锦衣卫再执迷不悟,便是抗旨不尊。
陈科站在诏狱门前,右手放在刀柄上,做出一个随时都可能拔刀出鞘地姿态,咄咄逼人,寸步不让。
刑部的捕头们不敢得罪这个时时刻刻混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锦衣卫指挥使,却也不愿就这么无功而返,也跟着戳在诏狱门口,磨破了嘴皮子,试图说服陈科。多次无果之后,为首的那个人终于耐心用尽,指派了一个手下回去请刑部的大老爷过来。
陈科冷哼一声,丝毫不以为意。
少时,一顶轿子摇摇晃晃地过来,旁边还跟着方才打发出去传讯的人,想必是刑部的大人到了。捕快们顿时松了口气,为首的一溜小跑过去,亲自为轿中人打起轿帘,然而从轿子里露出来的,却是蔺既明的脸。
陈科不由一愣。
蔺既明下了轿,走过来看了一眼陈科,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陈大人这是何意?”
陈科回过神来,道:“蔺大人正好问我等做个见证,这帮人拿了刑部的拘捕令,说陛下已经判决茅绍均死刑,着他们来提走茅绍均,但我看到的只是一封奏折,并无诏令,故而不敢轻易放人,免得在圣上面前不好交代。”
蔺既明点了一下头,道:“陈大人恪勤职守,不愧为肱骨之臣,不过这消息是属实的,的确是宫里传出来的意思,本官可以做这个担保。”
陈科怔了一下,重复道:“宫里的意思?”
蔺既明真实的政治立场他只知道的,那么这句意味不明的“宫里”,所指的难道是太子和九公主?
他们果真袖手旁观,甚至推泼助澜,任由曹德彰杀了茅绍均?
但他并没有怔愣太久,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杀气腾腾的锦衣卫已经收敛了气势,让到一旁。
陈科对蔺既明赔笑道:“劳烦蔺大人,你也知道,咱们在圣上跟前当差,一分都错不得。”
蔺既明点了点头,对陈科拱手道:“本官最是钦佩陈大人忠于职守的态度。”
他说着,抬手挡了刑部捕快们一下,率先提步向里走去:“本官与茅绍均曾在广西共事,也算有点交情,还请诸位容我们说个道别话,两句就好,不耽误各位办差。”
那些人自然是没有不同意的,纷纷后退,请蔺既明进去。陈科犹豫了一下,将狱中的狱卒们全部撤了出来,自己也等在狱门前,并没有跟进去。
蔺既明自己走到关押茅绍均的那间牢房前,牢门上挂着拳头粗的铁链,他试着抬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虽然九公主曾经特意安排,但陈科顾忌着锦衣卫里或许有曹德彰的眼线,故而并没有如何优待茅绍均,只遣了心腹为他按时换药罢了,昔日威风凛凛的总兵如今蓬头垢面地趴在地上,身边还摆了几个破旧的陶碗,蔺既明仔细看了看,虽然碗是破的,但里面放着的的确是好菜。
他在牢门外蹲下来,低低唤了一声:“茅总兵。”
茅绍均动了动,扭过头来,对他绽出笑意,客客气气道:“蔺大人。”
蔺既明点了一下头:“茅总兵,我给你带来了很不好的消息。”
茅绍均了然道:“我要死了,是吗?”
蔺既明道:“明日午时问斩,提你上刑场的人就在外面。”
茅绍均没有一点惊讶,只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样急切地要斩了我,恐怕这并不是陛下下的旨意。”
蔺既明道:“曹德彰拟定了广西叛乱诸人的判决决议,上奏给陛下过目,陛下准了他的折子。”
茅绍均道:“我的名字在那封奏折里吗?”
蔺既明道:“是。”
茅绍均点头道:“陛下曾经亲自下旨赦免我降敌的罪过,内阁用这个小把戏将我送上刑场,倘若来日在恰当的时机被揭起来,必是一桩灾祸。”
蔺既明道:“是,这就是太子的打算,只是要牺牲你……很对不住。”
茅绍均爽朗地笑了起来:“若无太子与文誉公主在陛下面前为我美言,恐怕我早在广西时便已经以投敌叛将的罪名被杀无赦了,怎么会有如今踏进长安的机会。”
蔺既明深深吸了口气,犹豫了一下,道:“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茅绍均没有让他说出来,反而道:“还请蔺大人尽力保全我的妻女老母。”
蔺既明顿了一下:“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茅绍均又重复了一遍:“还请蔺大人尽力保全我的妻女老母。”
蔺既明在他的眼神里败下阵来,下意识地摁住心口:“好。”
茅绍均放下心,又微笑起来,艰难地用双臂撑起身子,挪到牢门前,伸出手来,将一方洁白柔软绢帕递给蔺既明:“请大人将这方锦帕交还给九公主。”
蔺既明默默无言地将那方锦帕收好,妥帖放在胸口前,又问:“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吗?”
茅绍均想了想,道:“我家有一女,来广西时曾经答应她,会为她从长安带脂粉钗环回去,还请大人差人替我跑一趟,免得我这个做父亲的,在女儿面前食言。”
蔺既明慢慢点了一下头:“我会采买最好的脂粉钗环,亲自送去广西。”
茅绍均浅浅地笑了一下:“有劳大人。”
蔺既明从诏狱中出来的时候,脸上表情很平静,仿佛只是去见了一位一面之交而已,但他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却是走到为首的捕头面前,从袖中取出了一锭银元宝,放在他掌心:“有劳你,给他置办一桌上好的断头饭。”
那捕头假模假样地推辞了一下就收了起来,还奉承蔺既明道:“大人真是宅心仁厚。”
蔺既明点了一下头:“这件事,就不必让你们的尚书大人知道了。”
他将事情一桩桩都安排好了,才过来跟陈科告别,离开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他道:“你方不方便找个人,出面处理他的后事?”
陈科看着他的表情,皱着眉想了想,道:“此事恪勤伯可以出面。”
周维岳与茅绍均有同生共死之谊,由他出面,的确是再合适不过。蔺既明赞同地“嗯”了一声:“那我去找恪勤伯说一说,告辞了。”
陈科皱眉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叫了一声:“蔺大人。”
蔺既明顿了一下才转过身:“什么?”
陈科关切道:“大人没事吧?”
蔺既明对他笑了一下:“无事,多谢陈大人关心。”
他从亲军都尉府离开,直接去了西市,亲手选定了一口用料上好的现成棺材,请人帮忙运回蔺府里去。蔺夫人正在府中带着长女做女工,冷不丁被这一口棺材吓了一大跳。
“这是为茅总兵准备的,”蔺既明迎着妻子和长女惊讶的眼神,冷静地开口解释:“要运回广西去,让他入土为安。”
蔺夫人觉察出丈夫的不同寻常,放下针线,示意女儿回房去,又亲手为他斟了一杯茶:“茅总兵怎么了?”
蔺既明接过那杯茶来,茶水滚烫,但他就像没有觉察一样一饮而尽:“明日问斩。”
蔺夫人大吃一惊:“他不是被关押在诏狱吗?是因为《六罪疏》才被问斩的?”
蔺既明摇了摇头:“广西叛将,斩首,诛三族。”
蔺夫人紧紧蹙起眉来:“他的投敌之罪不是已经被陛下宽恕了吗?”
“曹德彰,”蔺既明简单地说了这三个字,没有做更多解释,只顿了一下,又道:“他拜托我想办法替他保全他的妻女老母,我要想办法去找几个人,府中可有可用的下人?”
蔺夫人眉心皱的更狠,用不可置信地目光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蔺既明道:“我要找人去替换掉他的家人,他已经成了政治牺牲品,没有必要再牵扯上家人。”
“我知道,”蔺夫人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你觉得不应该牵扯上他的家人,难道就应该赔上旁人的性命吗?他希望他的家人活着,旁人也是希望家人能活着的。”
蔺既明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妻子,脸上终于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那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他喃喃发问,又阖上眼睛,用手撑住额头:“我答应他会尽力保全他的家人。”
蔺夫人往他身边走了一步,轻轻抚摸他承载额头上的手,那只手温度冰凉,与死人的手并无区别。
“你不要着急,”她说:“横竖他的家人都在广西,就算是现在刑部现在派出人前去行刑,也有个十来日的时间,让我想一想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蔺既明睁开眼睛看她,目光中满是希翼:“夫人……”
蔺夫人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不要着急,总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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