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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其九


宋诀已经赖在行宫半个月了,这让婳婳伤透了脑筋,整天来我耳边念叨——这一位不好伺候啊,忒不好伺候。

听说上次的那件事之后,沈初被降了三职,仍在礼部留用,宋诀抢婚的罪过就有些大,直接被夺了将军之衔,至于何时再起用,要看他的表现。

云辞的意思,大约是想让他安分几日,到了用人之际也好提拔他,可他不乖乖在将军府闭门思过,却跑来这里扰我的清净,委实不是明智之举。不过想一想,他贵为将军府的公子,丢了官其实也没什么,正所谓无官一身轻,反倒比从前更逍遥自在。

我也不是个小气的人,听说他住不惯朝廷的驿站,又嫌弃城中的客栈太脏,就让婳婳给他拾掇了个房间,好吃好喝伺候着,只要不打扰我,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他这次倒很听话,我说不来打扰我,他就当真没来打扰我,安安分分地住了下来,只是每日都要通过婳婳发牢骚,不是嫌弃饭菜不好吃,就是抱怨床底下有蟑螂。婳婳不禁感慨,隆冬腊月还出来活动,蟑螂这种生物好坚强。可是,耐着性子给他换个房间吧,他又嫌新换的房间采光不好,前头的那棵枣树怎么看怎么碍眼。

婳婳只得来问我的意见,我漫不经心道:“除了主殿和我住的云浮阁不能住以外,整个行宫有上百间房空着,你不妨让他自己挑。”

隔了一会儿,婳婳从宋诀那里回来,神色有些复杂。

我问她:“挑好了?”见小丫头点头,又问她,“既然挑好了,你为什么这副表情?”

婳婳朝我身边凑了一凑,斟酌着问我:“宋将军问奴婢,除了太和殿和云浮阁,他是不是想住哪里就可以住哪里?”

太和殿是留给云辞巡游时住的,自然不能住,云浮阁是我住的地方,当初选了这里,是看上了这里位置偏僻,也比较清净,我明白宋诀安的是什么心思,可是他即便是想同我住得近些,也不大可能,于是放心地对婳婳道:“不错。”

婳婳默了默,才道:“殿下,奴婢方才带着将军逛了一圈,将军却挑了间下人住的房间,还说想今日就搬过去。”

我的眼皮不禁一跳,听婳婳继续道:“奴婢进去看了,房间又小又阴冷,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真不知将军是看上了哪一点……”

宋诀这个人的行动向来难以用常理揣摩,我默了一会儿,道:“既是他自己挑的,照办就是。”又吩咐她,“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若是嫌冷,就多点几个炉子。”

婳婳退下去之后,我倚在窗边思索,姓宋的是想唱哪一出?

没有多久,我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挑的原来是云浮阁对面的一个房间,地势的缘故,位置比云浮阁略低,立在窗边,可以遥遥地看到他房间的窗户。

那日午后,我正手撑在窗边发呆,漫不经心地朝前看去,就正好看到对面的窗户被一双手打开的光景。

男子立在窗边,白衣黑发,虽看不清眉目,但是浑身上下独有一种风仪,人间难遇。

我慌忙从窗子缩下去,缓了一会儿,心中浮起一个念头:为什么要躲?如今我是主子,他才是寄人篱下的食客,我一个当主子的躲他做什么?

整理了一下呼吸,缓缓从窗子底下爬起来,然而再看过去,那里却已没了他的影子。

我抚着胸口说服自己,这里之所以会感觉空荡荡的,是因为我松了一口气,而不是因为我失落。

一抬头,却又见那个白衣的影子出现在了窗边,手中还多了一个什么玩意儿。我仔细看了看,那玩意儿原来是一杆玉笛。

宋诀将玉笛横在唇边,缓缓吹起一支曲子。

我这个人乐律向来不大好,只是觉得他吹得还算顺耳,然而他吹的是什么曲子,有没有走调,我却不能给出独到的见解。

听了一会儿,我关上了窗户,顺手拿支窗挡了一下。

窗外的笛声顿了顿,随后换了个比较哀婉的曲风。

宋诀每日都立在窗边吹笛子,证明他实在有些无聊。

托宋诀的福,我养成了动不动就往窗外看的习惯,晚上就寝之前,也总要看上一眼,宋诀每日都睡的晚,我看过去的时候,他的房中总是亮着灯。

那一日,入睡向来快的我,却有些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半夜起身,挪到桌边倒茶喝,却注意到对面的灯仍旧亮着。

眼皮不由得一跳。他也没睡吗?这么晚不睡是在做什么?婳婳说他的房间又阴又冷,难道是晚上寒气太重,难以入眠?倒是忘了嘱咐婳婳,应该多给他送一床被褥……

一连数日,他房里都亮一整晚。

有一日,婳婳朝我感慨:“将军最近可真安分,每天就是在房里写写画画,偶尔还吹个笛子陶冶情操,奴婢昨日去瞧他,他竟然没有对奴婢抱怨半个字,还对奴婢说他住的很好。”感动道,“将军他简直脱胎换骨,成了个善解人意的好青年。难道是房间的风水比较好?”

他在房间里做什么,从我这里,其实看的一清二楚。

他也不惧冷,总是大开着窗,大多时候,他都像婳婳说的那样,执一管笔,或临些帖子,或描一副丹青,不提笔的时候,则会跨坐在窗边,漫不经心地擦擦他的佩剑,或者摆弄摆弄笛子,也不知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是在想些什么。

那日的我有些邪行,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就连婳婳终于请到了江南最有名的画师为我画像,我都没有预想中那样激动。这位画师以擅作美人图而闻名,有许多有钱人花重金都请不动他,因为他作画有个规矩——非惊世骇俗的美人不画。

我自然没有重金请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惊世骇俗的美人,只是抱着一试的心态,让婳婳送了个帖子过去,没想到他竟来了。来了也好,想我云岫好歹是个公主,若无一副正经的画像留给后人瞻仰,也太辜负了生在帝王家。

画师来的那日,婳婳喜出望外,我却突然没了兴致。

就算留一副肖像成功惊艳了后人,那也是百年之后的事,同现在的我又有什么关系?

画只作了一半,我就借口乏了,让婳婳将那画师给打发了回去。

婳婳送那画师之际,我望着白纸上画了一半的女子,忽然之间很想见到宋诀。

这个念头刚生出来,身下的轮椅就像是与我心意相通,缓缓朝着宋诀住的方向行去。

并不是腿脚不济才以轮椅代步,而是因为身体容易乏,走两步就不愿意再动了,才偷懒找匠人打了这把轮椅。人懒有人懒的好处,经过我的多加改良,这个轮椅已经能够克服大多数地形,想来也是对工匠界的一大贡献。

来到宋诀的房前,门竟开着,我对着门槛冥思苦想,我究竟是下来呢,还是找人帮我搭个板子?可是四下望望,平日里总是在眼前晃的下人都到哪里去了?目光重新回到门槛上——看来我还是下来吧。

奈何人懒,心里做了这个决定,身子却不愿动弹,正想说服身体不要那么没出息,面前就出现一双黑色的软靴。

黑色软靴上头,荡着一角白色的衣袍,我顺着衣服的纹理抬头看,就看到我想见的那个人。

想要见到他的时候,就能够见到他,我突然觉得上天其实待我并不薄。

他俯下身,将我从轮椅上抱起来,贴上他身体的那一刻,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果木淡香。

他小心地将我抱在怀里,没有问我这些日子为何将他晾着,也没有问我今日又为何过来,只是垂目看着我,道:“岫岫,半年前,你还没有这么瘦。”

我朝他笑笑:“省的你抱着太累。”看了他一会儿,抬手落到他的脸上,轻道,“宋诀,你哭了。”

第一次看他流眼泪,暗自在心里道,此时此刻,我究竟该嘲笑他呢,还是该安慰他?

他却没有给我嘲笑他和安慰他的机会,抱着我跨入房间。

他将我轻放在床上,仔细地把门窗都关好,又挪了一个炉子到我的脚边,问我:“冷不冷?”

我朝他摇一摇头,坐在床边,一边晃脚,一边环视四周:“堂堂大将军,却沦落到住下人房间的地步,不觉得委屈?”

他挑一挑眉:“你还舍得让婳婳送被子给我,我有什么好委屈的?”

我笑吟吟地朝前倾了倾身子,问正蹲在地上往炉子里加炭的他:“我若不让婳婳送呢?”

他将火钳一扔,将我按倒在床上,深漆的眸摄人魂魄:“不送,你确定?”

我吞口口水,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他自唇角勾起一笑,语气一贯的慵懒淡定:“岫岫,你若不送,今日我们就没有被子盖……”气息逼得更近一些,悠悠问我,“所以,你确定吗?”

不知是过了一炷香,还是两柱香,我缩在暖和的被窝里,靠着他温热的胸膛,由衷地想,这个被子送的好啊,送的真是好。

极近的地方,响着熟悉的心跳,世间最令人安心的事莫过于此。

男子忽然开口:“岫岫,随我回家吧。”

我贴着那颗心的位置,听着他的心跳声,轻道:“宋诀,我能够陪你的时间,也许比预想中还要短……我……怕自己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

体内已经没有师父的佛元,也没有仙界的九华印,就像师父说的那样,我拼凑起来的魂魄会渐渐离散,终有一日,我会成为一个彻底的凡人,或许,比凡人的寿命还要短。

他将我搂紧:“岫岫,我不在乎。”

我默了片刻,继续问他:“宋诀,就算我再也没有来世了……你也不在乎?”

他的声音像烟那样轻:“我不能改变你的决定,就只能陪着你。一世也好,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找到他的手,握了握,问他:“宋诀,你可会恨我?”

良久,听他回答:“若是不想让我恨你,就活得久一点,好不好?”

我闭上眼睛,笑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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