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其五
我在千佛寺祈福的这三年,天下极为太平,时和岁丰,四方皆有吉兆。
比方说,去年年底云辞下令在江南兴修新的行宫时,动土的首日就挖出了太岁,又比方说,江南贡院中老死多年的树突然开花,香飘十里,再比方说,许多百姓在泗水之南目睹到麒麟瑞兽……
这一系列的好事,约莫与我的祈福没有半两银子关系,可是云辞却煞有介事地拟了一纸诏书,满纸都在夸我祈福有功,是这承平盛世的大功臣。
他们这些当皇帝的,在行事之前总是喜欢先铺垫一下,果然,这纸诏书下来没有多久,赐婚的诏书就送到了流梨宫。
婳婳急冲冲跑进来的时候,我正缩在榻上研究棋谱。
小丫头将棋谱往手中一夺,教育我:“殿下在千佛寺的时候就整日跟自己下棋,回宫之后也不怎么走动。见一见各宫的娘娘也好,出门赏赏春色也好,做什么不强过自个儿摆弄这些不会说话的棋子?”
我淡淡道:“后宫的美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那些新来的娘娘我都不大认得,同她们也没什么话说。再说,此处一抬眼就能看到门外景色,我又何苦劳顿自己出去观赏。”捞起案上的茶杯,饮了一口又添道,“而且,这宫里的景致千篇一律,也委实没有什么好赏的。”
婳婳噎了噎,毫不留情地戳穿我:“殿下就不要为自己的懒找借口了。”帮我把棋谱收起来,招手让跟在她身后的小丫头上前,我抬眼看向小丫头手中的托盘,大体猜到那躺在染香绫罗上的描金礼帖究竟是何物。
果然听婳婳介绍:“这是殿下陪嫁的礼单,圣上差人送来,让殿下先行过目。”
我漫不经心道:“念吧。”
婳婳将礼帖拿起来,念道:“金凤五只,嵌五等东珠二十五颗。金翟鸟一只,碎小正珠十九颗,随金镶青桃花重挂一件。绣五彩缎金龙袍料五匹,绣五彩缎蟒袍料二十三匹,绣五彩纱蟒袍料二匹,织五彩缎十八匹,绣五彩纱龙袍料三匹……”婳婳越念越激动,待全部念完,她的眼中已经泛起泪光,感动又不失欣慰,“殿下的陪嫁几乎赶上了昔微公主出嫁时的标准,圣上实在是太够意思了……”又看向我,“殿下,你倒是说句什么。”
我虽然也为云辞的大方吃了一惊,却没有像婳婳这般见不得世面,想了想,道:“婳婳,去看看我让膳房做的千金碎香糕好了没有,顺便再催催雪梨菊花粥,记得不要放糖。”
婳婳默了一会儿,换上同情的语气:“殿下,圣上若是知道你今日的反应,肯定要哭了。”
我道:“放心,会有很多美人安慰他,还会抢着帮他擦眼泪。”
婳婳脸上的同情更添了几分,将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去御膳房了。行出两步,又回头道:“殿下,圣上说下月甲申日是个良辰吉日,如果殿下没有意见,就让沈大人在那一日行纳采礼……”
我执棋的手微顿,道:“你差个人回禀皇兄,就说全凭皇兄做主,我绝无异议。”抬头看她,“不要愣着,去吧。”
婳婳的脸上却写满了欲语还休,踌躇良久,才问出声:“殿下,你当真愿意嫁给沈大人吗?”
我头都不抬,专心致志对付手下的那局棋:“婳婳不是一直希望我能嫁给沈初吗,在千佛寺的时候,也一直向我汇报他的小道消息,如今我总算想通,你难道不为我开心吗?”
婳婳捏了捏身侧的裙子:“奴婢自然希望殿下能跟沈大人成百年之好,可是,奴婢知道殿下一直都记挂着……”她刻意避讳那个名字,将到嘴边的那两个字吞下去,才放轻声音道,“这三年奴婢都没见殿下笑过,就知道殿下其实并不开心。可是如果就连沈大人都不能让殿下开心,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可以让殿下开心。”
我淡淡道:“婳婳,你怎知我仍记挂着宋诀?”
听我亲口说出这个名字,婳婳的身子一颤:“殿下……”
“枯木可以逢春,人死却不能复生。我记挂一个死人做什么?”说着,轻轻将手边棋子挪动一目,“论家世,沈初不比宋诀差,论品貌,沈初反而在其上,若再论起待我好不好,宋诀又拿什么跟他比?”我继续与自己下棋,轻描淡写道,“而且,沈初能够比宋诀陪我更久,嫁给他之后,他是不会给我一个人下棋的机会的。”
纳彩之礼过后,就忙碌起来,除了试婚服,还有各种繁文缛节,让人烦不胜烦。我以自己二嫁为由,向云辞提议省去繁文末节,云辞却将我的提议驳回:“一个是朕疼爱的妹妹,一个是朕得意的臣子,这桩婚事自然要办得风光体面。”
他的态度极为坚决,就连我提起国库里的银两数目,他都只是略抖了抖,随即挑起秀眉,大方地表示:“不过是几十万两银子,朕还不至于为此心疼。”
我忍不住提醒他:“皇兄,国库一年才入二百万两白银,去年年底修江南行宫就已经花去了大半,可是今年,好似才刚刚开了个头……”
他的脸上一派轻描淡写:“国库的事,朕心中有数,就不需要十四妹操心了。”
第二天,就从婳婳那里听说,云辞昨日连夜召户部尚书入宫,并与他谈了一晚上的心。
“户部尚书一把老骨头,半个身子都快入土,还要这样折腾,也不容易。”这是婳婳的总结。
出嫁的这天,来自尚书府的“九九礼”被抬至午门恭纳。受礼之后,在广御殿举行筵宴。我早早就穿戴好吉服,在流梨宫中等待吉时,吉时到后,向云辞行过告别礼,就在命妇引导下升舆出宫,前往尚书府。
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前有仪仗开道,后有护送的骑马军校。
我坐在轿舆之中,垂目看着衣服上精致的刺绣。
这辈子,已是第二次穿喜服,至于出嫁,竟已是记忆中第三次了。
三次出嫁,仔细想想,还要属此次最为圆满。起码,唯有这一次,夫君是我自己选的。
嫁给无颜的那次,唤作长梨的姑娘莫名其妙就被人塞进了花轿,至于和亲的那次,则是唤云岫的姑娘受情势所逼,不得不嫁。
也许,与无颜在山间小屋中行过的那次合卺礼,也可算作一次成亲,可惜那次的婚礼过于不伦不类,就像是小孩子的家家酒,真要论起来,只怕也做不得数。
我轻轻闭上眼睛,最后一次想像我喜欢的人的模样。
我喜欢的人,生了一双这世上最好看的桃花眸,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冷冰冰的,让人忍不住想退开一些,不敢轻易去招惹他,可是那眼角的风流又偏偏极为动人,让人移不开目光,那样好看的眼睛,若是笑起来就更好看,仿佛桃花一瞬盛开,让人流连忘返。
我依次想象他的鼻子,他的嘴,他灵巧修长的手指,直到他整个人都在我的脑海中完成。
我朝着想象中的他轻轻开口:“宋诀,从今日起,我把自己交给沈初。”
又道:“他是我选的人,我很喜欢他。”
手指在宽大的衣袖中握紧,大约是三年不曾流过眼泪,所以察觉到脸颊的湿意时,我既觉得陌生,又有些无措。
眼泪啪嗒啪嗒落下,落在大红的婚服上。
我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可是,宋诀……你还欠我一句话。”抬手抹眼泪,委屈道,“你欠我的,怎么能不还……”
一直平稳前行的轿舆蓦地颠簸起来,我未及反应,身体朝前倾去,外头骚乱声一片,有谁惊慌道:“何人拦轿?!”
我的大脑空了空。这是皇家的送亲队伍,由禁军统领苏越亲自护卫,京城中谁有这样大的胆子,胆敢拦这样一支队伍?
然而,还来不及细思,轿舆就颠簸得更加严重,送亲队伍刚刚行到最热闹的街区,到处是围观人群,如今又遇上人来捣乱,自然只能乱上加乱。
忽地,轿舆落地,我的身子为此一震,好容易才将自己稳住,刚刚掀开盖头想探身出去瞧个究竟,就有一只手掀开轿帘。
男子逆光而立,面容一时看不清楚。
我刚刚哭过,脸上的泪痕尚来不及拭去,就那样呆呆地同他对视。
眼睛缓缓适应此刻的光线,男子的轮廓渐渐清晰。首先入目的是一片玄黑的袍子,目光往上,看到弧度有些清冷的下颌,棱角分明的轮廓,削薄轻抿的唇,一双媚如桃花的眸。
我一时怔在那里,怎会,怎么会……
还不及说什么,他就探手过来,在我的眼睛下方轻轻拂过,手指带着微凉的温度。
他开口,声线清雅:“岫岫,可是在怪我来得太晚?”又道,“莫哭……”
我的眼泪因为他的这句话更加磅礴,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刚退了一步,就被一个极大的力道拉入怀中。
“为什么要往后退,岫岫,我来了,你不开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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