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命里无他(段五)
大沧灭晋之后,在那里设燕州,燕州之下,又下设十三个藩郡。
这十三个藩郡,表面上仍由归降大沧的当地官吏与大沧的官僚共同治理,以彰显大沧景帝的宽容仁爱,可是实际上,有晋人血统的官吏要么被排挤到闲职,要么便因莫须有的罪名被贬官发配,最后,燕州十三个郡县,全部改由中央直接下派官吏进行管辖。
在这样的吏治之下,晋人作为亡国之民,自然也面临着各种身为亡国之民的屈辱。
比方说,朝廷在政策上鼓励大沧百姓与晋民通婚,可是晋的女子在嫁与大沧人时,却只能为妾,不可为妻。晋的男子,也只能从事下九流的工作,便是巨商豪贾或者名流乡绅,也要因为晋民的身份,而被大沧人以白眼视之。对晋人的税收,也繁重了不止一成两成。抓晋民充当壮丁之事,更是不下少数。
俗话说,重压之下,必有勇夫。
有个唤作陈谡的人,原是燕州泉灵郡的小吏,却因不满朝廷在燕地的苛政,于嘉元九年四月,率人烧毁泉灵郡的府衙,并捣毁大沧在当地新修的禅寺,以示反抗。
后来,陈谡败走宜州城,转战襄陵,复又被大沧的官军困在檀溪。
檀溪之战虽胜,却不过是个小火星,怎可能烧毁一大车的薪柴?谁料自檀溪一役之后,这个陈谡却渐渐成了气候。
嘉元九年七月,他大破燕州北部的连云关,势要夺回燕州十三地。
照理说,这个陈谡只是一个小吏,当年在郡县,便因与顶头上司当面冲突而被连降三级,此事证明他有勇无谋,是个粗人,可是到最后回过头看他的每一步,却步步都做过精妙的算计。乍看上去,他是败多胜少,可是仔细分析,就会发现他其实早就在微妙地主导着局势。
后来,陈谡率领的复国大军渐渐呈燎原之势,响应他的势力也如雨后之笋,早有复国念头的慕容璟也召集旧部,开始了他的复国大业,这个传说中已经阵亡的王爷甫一现身,便极大地鼓舞了士气,他这样的身份,自然一呼百应,应者云集。
不久,他与陈谡,便各据燕州的南北,成为大沧皇帝失眠的原因。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总有种感觉,冥冥中似有一双暗中提线的手,将如今的局势控制在微妙的平衡里。
若是太急,容易提前脱力,若是太缓,又容易失掉先机……
说起无颜,他与慕容璟一样都是慕容氏的族人,却两耳不闻窗外事,清闲得紧,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每日最重要的事,也不过是陪我读读书,对对弈,心情好便点拨我几句棋理,当然,他若是不放水,我还是很难与他势均力敌。
我很好奇他是不是当真对复国这件事没有兴趣,可是问他吧,又害怕他将我抛下,跑去与慕容璟做所谓的大事。每次慕容璟跑来灵均山庄,都会痛心疾首于无颜的不务正业,还骂他要美人不要天下,当然,他对我越来越没有好脸色,好像是我挡了他复国的脚步。
我当然每次都大度地祝福他,希望他能早日实现复国的理想,为他的全家报仇雪恨。
嘉元十年夏,有两个人先后拜访灵均山庄。
第一个来访的是名男子。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眉眼虽然普通,举止气度却很出色,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男子带许多人高马大的随从,我按照他身后的阵仗估摸了一下,觉得他应该是个顶有来头的大人物。
很好奇这样一个人来找无颜做什么,可惜二人似有要事,会客的房间之前,被人看守得严严实实。无论是对方带来的人手,还是灵均山庄的护卫,都紧紧盯着对方的动作,萦绕其间的紧张气氛,就连三十几步开外的我都隐约有所察觉。
我坐在凉亭里扇着扇子想,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今日来的这位不会是来向无颜寻仇的吧?
百无聊赖地等了好半天,才等到二人把话谈完。
客人先行迈出房间,无颜随后跟出。
我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客人道:“我方才提的条件,已不能更加优渥,还望公子好好考虑。”
无颜脸上挂着客气的微笑:“慢走不送。”
对方的随从立刻抽刀道:“大胆,竟敢对吾主出言不逊!”
云风云扬也不示弱,冷冷道:“把刀放下。便是要撒野,也得先看清楚,这里是谁的地盘!”
“区区一个灵均山庄,也敢对吾主这般不敬,吾主若想开杀戒,便是十座灵均山庄也……”
青年男子的语调不怒自威:“都退下。见客的规矩,你们却是忘了吗?”对无颜道,“我欣赏公子的谋略和手段,一直希望同公子有合作的机会,本以为,我已表现出足够的诚意……”凤眸眯起,语调发沉,“不过,我有心与公子合作,也不惧与公子为敌。公子的性命,我今日不取,可是不代表明日便不会取。”一甩衣袖,“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无颜面上仍然挂着淡淡笑意,双手拢在袖中,朝对方的背影道:“唔,恕不远送。”
看来是谈崩了。
我朝无颜行过去,经过那客人的身边时,他却忽然顿下来,看到我后凤眸又是一眯。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走到无颜身边时,忍不住又看他一眼,没想到他却停在那里,与我对视,我目光晃了晃,小声询问无颜:“这人谁啊,好大的口气。”
无颜将我往身边一揽,隔开男子的视线,淡声道:“一个普通客人。”又问我,“今早不是还嚷着身体不适么,怎么不好生躺着,又出来乱晃。”
我揉一揉肚子,道:“不过是昨日晚上吃的不好,胃中有些不适,本就没什么大碍,你也不要太紧张。再说,今早起来,右眼总是在跳,也不知道是吉兆凶兆。”
云扬接口:“南北的说法不一样,有说右眼跳大凶的,也有说右眼跳大吉的。”
我道:“但愿是大吉的好。”
无颜携了我的手,往房间里去:“我还是陪你去躺一躺,看你的脸色,实在让人忧心。”
我靠着他,顺从地道:“好,那便去躺一躺……”
刻意留了的那只耳朵,却听到身后云风沉声吩咐:“这二日记得多添些人手,一定护好公子和夫人的安全,山庄的各个入口,都不要松懈。”
我在床上躺好,无颜就守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聊天,我同他闲扯了两句,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他:“今日的那个客人不大像是泛泛之辈,我看人还是挺准的。”
他道:“哦?”
我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你也不要什么都瞒着我,他找你做什么,你为什么不答应他?”
他将我的手握了,淡淡道:“自是因为不想答应。”
我看着他,有些忧心:“你不怕他找你麻烦?”
他嘴角勾起,道:“他为我找的麻烦,还不够多么?”语气很是轻描淡写,“你我流落山中,只怕便是拜此人所赐。”
我听后一骨碌爬起来,薄薄的锦被从肩头滑落,惊讶道:“他便是那个想要杀你的人?”
他说的事不关己:“如今他有求于我,不会轻易拿我怎么样。倒是你,日后若是再见到此人,要躲得越远越好。听到了吗?”
我茫然地点头,道:“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仇,他要取你性命?”
“一个人想要另一个人的性命,理由有千千万,可若是计较起来,无非便是利益得失。”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隔了会儿才问他:“假如有一天,我是说假如,你我之间也存在利益与得失,你……会不会让着我?”
他笑了:“这是什么问题?”挑眉道,“你别忘了,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我正色道:“我不同你开玩笑。你老实告诉我,你会不会让着我?”
他将我的手执起来,凑到唇边吻了吻,承诺道:“好,让着你。”
帘帐外传来小丫头细细的声音:“公子,夫人的药送来了。”
无颜道:“送进来。”
我看了一眼被他接到手上的药碗,撇了下嘴,道:“虽说我的胃不大好,但是你也不至于每天都让人熬药给我吧。”
他垂头去吹药汤的热气,吹了两下,抬眸看我一眼:“那日是谁嘴馋,非要吃辣的,结果晚上却因为胃痛哭得梨花带雨的?嗯?”
我没什么底气地辩解了一句:“我哪有。”却乖乖张开嘴,让他把药喂给我。
我透过汤药的热气看他,内心有小小的满足和小小的欢喜,有时候想想,这一年来他待我好的不能更好,有时候甚至让我有些怨他,怨他将我宠得日渐贪心,怨他将我宠得更加离不开他。
我心头一动,不由得抱住他的脖子,将他吻上。贪恋了他的唇半晌,才将他给放开。
他抽出空来,将手中的药碗送到一旁案上,眸中含笑:“夫人平日里那样含蓄,每次都需为夫引导半晌,才能进入状态,今日怎么这样奔放?”
我微乱着呼吸,开口:“阿煜,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有可能,真想一辈子陪着你。”
他看着我,呼吸蓦地一乱,还不等我接着说下去,他已朝我压下来。
我好像化成了一瓣雪,渐渐融化在他手掌的灼热里,融化在那个想与他一辈子的念头里,那个念头分明很短,却又长了一辈子……
那个时候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和他的这辈子,其实永远没有青丝成雪的那一天。
总是要等到最后才能明白,所有天荒地老的心愿,都需要天意成全。
天意却告诉我,命中无他,岂能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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