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云突变 (段七)
无颜走后,我的心一直定不下来。
世人皆知,晋国的皇帝荒淫无道,是个昏君,传闻他自十四岁即位时起,便只致力于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折腾女人,第二件事是折腾大臣。若非朝中有几位老臣负责收拾善后,时至今日,晋国不知道要被这位年轻的帝王给折腾成什么样。
这样一个人召无颜进宫,我哪有放心的道理,临川听到消息后,也焦急地来寻我商量。我为她倒杯热茶,在一旁坐了,安抚她:“不过是在宫宴上献首曲子,姐姐不要太担心。”
临川比我了解个中情况,蹙着眉头摇了摇头:“长梨,你可知道广袖宫是什么地方?”
我道:“无非是哪个娘娘的寝宫。”
临川叹口气:“若是哪个娘娘的寝宫倒还好了,哪至于这样让人忧心。”
我的眼皮一跳,猜测道:“难不成是淳德长公主?”
临川点点头,缓缓道:“广袖宫原是淳德长公主的寝宫,多年前毁于一场大火,今年年初圣上突然命人重建广袖宫,今日便是为庆贺广袖宫落成而设的宴。”
有个丫头插嘴道:“当年那场大火奴婢记得,据说是一名妃子因嫉妒圣上对长公主的恩宠而刻意纵火,长公主在那次事件中烧伤了腿,广袖宫里也烧死了许多人。听说起火的时候,圣上在自己的宠妃那里彻夜笙歌,大约长公主因此事伤心难过,才会搬离皇宫,也是自那之后,才在男女之事上荒唐起来的。否则,长公主也不会对咱们公子……”
临川听到这里,神色上多出些愤恨,只是那愤恨也因她的病容而带些柔弱的味道。
“同自己的兄长有龌龊的关系,难道还不够荒唐么?竟还对表哥,对表哥……”情绪稍一激动,便咳了起来,我忙将手边的茶水递过去给她,道:“姐姐不要动怒,无颜是曾拒绝过她的示好,但那件事已时隔许久,而且她已报过那一箭之仇,没有事到如今再打击报复的道理。”
临川神色不定,沉吟半天,才道了句:“但愿是我多心。”
我见她脸色不好,便道:“今日天这样凉,姐姐身子不好,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无颜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姐姐。”
临川望了我一会儿,才缓缓起身:“也好。”
我望着女子瘦弱的身影消失在雪雾中,定了定神,叫人唤阿福过来,吩咐他带几个人去宫门外等着,一有消息马上回来通传,阿福正要走,我忽又唤住他:“等一等。”
他回头道:“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我边系披风边道:“去备马吧,我还是亲自去一趟。”
雪愈下愈大,我举着伞立在宫门外,不时抬头看一看那紧闭的大门,两侧的宫墙在大雪之中,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穆和森然。
阿福不止一次在我耳畔念叨:“夫人,这里有阿福,你还是去马车里等吧。”
我淡淡道:“无妨。”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喃喃道,“一支曲子应该很快。”
阿福急道:“那万一圣上喜欢公子弹琴,让公子多弹几曲呢?”
我理所当然地道:“那我便多等几支曲子。”
阿福语重心长道:“夫人,一场宫宴下来要好几个时辰,圣上若是兴致高,一宿不放人都极有可能,你这样等下去何时是个头?而且这雪越下越大了,去马车里等也是同样,这万一……”
我淡淡道:“闭嘴,很吵。”
虽说我在这里等下去,不能对无颜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可我现在不求对他有帮助,只求个心安。
我如今站的这个位置,他只要出来,我便能一眼看见他,他也能一眼看见我,这样就很好。
阿福见劝不动我,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在一旁,偶尔问我冷不冷,见我握伞的手冻得通红,又把伞抢到手中,替我打到头顶,我考虑到自己同他的主仆关系,便也没同他客气。
我身子骨一向好,站一两个时辰没什么大碍,站久了却有些麻木,小腹不知何时开始隐隐作痛,我强撑着,目光片刻也不敢离开那朱红色的宫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宫门总算被人从里面打开。
文武百官三三两两结伴而出,身上的官袍昭示着他们尊贵的地位,我的目光丝毫不愿在他们身上停留,却为一个素衣白袍的影子蓦地顿下。
不等阿福喊出那声公子,我已快步朝他过去,他应声望过来,目光中带些愣怔和始料未及。
我原本走得极稳,快到他身边时却冷不防绊了一跤,他目光一动,三两步跨过来,将我接了个正着。
见到我,却是眉头一蹙:“长梨,你怎来了?”
我扶好他,脸上总算露出个放心的笑:“太好了,看来圣上并没有为难你。”
他一摸我的手,脸上立刻爬上一层寒霜:“手怎么这样凉,不是让你在家等着么,怎这样不听话?”
跟上来的阿福道:“公子,夫人和表小姐都很担心你,尤其是夫人,足足在雪中等了三个时辰,生怕你不能从宫里出来。”
无颜听后,眉头一拧:“当真是胡来!”
我正要说话,却觉得腿脚一软,方才还不觉得疲惫,一见着他身体里的疲劳就排山倒海起来,他见状忙将我打横抱起,吩咐阿福道:“回府。”
马车里,我靠着他满足地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道:“我想喝暖烘烘的鸡汤,吃刚出炉的锅盔,锅盔一定要是牛肉馅的……”
他一边为我捂手,一边道:“好,想吃什么都可以。”
可是不等马车回到家,我就睡得不醒人事了,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雪停了,庭院里积雪甚多,可以打雪仗和堆雪人。
不过,我昨日在雪中站的太久,不小心冻伤了手脚,虽然不很严重,却被无颜剥夺了打雪仗和堆雪人的权力。
他小心翼翼地帮我在手上涂了冻疮药,又下手去脱我的鞋子。
我扭捏了一下,道:“你一个大男人帮我脱鞋,不大好吧。”
他却捏住我的脚,熟稔地将我的鞋袜拉下来,头也不抬地命令:“别乱动。”
又听他淡淡对端了盆热水进来的丫头道:“放下吧。”
丫头退下去以后,我犹豫地问他:“你……不会是要帮我洗脚吧?”
他检查了一下我的冻伤情况,漫应着道:“不然如何帮你上药?”
我的脚抖了抖,下一刻就被他送进水里,听他问我:“水温如河?”
我唔了一声,道:“略烫。”
他道:“一会儿就不烫了。”说着,手就落到我没入水中的脚上。
我还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一时有些懵,懵了会儿,问他:“你不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帮一个女人洗脚,有点丢人?”
他眉头一挑,反问我:“你却说说,男子汉大丈夫,帮自己的夫人洗脚,有何丢人的?”
我嘴上不说,心里却美滋滋的,垂头望着他认真的样子,觉得昨日等他那么久也不是白等的。
我玩笑道:“这位公子对奴家这么好,奴家该怎么报答公子?”
他拿汗巾替我把脚擦干,起身坐到床边,边擦手边道:“以身相许和做牛做马,姑娘随便挑一个。”
说完好整以暇看向我,眼睛里似开着桃花。
我把脚收回床上,看了他一眼,心想他入戏倒是快,于是配合地道:“奴家手不能挑,肩不能抗,做牛做马是不大可能了,不如以身相许吧。”
他悠悠道:“既然姑娘坚持,本公子也只好勉为其难收了姑娘。”揽住我的肩道,眼底笑意浅浅,“来,先让本公子开心开心。”
说着,就做出一副轻佻模样。
我笑着推了他一把,道:“怎么突然这样没有正形?”
“姑娘莫要害羞,来,本公子教你该怎么以身相许。”
“好了,不同你开玩笑。”
闹了一会儿,他将我的头按入他的颈窝,抱了我一会儿,忽然问我:“昨日若是我一直不回来,你难道便一直等下去?”
我的手找到他落到胸前的一缕长发,道:“你一定会回来,我知道。你答应过我的,不会骗我。”
隔了会儿,听到他道:“傻丫头。”
我问他:“你这次见到长公主,她可曾让圣上为难你?”
他道:“昨日不过是个寻常的宴会,同长公主没有关系,圣上也不会无缘无故为难一个小小的琴师。”
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他的头发,道:“那就好。我和临川姐姐昨日吓坏了,以为是长公主……”
他道了句:“临川喜欢胡思乱想,你也陪她瞎操心么?”
我从他怀中爬起来:“主要是那张公公怪吓人的,好像不是请你去赴宴,而是请你去坐大牢。”
他的手稳稳地落到我的下巴上,那时的他,眸中似有一个深不可测的水潭,让人看不到底。
我总觉得他有什么事瞒我,可那又似乎只是我的一个错觉。
正要开口问他,他已俯头吻上我,很久之后才离开,眸色犹如经水墨晕染:“长梨,你爱我么?”
我为这个问题心跳一快,还未开口,那个答案便被他以吻封缄。
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他说,可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时机,我以为人生还很长,想说的话总能慢慢说出口。但,世事无常,人心易变,当我知道有些话不能等的道理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我身边。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他,也在最好的年纪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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