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路风尘 (段四)
屋檐上雨水汇成细流,在地上落一个深坑。
宋诀的神情有些我不曾见过的认真,可他认真起来竟为了一个名字,就有些不够正常。他自己也时常厚着脸皮唤我岫岫,我都没同他计较,他又何必这样替我在意沈初到底唤我什么?
沈初挑起眉头:“岫岫这个名字,我怎地唤不得?”
我见宋诀的表情实在阴沉的有些可怕,忙冲沈初使了个眼色,迅速走到宋诀身边,假装在意那份炒饭:“你试吃好了吗?我都饿死了。”
宋诀没有理我,仍旧目光锐利地看着沈初:“她的一切,你都不能碰,包括她的名字。”
沈初略微失笑:“嗬。将军这般霸道,是凭了什么?她又并不是你的,我为何不能碰?”
宋诀冷声道:“她不是我的,更不会是你的。”
沈初的目光似骤雨初歇,带着轻微寒意:“你怎知她不会是我的?”二人的目光在半空短兵相接,波及到了我这个看客,惹我轻微地颤了颤。
沈初悠悠开口:“你若是同我一样喜欢她,便直接告诉她,你不告诉她,是因为你不能,还是因为你不敢?”
宋诀的身形微顿,我也因沈初突如其来的直白怔在那里。若我听得不错,他方才应当是说了他喜欢我。心弦上骤然滑过一个音,朝门外雨帘飞去。那情绪同欢喜不同,又不大像愧疚,倒不如说有些茫然。我在一种茫然的情绪里找到宋诀的脸,看到他的眉间划过极浅淡的情绪。
我等着他说是或者不是,却没有等来,因为在宋诀开口之前,我们便被掌勺的姐姐从火房给赶了出去,她赶我们走时很有凤临天下的风范:“敢用老娘的厨房,简直找死,都给我出去!”
灰溜溜地回到大堂,小伙计抱歉地告诉我们,掌勺的赵姐姐是客栈老板的长姐,平日性格温顺,只是偶尔抓狂。最近她跟夫君和离,明日就是上官府的日子,所以情绪不大稳定,没有拿大勺扔我们已经算是克制。我想想,觉得十分后怕,为了以防她情绪失控再影响做饭时的发挥,忙让婳婳找出在泗州时买的上等香料,预备过去赔个罪,顺便看看她刚满月的奶娃娃,当然主要是为了看看奶娃娃。
大约是我送的香料很上档次,又大约我这个人生得面善,之前还一肚子火气的赵姐姐立刻将孩子抱到我面前,望着襁褓中的小脸慈爱道:“闹了一下午,总算消停了一会儿,只是孩子有些怕生,一开始连他舅舅都不让抱。”
我凑到她跟前,看着躺在她臂弯中的小生命,小小的脸,小小的手,一切都小小的,让人的心也柔软起来。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似在猜测我是什么人,我望着那初生婴儿可爱的脸,顿时觉得心灵受到了治愈。
我小心翼翼地征求孩子娘的意见:“我能摸一摸他吗?”
女子点头同意,我怯生生地伸出一只手,将那只小小的手轻轻地握一握。
然后,襁褓中的奶娃娃冲我开心地笑了。
女子有些吃惊,随即柔婉地一笑:“看来姑娘的面子还真是不小,竟把我家这小祖宗逗笑了,这件事他舅舅花了半个月才做到。”
我忍不住问道:“姐姐方才提到孩子的舅舅,恕我冒昧,孩子爹呢?”
只觉得女子眸光一暗,语调却平静地似说起他人之事:“上京赶考,中了秀才,又被恩师的姑娘给相中,大约日后不会再回这穷乡僻壤。我不愿落一个死缠烂打的悍妇之名,明日便去官府领取和离书。”
我为触了她的伤心事而有些内疚,安慰她:“缘起缘灭,姐姐要看开。”
女子朝我牵强地一笑,语气里多出些伤感:“我倒是不记挂那个负心汉,只是觉得苦了小石头,上辈子投错了胎,才落得我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娘……”
我望着女子怀中笑容干净的小脸,温声道:“缘何以生,缘何以灭,都不是我们凡人俗子能够追问的。”笑了笑,“此生或许是你在渡小石头,又或许是小石头在渡你。”抬头看着她,“姐姐说是不是?”
听了我的话,女子似有所悟,目光撞到我手腕上的佛珠,恍然:“原来姑娘修佛,怪不得有种清净出尘的气质。”又有些好奇,“姑娘这么年轻漂亮,为什么有这样离俗的爱好?”
我漫不经心地抚着手腕上的珠串,缓声道:“我六岁那年,有个老和尚告诉我,如果我不礼佛,可能会活不到十八岁。我娘害怕了,求了他一串佛珠,还在家里设了个佛堂,每日要听我颂一遍佛经才能入睡。后来,娘因病故去了,念佛却已成了我的习惯,这个珠串也没再拿下去过。”又喃喃道,“也许,我以后会去佛寺修行,又也许,我会像那个老和尚说的一样,根本活不过我的18岁……”
这番话我从未对谁说起过,如今面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竟然毫无负担便一吐而出。
我暗想,说出来也好,虽不至于轻松许多,却总比闷在心中要好,抬头看向听我说话的女子,却撞到一双清亮的眸子:“姑娘方才还劝我看透缘生缘灭,自己却又这样看不透。姑娘如有烦恼,总有人会来渡姑娘,多简单的一件事?”说完垂头看向怀中的奶娃娃,征求他的意见,“小石头,你说是不是?”
小石头以不染尘埃的笑容回答了她的这个问题。
我只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行将崩塌,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似要扫去蒙在我心上的尘埃。
原来,不过是这样简单……
我正怔着,女子已将孩子往我怀中一塞,道:“这孩子大约同姑娘缘分不浅,姑娘可愿帮我照顾这孩子片刻?眼瞅着就要到饭点,我却连食材还未去采买,偏偏孩子的舅舅不知去哪里鬼混。”
她态度十分恳切,又加上孩子的确可爱,我纠结半晌,自是没能推脱。
只是我实在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孩子的亲娘一走,再看怀中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竟然不知何时已瘪起小嘴,我心道不妙:这是要哭啊。
为了阻止这种状况发生,我只好对着他做各种鬼脸,可惜不知是我鬼脸做的不到位,还是他的品位比较独特,看着我,他的小嘴竟然瘪的更厉害了。
我一着急,口中喊着婳婳的名字,就转身从后廊往里跑。谁料刚转身,就撞上了一个人,一抬头看到是宋诀的脸,我有些失望,绕过他,道:“别挡着我。”
走出两步,又转回去,将孩子往他怀里一塞,道:“抱好,我去喊婳婳。”
临走前见他似有些发懵。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房间,婳婳正蒙头睡午觉,被我喊出来,不免有些牢骚:“殿下你怎么急的跟后院着火了一样,奴婢刚睡着,正梦见吃红烧肉呢……”
我道:“这事儿比后院着火还急,比红烧肉更急,婳婳,你会不会哄小孩儿?”
婳婳仍旧沉浸在红烧肉中不能自拔:“奴婢已经很久没有吃红烧肉了,连肉味儿都快不记得了。”有些反应过来,“小孩儿,什么小孩儿?”
我道:“厨娘赵姐的孩子,叫小石头。”说话间已经拉她到了后院的外廊,心里火急火燎的。
婳婳突然拉住我顿下,揉了揉眼睛,迟疑道:“殿下,是不是奴婢睡糊涂了啊,怎么好像看到了宋将军,和……”
我道:“你没看错,就是宋……”刚一抬眸,我也跟婳婳一样愣在了那里。
男子长身立在屋廊下,身畔一株木芙蓉,虽被雨打乱了些花枝,却仍然有不输风雨的挺拔,更衬得男子俊美如画。我近来承受能力有所提高,单只看到这样的画面,还不至于看呆,让我看呆的是,男子一只手抱着怀中的奶娃娃,一只手则腾出来轻轻逗弄着他。他的神情专注温和,将怀中的娃娃逗得一阵阵发笑,还伸出小手在半空抓着,小手衬着大手,别提多动人心弦,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老实说,我将孩子塞给宋诀之后,还有些为自己的草率心中难安,想着宋诀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照顾好孩子,不将孩子摔着已经是我烧高香,谁料竟会看到他这样游刃有余的画面。
我收拾好心情抬脚走过去,在他身畔站好后,探手去摸小石头圆嘟嘟的脸颊,小石头笑得更开心,我也不禁眉目舒展,柔声夸赞:“小石头真乖,要一直这样乖啊。”
宋诀侧头问我:“喜欢孩子?”
我轻轻点点头,看他一眼:“你好像很擅长逗小孩嘛。”
他看着我,目光幽深了一些,道:“因为我一直想要个孩子。”
我忍不住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我知道你在同我开玩笑,不过嘛,你这个年纪也该成家了。”漫不经心拿手指碰一碰小石头,道,“你若是着急,回宫后同太后提一提,让她老人家尽快赐婚,也好让家中二老早日抱上孙子。”想起宋诀幼年父母双亡,祖父和祖父母都健在,又添道,“曾孙子。”
转头看到他正看着我,那表情似有什么盘算,而且是有什么不大好的盘算,我顿了顿,问他:“你在打什么主意?”
他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淡淡道:“我觉得求太后赐婚的主意不错。”又道,“不过,即便太后不为我们重新赐婚,也并不意味着没有别的主意可想。”
我脑子一抽,竟问他:“什么?”
他转头看我,听不出是否玩笑:“你若愿意,我们可以私奔。”
我彻底傻在那里。
身后婳婳惶恐道:“奴婢,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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