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造化弄人 (段一)
那是晋国亡了之后,我第一次听人说起晋国城破那日的事。
半个月前,大沧的铁骑将晋国的国土踏平,改晋国为燕州,自此以后,便再没有晋这个说法。
晋国是被大沧所灭,然而后世所有人,却都将晋的覆灭归罪于一个女人。
晋国的皇后,慕容氏的末裔,两年前,成为杀兄仇人的妻子,两年后,则亲自将自己的夫君送上了绝路。她的夫君死时一定没有想到,自己不惜一切代价得到的女人,却早与虎视眈眈的邻国结成同盟,并且亲手毁了他从慕容氏手中抢来的江山。
至于这个女人的结局,谁人不知——晋国最后一任皇后,是饮毒酒而亡的。
说书人讲到这里时慨叹:“天底下怎么有这样的女人,即便是死,也要让自己恨的人和自己的国家陪葬?”
我捏着茶杯恍惚地想,是啊,怎会有这样的女人……想起自己认识的淳德长公主,不免有些唏嘘。
说书人继续道:“据说国破当日,大沧的军队兵临城下,晋王竟与她在大殿上饮酒取乐,还召来了六国最负盛名的琴师弹琴助兴。结果,那琴师当着晋王的面砸了自己的琴,还逐条细数晋王大逆不道的七桩罪过,一个普通的琴师,能有如此胆识,委实令人佩服,只是当面冲撞圣上,那可是杀头的罪过,然而,晋王非但没有勃然大怒,竟还朗声大笑,后来竟然放他如何来,如何离去了……”
我听到这里,反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说书人口中的琴师是谁。
想要继续听下去,却听说书人话锋一转:“照理说,晋国已灭,慕容氏的族人中唯一有可能成气候的,也只一个七王爷慕容璟,可是听说慕容璟早在数月前便坠崖而亡,被狼群啃得尸骨无存了。”压低声音道,“可不知道为什么,却有风声说,大沧仍在追捕慕容氏的余孽。”声音更低了些,营造出神秘的气氛,“这件事原是宫廷的秘辛,直到灭国才浮出水面,据说二十多年前因病过世的太子慕容煜,其实尚在人世,这慕容煜啊……”
突听雷声滚滚,眼瞅着就是一场雨,街头听书的人见天色有变,也顾不上剩下的故事,纷纷散去,说书人也连忙收拾东西,欲到屋内躲一躲。
我却拉住他,问他:“先生,那个琴师后来如何了?”
“姑娘问那个琴师?还能如何!不是在大沧的军队攻入王宫时被杀了,就是侥幸逃过了一劫。可是,九死一生,九死一生啊!”又劝我,“姑娘,这眼瞅着就要下雨了,你也速去躲一躲吧。”
我却一直在雨中坐着,一直坐到这场雨过去,才木然地去旁边解下马儿的缰绳,解下来之后,又是一阵愣怔。
提起这两年,还真是兵荒马乱。大约是各国君王吃多了补药,一个个满腹火气没处发泄,便开始跟邻国打仗玩儿。比方说最近吧,陈国并了周,大沧灭了晋,六国之中最不爱挑事儿的秦国,也对自己的属国大月动了手。
放眼望去,六国简直是一场大乱斗。
而这种混乱的局面,直到天下形成陈、大沧和大秦的鼎足之势,才总算安定了下来。
当年我和师父本打算回陈国,路走了一半,听说陈国也乱了,陈国去不成,我们只好留在原地观望,本想观望出一个适合去的地方,结果发现全天下都乱了,于是,我们索性既来之则安之,在原地落了脚。
无论兴亡,百姓都要受苦,兴,则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亡,则战祸不断,灾难四起。这样混乱的世道,太多饿死路边的枯骨,又太多为生计困顿的百姓。在这样的世道里,我和师父也没少为自己的口粮操心,尤其是师父,他老人家宅心仁厚,给人看病总是不收诊费,我们的生活就更有些捉襟见肘。
如今,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赈济全天下的灾民,可惜空有一颗救世的心,却没有那个本事。再看看那些有钱人,家中粮食千百石,宁愿放坏掉,也不愿拿出来为自己积德——后来,我突然开窍,我虽然没有钱,但可以打那些有钱人的主意啊。
俗话说,成大事者,不择手段。不过两年的功夫,我便掌握了一系列的敛财技巧。偷过东西,骗过人,下过迷药,还牺牲过色相,当然,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我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也从没干过违背原则的事。
我做那些事的时候,自然也都是背着我师父的,师父是个正经人,我怕他老人家知道我敛财的手段不光彩,再受个什么刺激,气出毛病了就不好了——这证明我是个无比孝顺的姑娘。当然,师父也怀疑过我,时常旁敲侧击地问我施粥的钱是哪里来的,我总不能告诉师父是我骗来的,只好告诉师父我同人赌钱。赌钱事小,最多罚跪个半日,可是骗人就属于原则问题,师父一定不会放过我。
可我总觉得师父隐约知道些什么,某日,他老人家就这样评价我:“本以为年纪大了,你的性子能稳重些许,谁料这两年,你却越发地野了。”
我嬉皮笑脸地凑上去给师父捶腿:“多谢师父夸奖。”
师父道:“别以为为师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以为你翅膀足够硬了是么?等你栽了跟头,有你哭的时候。”
我点头应着:“知道了,师父您放心,现在只有徒儿坑别人的份儿,没人能坑得了徒儿。”
事实证明话不能说太满。
那段时间,我瞄上了一个梁姓的公子。听说他是某个大富商的长子,这一带最大的米行和钱庄都是他们家开的,如果能勾搭上他,城北的灾民就有饭吃了。
为了那些灾民,我只好牺牲牺牲色相。经过我多方打听,得知他是个断袖,可我这个人就喜欢迎难而上,把直的掰弯了容易,把弯的掰直了才是本事。
跟踪了他几日,了解到这倒霉公子喜欢晚上在河边散步,心中顿生一计。某日,我扮成翩翩公子的模样,想趁着夜黑风高,给他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结果行到他身后正预备假装滑到,就见前面的公子脚一崴,扑通一声将我要做的动作提前做到。
我愣了片刻,暗自问苍天,这、这也可以?耳畔传来他在水里的呼救声,我才回过神来,忙蹬掉鞋子将他给捞了上来。
适时,一轮圆月挂在半空,河畔一丛杜鹃开得很好。
浑身湿漉漉的公子靠在我怀里,愣了良久,突然长眸一挑,问我:“这位公子救了在下的命,在下……该怎么报答公子?”
我努力一把,将“把你家粮仓送给我”这句不够矜持的话咽下去,抬手轻轻挑起他的下巴,冲他风流地一笑:“公子觉得如何报答我,才对得起这花前月下、清风良宵,嗯?”
表面上淡定,心中却直骂自己:登徒子啊登徒子。
也许是我委实风流倜傥,没有几日就俘获了梁公子的心。
那日以后,我与他或约在桥头柳荫里,或约在风花雪月地,不到半个月,就成功说服他将自家米行一整年的存粮放出来,赈济灾民。
色诱成功,便没有继续同他交往下去的理由,虽然欺骗他的感情有些不大厚道,可是这个世道,对别人厚道,就是对自己不厚道,一想到此人说到底也只是个败家的纨绔,与其让他自己败光家产,不如我帮他败光,顺便还帮他累些功德,这样一想,心中的罪恶感登时减轻不少。
总之,事情解决了,就只剩下功成身退了。我本就是女扮男装,只需做回女子就可以。但我死也没有想到,我女扮男装一事竟被他给查了出来,而他在晓得我在欺骗他以后,还很小气地带着人满城追杀我。
梁公子家大业大,势力也大,想要捉个人,还不是水到渠成?我不想连累师父,于是在桌上留了个纸条,告诉师父我出去玩儿两天,就骑着我的枣红马逃命去了。
好容易甩掉了梁公子的人,在街边的小茶馆休息时,刚好听到说书人的那番话。
身畔的枣红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将我的魂儿给召了回来。马儿突然的躁动不安,让我立刻在心中道声不好,想要翻身上马,双脚却总是蹬空。越是着急就越是上不去,就在我手忙脚乱之际,那帮讨债的已经利落地围了上来。
我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到那帮人为谁分出一条路来。
待男子在我面前站定,我才对他挤出一个笑来:“梁公子,好久不见。”
他的眼光几乎能将我吃了。
可他到底是个文雅的人,虽然目眦欲裂,口上却同我商量:“你是打算自己跟本公子去见官,还是打算被本公子绑着去见官?”
我往后退一步,紧紧贴在我的马儿身上,小心翼翼地问他:“不去见官,成么?”
他一步步逼过来,问我:“不去见官,那你骗本公子的三千斗大米,本公子要同谁去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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