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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浮生之劫 (段八)


透骨的冰凉兜头而下,我在一阵寒颤中,将眼睛勉强撑开一个缝。

此处约莫是一个废屋,墙壁斑驳,桌椅板凳都缺胳膊少腿,地上还凌乱地散着些用烂的锅碗瓢盆,我的身下铺了厚厚一层稻草,常年累积下来的潮意却依然直往身子里钻。

面前立着个高大的男子,咣当一声将往我头上倒冷水的脸盆扔到一旁,兜头丢过来一卷白色的葛布,声音显得有些远:“就放了这么些血便晕了,当真不济。”说着又从胸间摸出一个朱色的瓷瓶,丢到我的脚底,“自己处理一下,三日后接着赶路,若是下次再想逃跑……”

我牙齿打着颤,虚弱地咳了一阵后,语声苍白道:“左右被你再捅一刀,你以为我怕吗?”抱着湿透的肩膀,抬头迎着他的目光。

我冷冷地盯着面前的人,不愿再向他示弱。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习惯了以弱小当做自己的挡箭牌,仿佛弱小是一个乌龟壳,可以为自己挡风遮雨,缩进那个壳里,便可以在强者的同情和不屑中苟安。从前的我便是这种人,以为自己的肩上背着一个壳,风来了,我可以躲进去,雨来了,我也可以躲进去。可是直到最近,我才发现全不是那么回事。弱小就是弱小,不是乌龟的硬壳,在风里我还是会踽踽难行,在雨里我还是会流离失所,这个重重的壳子原来只会增加我的重量,并不能护我周全。

刺骨的寒意冲淡了伤口的痛楚,大约是失血过多,知觉渐趋麻木,水流汇成股从我额头滴下,我舔了舔颤抖的唇,觉得此刻的自己一定十分狼狈,就像是一头被拔光了毛的野兽,最软弱的部分都暴露在了别人面前。

我觉得现在的我,同张皇后说要送我去佛寺时,没有什么两样,同云辞说让我去和亲时,也没有什么两样,同小的时候昔微将她不喜欢的食物推到我的面前,告诉我全都要吃完的时候,也没什么两样。

我第一次对不得不恭顺的自己感到讨厌。

想要的东西,我可以去努力争取,不想要的东西,我也希望能够开口说我不想要。

这般想着,意识变得有些远,遥远处响着的雨声,究竟是我的错觉,还是那场雨一直下在我的心里?我不知道。

面前的男子极轻蔑地看了我一会儿,竟没再说什么打击我的话,而是走远一些,靠着墙坐下去,长剑就竖在手边。他作闭目养神状,凉凉道:“如果你想放任自己失血过多而死,我也不拦着你。”

我从他的提醒中回神,探身将脚底的伤药捞到手中,看了一会儿,有些为难。

伤在胸侧,处理伤口要将上身衣服褪下来,可是此刻……我将脸转向靠墙而坐的男子。

他看都没看我,也不知是怎么知道我的心思的:“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对一个小丫头有兴趣。”抱着剑将脸偏向另一侧,许久都没再有动静,而后,便听他呼吸渐渐均匀,似是睡着了。

我这才放下心,小心翼翼将上衣褪了下来,为自己涂了他给的止血药,并以葛布缠好。

只是简单处理,却已耗费了我全部力气,不等将上衣穿好,便倦倦地靠着墙壁睡过去。

耳畔雨声渐渐远去,我做了一个含糊不清的梦。

梦里有男子为我弹琴,我在琴案旁撑手看着他,心中仿佛很喜欢,手畔的炉鼎升起袅袅轻烟,他隔着那烟气低唤我的名字:“长梨。”

我故意刁难他:“这一曲不好听,换一曲。”

他的声音也似烟尘一般虚无:“你想听什么?”

我想了想,道:“将你会的都弹一遍。”

夜未央,曲何长。

我趴在琴案边不通风情地盹了过去,睁开眼睛时已在一个人的怀抱,抬头看,却看到宋诀。

惊世骇俗的一张脸,眉若远山,不笑时显得神情寡淡。

那的确是宋诀,可是我认识的宋诀,并不会弹琴。

我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中转醒,身上不知何时压了件袍子,难怪一晚上都没有被冻醒。

一室寂静。

昨日还同我共处一室的男子不知去了哪里,身侧却放着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我默默咬了几口,边咬边掉眼泪。就算是再软弱的人,也不会想要将软弱的一面给别人看。

待我哭完,男子才推门进来,丢了条热毛巾给我,嫌弃地道:“擦一擦你的脸,难看死了。”

我第一次这么想念婳婳。

肩上的伤养了三日,自然没有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养好,动一动就能牵动伤口,一痛就撕心裂肺,颠簸在马上的时候尤为难受,又加上男子一路上都在嫌弃我是一个拖油瓶,更加影响了我的痊愈速度。我私下觉得,他将我这个拖油瓶丢在荒郊野外,都比带着我奔赴凉州更加慈悲为怀。不过想了想,杀我原是他的本分,如今留我性命已是一种慈悲,便不再奢求他能够善待俘虏。

到凉州的那日,城门大开。为避战祸逃亡燕州的百姓,全都重新折返,挤在城门外一字字地读那新贴的告示。

我戴着风帽,随意抓了一个人,问道:“敢问这位大哥,告示上写的是什么?”

对方道:“还能是什么,慕容铎被生擒了,这凉州啊,又是大沧的天下!”

我的呼吸一重,听着自己的声音有些微颤:“你可知道,是哪位将军擒了慕容铎?”

对方望着我:“听姑娘口音,是帝京来的吧。那应当不会不认识这位将军。”又道,“北狄人将他视为死敌,本欲借慕容铎之手雪三年前的战败之耻,没想到慕容铎是个这样靠不住的,竟栽了这样大的一个跟头。”又分析道,“大约慕容铎本欲利用凉州城的地利之便,才躲来凉州,如今看来,却反而因此将自己给逼到了绝境。他应该死都没有想到,宋诀早就在凉州等着他。”

我眼皮一跳,向他确认道:“宋诀?”

他冲我感慨地摇摇头,临走前道:“只怕宋诀这个名字,世世代代都会是北狄人的一个噩梦。”

阳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却觉得有些寒冷,立在身边的男子侧头看了我一眼,语气有些嘲弄:“一边是千秋的功业,一边是一个稍有姿色的女人,正常人都会选择前者,你又是在为什么伤心?”

我的脸埋在大大的风帽里,良久,才对他开口:“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伤心?当心我告你诽谤。”

他轻蔑一笑,拉上我便往城内走去,我竟这样愣愣地给他拉着走,忘记了将他给甩开。

我望着他的背影道:“这次又是去哪儿?”

他头也不回,还有闲情逸致卖关子:“到了就知道了。带你去看看,在你遭苦受难的这些日子,你的心上人却是在做什么。”

凉州城一片太平光景,难以想象这里几日前还是战场,只是空气里隐约飘了一缕动荡过后的疲倦,尚能让人捕捉到那场混战的影子。

听说凉州百姓有一种迅速恢复秩序的本事,他们不喜欢打仗,哪里的军队进城,他们都挑着小旗儿去欢迎,据说几年前北狄进犯国境的时候,凉州刺史见临近的州县打得太凶,就召集全城百姓开会,大家都主张不要破坏城里的古迹,就讲和了。

后来慕容铎占了燕州要在凉州驻兵,凉州人觉得不就是驻个兵么,多大点儿事,全城的男人都去为他们建大营,唯一的条件就是,在他们驻兵期间,不许骚扰女人和孩子。显然,慕容铎并没有遵守约定,证据就是我们的这一路,听到许多妇女在街边骂他,普遍的观点是觉得他祸害了许多女人,宋诀应当将他去浸猪笼。

宋诀自然不能将他去浸猪笼,因为逆贼向来要交由圣裁。何况他虽然擒了慕容铎,燕州的人心却还没有收回来。慕容铎自称晋国遗孤这件事大抵是假的,因为证明他身份的晋国国玺早在晋国灭国时便被销毁,可是这也只是朝廷的一面之词,只要证明慕容铎是假货的假国玺一日不能找到,晋国的后人就一日不能死心,燕州也就不会太平。

不过,慕容铎这一次应该是死定了。

带我来到凉州城的男人嘲笑我:“才刚嫁人,就害自己成了寡妇,你还真是有本事。”

我瞪着他的后脑勺,打不过他,就只能客气地在心里将他的家人全都问候一遍。

不知何时,他已停下脚步,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个巨大的招牌。

我的目光久久不能从那招牌处离开,讷讷地问他:“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请我在这样奢侈的地方吃饭,不是你的一贯风格。”

烈烈的风穿过黑色的袍子,将头上的兜帽吹落,我抬手重新掩好,心里忽然有一些害怕。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扯了扯嘴角:“我们随意买张胡饼或者吃个包子便罢了,在这种地方破费多不好。”

还未退出完整的一步,手腕已经被紧紧握上。

炽热的手,似要灼伤我的皮肤。

“你看清楚,这里到底是不是吃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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