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江南巡游 (段四)
我们这一路上的行程全由沈初安排,这个人看上去温温吞吞,行事却一点也不温吞,尤其是花钱从不手软。每到一处,吃穿用度都依最好的标准。云辞被他照顾得一百个满意,不止一次为自己挑沈初作陪同的英明决定而感动。
这一天晚上,我们来到清泉郡,宿在郡中最大的灵泉客栈。行路途中,偶闻此处的温泉闻名乡里,便临时改了路线。好在已到泗州境内,同楚州只隔了一条河。
这几日,人还未到扬州,便已有些疲顿不想朝前走,正好借这里的温泉养养精神。
泡完温泉,婳婳心满意足地回房睡觉,我则趁着明月皎洁,清风徐徐,爬上屋顶,观朗月疏星。
不知何时身边悄然坐下一个人,回头看,是沈初。
听他唤了一声长梨,然后语调清浅地发问:“赏月?”
这些日子,旁边有人的时候,他唤我岫姑娘,没别人的时候,他唤我长梨。
我道:“晒月光。”
月光凉如水,照得大地一片白。
又好奇问他:“你怎么找上来了?”
他玩笑道:“掐指一算,有姑娘深夜不眠,孤身在屋顶晒月光,遂上来调戏,不知姑娘能否给在下一个调戏的机会?”
我大惊:“沈初你竟然学会开玩笑了!”
他挑起一边的眉:“不是玩笑。”
我抱膝看着他,道:“嗳,说正经的,我刚还在想,你每年都在千佛寺住上几个月,究竟是去做什么的?还有,我第一次见你,那些追杀你的人又是谁派去的?他们现在还在杀你吗?”
他看我一眼,问我:“想听?”
我点了点头,他淡笑着看了我一眼,又去看头顶的月亮,语调如水:“我的三个弟弟,每一个都想我早些死,好接替家中的产业。”
我的身形微颤,听他接着道:“少时体弱多病,每大病一场,父母便为我捐一座佛寺,楚州境内托我之福,至今已多了数十座宝刹。但,生病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他们以为我熬不过这个冬天,那么这个冬天,他们便会消停一些。我九岁那年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的病便没有好过。”他说到这里笑笑,“这些年,他们大约是见我还没死成,便有些按捺不住,连雇凶杀人这样低劣的手段,竟都拿到台面上来。好歹是同根兄弟,我每年到千佛寺,为他们上柱香,也算帮他们积些阴德。”
我默了默,轻声道:“其实,你只要将他们要的给他们,便能帮他们解脱,你自己也可以解脱……”
他淡声道:“长梨,钱财同名利一般,皆是身外物。但是许多年前,我曾立誓,在阳寿的尽头要以自身济世,若无法济世,能济一个人也好。而我的这一世,偏偏除了钱财之外别无长物,我便只好将它牢牢抓住。”
我将他的话细思一番,觉出不对来,不由得问他:“可我记得,你并不信佛,又为何对救济众生这般执着……”
他侧脸看我,目光清冷如同月光。
他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长梨,你可信有前世?”
我的心思一晃,想想自己那些关于前世的梦,不由得苦笑:“前世?便是有又如何?前世有前世的悲欢,可我总不会再回到从前了……”
他听后,沉默半晌,突然低叹一声:“前世有前世的悲欢,今生,亦有今生要历的劫。”
他沉默下去,我也跟着沉默,越是细细品味,越是觉得今日谈到的话题有些玄妙,而我遇到玄妙的问题,总是容易瞌睡。
大约我瞌睡打得太厉害,身边的人看不过去,轻轻一揽,便将我揽入怀中。
我想,这个怀抱,倒挺令人安心。不客气地靠了他一会儿,不知怎么想起一个问题,扶着他的手臂睡意朦胧地问他:“你的前世,也曾爱上一个人吗?”
回答我的声音虚渺,好似前世也曾在梦中听过:“长梨,我曾以为我渡了一个人,可我今生见到她……”
他后面的话,像是被什么一口吞掉般,在夜风中消弭无踪。
——他再次见到她,是觉得渡了她很好呢,还是觉得不该渡她?
而为了渡她,他自己又付出了什么代价?
突然一声尖叫划破长空,我一个机灵坐直身子,茫然问:“怎么了怎么了?”
身畔男子淡定道:“刚才有人喊,走水了。”朝前方望去,果然有点点火光,又听他添道,“还喊了一句,有刺客。”
我急欲站起来,被他按回原地,听他问:“你要做什么?”
我瞪大双目道:“你不是说走水了,还有刺客吗?”
他道:“此处看得最清楚。”又道,“先看一会儿。”
“可皇兄怎么办?”
“有暗卫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怕什么,而且,那并不是圣上的房间。”
那的确不是云辞的房间,那是我的房间。我的心一沉,又是冲我来的?此处的视野果真极好,自上而下一览无余,自下而上却看不到我们。定睛望去,只见一个姑娘捂着嘴从浓烟中跑出,瞧那身形应是婳婳,几名带刀侍卫应声赶来,婳婳抬手为他们指了一个方向,就见他们提刀朝那里追过去。婳婳也急匆匆地跑走,不知是去寻我,还是寻云辞去了。
我抹一把汗:“看来刺客将婳婳当成了我,刺杀不成,放火逃掉了。”
却听沈初沉吟:“也可能是,调虎离山。”
我睨他一眼:“不要乌鸦嘴。”
却见脚下映出一个巨大身影,抬头一看,吓得我原地后退一步,顺便将沈初拉了一把。
一把长剑落到双腿间,将裙子撕开一个口子,我冲旁边人抱怨道:“你这个乌鸦嘴,把刺客招来了吧!”
从天而降的刺客以黑衣遮面,唯独一双眼睛似曾相识。
第一剑不中,又抬手来了第二剑。
我指点沈初:“你身后是梯子,先下去,快,不要管……”
我话还未说完,沈初已十分听话地,下去了。
我觉得沈初是个俊杰,十分识时务。
我默了默,闪身避开极为狠戾的另一剑,看到刺客趁我动作尚未调整好,一脚将梯子踢飞。我欲哭无泪,在平地上打已经很够呛了,在房顶上不是更纠结?
不由得问他:“这位刺客大哥,我跟你多大仇你要这样对我?”
他不说话,眼神因我的话更显狠戾,我在屋顶上站都站不大稳,他却如履平地,提着剑一步步逼近。
我一边后退,一边迟疑着问:“还是说,是刺客姐姐?”
我认出他的眼睛,那日在曲江宴上刺杀我的舞姬的眼睛。
他终于轻蔑地开口:“谁是你姐姐。”
他一开口,我就愣了,竟然是个好听的男声。
我很敏锐地认识到了我与他之间实力的差别,没有迎上去同他鸡蛋碰石头,而是放低身段同他商量:“呃……刺客大哥,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就算杀我,也总得让我死个明白。”真心请教道,“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眯了眼睛,目光极为凛冽,很实在地道了一句话:“我同你无冤无仇,但我必须杀了你。”
我很无辜,不由得道:“这是为什么啊?”
他道:“有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也许会因你而死。”
“等……等一等,也就是说这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其实并没有因我死?”
他语气淡淡:“没有,但快了。”
我:“……”
总觉得,脑子正常的人干不出这种事吧。
他一步一步逼近,我已退到屋檐处,望了一眼下方,不由得咽口口水——此处将屋顶修这么高是做什么?
正六神无主,下方沈初的身影忽而闯入眼帘,只见他张开手臂,眉头轻扬:“长梨,跳下来。”
我虽然怀疑他这样弱不禁风的公子能不能完好地接住我,但非常时机,容不得多作考虑,何况,他的神情又委实令人安心。于是一咬牙,一闭眼,便跳了下去。
跳之前还提醒他:“砸伤你我可不负责啊。”
再睁眼之际,并没有预想中的两败俱伤,一双手臂牢牢承受着我的力道,将我整个身子稳稳接入怀抱。我从男子怀中抬头,撞到他含笑的眸,突然觉得有些窒息。
他温热呼吸弄得我脸颊微痒,听他语声含笑:“还想再抱一会儿?”
我的灵台慌忙清明,不待从他身畔离开,就听到极轻的落地声,唔,那刺客,好棒的功夫。
沈初一反手将我护到身后,对那刺客道:“要杀她,先过我这关。”
刺客轻蔑道:“你确定要为她丢掉这一世的阳寿?”
古怪的问法,脑子正常的人的确问不出这种话。
所以,我是何时招惹上这样脑子不正常的人的?搜肠刮肚也找不到答案,只好作罢。忽然,我产生一个念头:难道他杀我,是出于前世的纠葛。我再一细思,极有可能啊。
我果然英明。
我拉一拉沈初衣袖,低声同他道:“你打不过他,趁他现在还不想动你,快去搬救兵,这里我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他的识时务在此刻突然消失,挡在我面前不动如山:“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临阵脱逃。”
我望了他一会儿,叹一口气:“好。”
前方刺客轻笑道:“你们商量好了?”
我抬眸,冷冷地望着他:“商量好了。”随后,一拉沈初的手,低低道,“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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