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人心两隔(二)
忍冬露出几分羞愧、迷惑的神色:“奴婢的确想不大明白……奴婢也不明白,那白猫怎么肯那么听话,专门跑到广渠殿去……”
冯妙小口喝着热茶,慢慢地说:“我请皇上派人,在广渠殿外放了些姜芥草,厨房里常用这种草驱鼠,猫儿却专门喜欢这种草的味道,只要闻到了就会一路追着过去。用这草引着猫儿钻进预先放好的白色衣袍里,猫儿吃了姜芥草以后,会像人吃了五石散一样,发热、激动,找不到出路,只能胡乱奔逃。反复几次,总归会被人看见的。”
讲起这些,她有些神情黯淡,“有了这只白猫交差,前面那次也就用白猫叼走了鞋子遮掩过去,要是真追究起来,只会让太皇太后面上难堪。”冯清可以陷害她,她却不能直截了当地反击,碍着博陵长公主的面子,太皇太后不会当真处罚冯清,只会睁一眼、闭一眼地偏袒她。
忍冬叹了口气:“从前没进宫的时候,总觉得皇宫内苑一定就像人间仙境一样,可进了宫才知道,世上哪有什么仙境,不过是换了一种吃苦的法子而已。”
虽说当众抓住了一只白猫,可宫中有邪祟的流言,还是在宫女、太监中传开了。越是恐怖未知的东西,越是容易勾起人心底的好奇。太皇太后严厉喝斥了私下议论的宫人,甚至当场杖责了几次,还是无法禁绝流言。无奈之下,太皇太后只能从太庙召回了高清欢,为宫中驱除邪祟。
高清欢来华音殿时,冯妙不想跟他见面尴尬,只隔着帘子跟他说话。高清欢跪坐在帘外,上身微微前倾着问:“妙儿,你小时候在昌黎王府,有没有吃过一种叫月华凝香的药丸?”他用手比量一下:“比琵琶果略小一些,有浓郁的香味,可以滋养容颜。”
冯妙心里一跳,下意识地往妆台上看去,朱雀衔环掐金丝妆盒里,正锁着一枚月华凝香。可这秘密,不能对高清欢说起,她摇摇头:“小时候吃过什么药,我都不记得了。”
“我前几天整理先皇留下的手札,发现了这个方子,”高清欢语气平淡,似乎有些失望,“月华凝香里,有零陵香和七叶一枝花,太武皇帝攻破北燕都城时,从皇宫地窖里配齐了方子上的珍贵药材,制成了二十一粒月华凝香。”
“后来,这二十一粒月华凝香,有六粒赏赐给了当时宫中位份最尊贵的左昭仪冯氏,有四粒赏给了后来得宠的冯贵人,也就是当今的太皇太后。还有一粒,先帝在位时给了上阳殿李贵人。剩下的十粒,后来都随着博陵长公主的陪嫁一起,去了昌黎王府。当年的北燕皇宫,已经被一把大火烧毁了,除去这二十一粒药,世上再也配不齐月华凝香了。”陈年旧事,零散在手札各处,高清欢却讲得娓娓不乱、清晰明白。
“你刚搬到华音殿时,我闻到你身上有零陵香的味道,曾经对你说过,不要使用这种香料。”他探身向前,手抓住鲛纱垂帘,几乎就要掀开帘子走过来,“因为零陵香和七叶一枝花,会使女子不孕,即使很少的用量,也能导致有孕的人滑胎。你把这种香料用在身上,很容易招来杀身之祸。可我那时不知道,你有先天的咳喘症,这两种药……都能平喘止咳,你……”
冯妙心口咚咚乱跳,手心里渗出细密的一层汗来。也许是被药物压住,她小时候并没有发过咳喘症,只是进宫之后,才渐渐发病的。如果月华凝香刚好能治好咳喘……她心里乱成一团,皇上不想要带有冯氏血脉的孩子,还不如一了百了。
她试探着问:“如果服用过月华凝香,诊脉可以诊得出来么?”
“不能,”高清欢仔细思索片刻,才开口回答,“零陵香和七叶一枝花,都可以做药用,在脉象上不会有什么变化。”
高清欢见她沉默不语,以为她担心自己的咳喘病症,声调也变得柔和起来:“妙儿,你不用担心,咳喘病症虽然不容易治好,可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我会留意着,慢慢想办法。在我找到有效的药以前,原来的方子你先照旧喝着,至少可以让你不会发病太过频繁。”
“妙儿,你放心,我一定有法子治好你。”高清欢慢慢松开手,碧绿色眼眸隔着轻薄的,无声注视着另一端的窈窕身影。
“多谢你,不过生死有命,你也不必在这上头过分耗费心神了。”冯妙说不出缘由,只是隐隐觉得不安,不想跟高清欢有太多牵扯。她总是感觉得到,在他神秘清贵的外表下,是一颗过度危险的内心。
果然,在他起身离去时,冯妙听见他低声说:“我从来不信什么天命。”
这一年的闰月里,广渠殿高充容,生下了拓跋宏的第二个孩子,是个足月出生、健康可爱的男婴。民间传说,闰月出生的孩子,无法通过紫薇星推算命运,所以一生要么青云直上,如蛟龙出海,要么颠簸流离,断绝亲缘。
可在皇家,这是少年天子冠礼后择选的妃嫔里,第一个出生的子嗣。年幼的皇子还不能封王,可拓跋宏却下令大赦天下,减免一成的赋税,庆贺幼子出生,并亲自给他取名为恪。据说孩子出生时十分凶险,高照容差点因此丢了性命。拓跋宏一连三晚留宿在广渠殿,亲手照料昏迷的高照容,又进她为修仪,等身子恢复过来,再行册封礼。
不知道是皇上有意如此,还是高兴得忘记了,高照容晋封为九嫔至今,还一直没有封号。虽说大魏后宫并不像南朝那么等级森严,前几任皇帝在位时,也曾经有过妃嫔晋到了三夫人的位份,还终身没有封号的先例。可皇上一向喜爱高照容,不顾她在佛前发愿祈福,硬要纳进后宫为妃,又对她的孩子如此重视,却迟迟不给封号,未免有些奇怪。
有人说,皇上传旨大赦天下,分明就是庆贺太子出生才有的仪制。可也有人说,生母没有封号,皇次子的出身就永远压不过皇长子去。原本准备了厚礼,要去结交高氏的朝臣们,琢磨不透皇帝的态度,又悄悄削减了礼单。
皇次子的满月宴,更是极其奢华隆重。不但在扶摇阁宴请百官,还邀请了南朝和北地部族的使节。柔然部受罗部真可汗,专门派了自己的幼弟,为皇次子送上贺礼。除去金银器皿、牛羊马匹外,使者还特意带来了纯白玉瓶里盛着的一瓶水,指明是受罗部真可汗送给六公主拓跋瑶的。
自从下嫁给刘承绪,拓跋瑶就很少在宫廷宴会上露面,这支盛着水的玉瓶,就由拓跋宏代为收下,转交给拓跋瑶。柔然使者躬身对拓跋宏说:“可汗还有几句话,想转告给六公主。这玉瓶里的水,是来自柔然天湖的,可汗今年带着十名勇士,亲自前往天湖朝圣,取回了这瓶水。可汗说,能用天湖水沐浴的人,可以洗去一切烦恼不幸,若是公主需要,可汗可以年年为公主取来天湖水。”
一句话说得人人变了脸色,天湖远在极北之地,长年冰雪封冻,人迹罕至。受罗部真可汗只带十名亲随,就能从深入天湖取回水来,这份勇猛坚毅,就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这份礼物,与其说是在昭告受罗部真可汗对大魏六公主的情意,倒不如说,是在昭示柔然的武力。
拓跋宏神色如常地接过那盛水的玉瓶,笑得越发和煦:“请转告受罗部真可汗,朕替六妹和六妹婿,谢过可汗的深情厚谊。”柔然使者刚刚露出几分得意神色,拓跋宏又说:“听说天湖四季冰封,天地一片雪白,朕有生之年,也想去看一看。不过朕没有可汗孤身前去的勇气,恐怕要带上十万大军,才敢上路。到时候经过可汗门前,不知道能不能跟可汗共饮一杯酒呢。”
这下才轮到柔然使者的脸色青白难看,一时却又想不出话来反驳,只能悻悻退下。
满月宴过后,宫中又开始私下流传,说皇次子出生那天,高照容梦见有太阳落进广渠殿内,她四下躲避,却被那太阳一直追在身后。避无可避之间,那太阳忽然化作一条金色的小龙,钻进她的腹中。高照容又慌又怕,从梦中惊醒,紧接着就腹痛起来,当天就生下了皇次子。
自从高照容有孕,广渠殿就怪事不断、流言四起。虽然有太皇太后的严令,宫人不敢大肆谈论,可还是忍不住私下议论猜测,这位皇次子出生,还真是一波三折。谁也不敢把后半句话说出来,历朝历代的圣明天子,出生时都有些天生的异象。
广渠殿炙手可热,冯妙也不去赶这个热闹,等到一波又一波看望皇次子的人,都去过了,她才挑了个安宁的日子,去看高照容。皇次子拓跋恪被放在小摇车里,宫女春桐用一条缎带束着一个套着东珠的镂空银球,摇来晃去地逗着他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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