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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因为农民,至始至终都是农民


  怪异!

  非常非常的怪异。

  张良坐下来四处打量着这个刚刚回暖就开工的村子。

  这个村子并不大,只有一百多户人,也就三四里的地的范围,每一家都有篱笆木桩的院子。

  如果按照他们一路所过见到的咸阳的情况,距离咸阳城一百多里地的骊邑,最起码是处于一种爹不亲娘不爱的状态。

  再加上始皇帝一统天下之后,消除了魏秦之间的阻隔,骊邑的地理位置也下降了很多。

  因为在渭水南岸的缘故,有船运,这才让骊邑有了生气。

  但这种生气,一眼望去全是贫穷。

  是一处贫民与奴役罪囚居住的地方。

  这也直接导致马台里根本不可能如咸阳城附近的乡里一样,在身份地位等方面都被视为内史的手中宝。

  这是醒目可见的,这样的治理也是合理的。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乡里,现在却成了他见过的最富有的里。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着怪异。

  “此事说来长,也不长,也就是两个月前事情。”

  叫马三的小伙子也跟着坐在长桌旁,乐呵呵的道:“这天上掉馅饼的事情,砸在我们马台里的头上了,没办法,穷了一辈子,也该我们马台里的过个好日子了。”

  张良捧哽的问道:“怎么说?”

  马三笑了笑,道:“此事听说啊,还要从两个多月前,大律令和县令老爷去频阳找煤炭说起。”

  “我也是听说的啊,听任事的官差流传,大律令给县令老爷讲什么经济之道。”

  “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是不能再以粮食为俸禄,更不能以粮食进行交易。”

  “咱也不知道,这都是后来打听的。”

  “但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县令老爷就给我们马台里,一人发了五百钱,咱一家十七口人,你猜猜发了多少,足足八千五百钱!”

  “真正十四金,半镒金,就那么扔给了我,让我……额,不对,是让我家拿去花。”

  “不用偿还,送给我们。”

  “不仅我们家,我们马台里一百一十二户,每个人,县令老爷都发了五百钱。”

  “你大概还没有听明白,没错,只要户籍在我们咸阳骊邑乡东山亭马台里的人,无论老人小孩青壮男女,按人头算,县令老爷给我们一人送了五百钱。”

  “并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们,这些钱,就是我们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听明白了吗,没听明白咱再说一遍。”

  马三撸着袖子非常豪爽豪饮一碗酒道:“一人五百钱,县令老爷给我们发的。”

  “嘶!”

  瞅着马三张狂的样子,听着马三豪爽的言语,一个桌子旁坐着的众多儒生们,一个个两眼直勾勾的盯着马三,盯着还在营造之中的马家里,盯着一个个忙的热火朝天干劲十足的里民。

  麻了!

  张良也麻了。

  陆贾也麻了。

  要不是马三撸着袖子重复说了几遍,他都以为他听错了。

  在秦国一统天下,统一货币之后,天下货币以秦半两为准,然而因为是新币,处于一种严重不足的状态,这导致秦半两的质量出入不小,但这都不是重要的原因。

  重要的是,三钱一斗粟米,十钱十梁木,一匹长八尺的布十一钱。

  这个价格比起昔日齐国来说,物价是极低的。

  而这也就意味着秦半两十分的珍贵,一钱可以购买很多的东西。

  这就难以想象了。

  一人发五百钱,对一个普通的农户之家,是三四年的用度。

  更何况,还是按人头给钱。

  “为什么啊?”张良忍不住的问道。

  “是啊,为什么啊,县令为什么要给你们发钱?”陆贾也是忍着凉气问道。

  “这平白无故的,官府给你们发钱,这,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了。”一众儒生也是极其震惊的问道。

  “具体原因嘛,咱就不知道了啊,不过我刚刚不是说嘛,大律令给县令老爷讲了什么经济之道,县令老爷就给我们发钱了,不过,管球子,你看看我们……”马三根本就不管的指着雄阔的营造地道:

  “我们拿到这些钱之后,大家分出来了一部分,买了五头耕牛,这样不仅我们不用再向亭里借,还能给别的里租牛。”

  “然后我们各家都把米缸粮缸填满了,又各家购买了铜头农具。”

  “这花下来一看,各家的钱还有很多啊,实话跟你们说,我们也害怕县令把钱又给收回去,所以恨不得全部花完。”

  “于是我们就全里一起逛了一趟咸阳城,买了很多的布料,可细细算下来,觉得还是多,就买了官人们穿的绫罗绸缎,再加上锅碗瓢盆这些。”

  “可还是多啊,我们就寻思着,这村里的房子也盖了有二十多年了,风吹雨打的,不少房子的墙皮都掉了,有些还漏雨修修补补的,有钱了,盖新房子啊。”

  “这不,木头是我们自己进山砍的,各家的砖是一百钱买来的,糯米咱寻思着就算了,就一个墙用什么糯米啊,就用了泥浆,劳力咱们自个儿也是一个顶两的人。”

  马三说着,又豪饮了一碗,道:“谁曾想这么一干,尤其是最近那宣传大院,人山人海的样子,时不时的就有人跑来我们里问这问哪的,人也多,看起来还挺有钱的,嘿嘿,一个个还挺大方。”

  “咱就寻思着这有钱人都是爱吃吃喝喝的,便买了这些肉啊,酒啊。”

  “谁知道这有人吐槽咱们做的难吃,就在咸阳城寻了一个几个庖子,这一下子得到了改善,不少人就来咱这里吃饭喝酒,倒是赚了不少。”

  “最近我们还寻思着骊邑的那些人,虽然没啥钱吧,但米粥什么的,也能偶尔赚几个。”

  “要是能办个砖窑,以后就不用愁了,可这砖窑麻烦的很,县令老爷没有给我们批,咱也不敢乱建。”

  “而这,附近那一个个眼红的,也想要县令老爷给他们发钱,谁知道县令老爷不仅没有给,还把闹事的全打了一顿,又闹着要加入我们马台里,县令老爷又给打了一顿,这一个个才老实了。”

  “别的不说,这附近十里八乡的,放眼看看,咱马台里也算是把这球日子给过好了。”

  马三真是个豪爽的人,大半壶酒一个人喝完了。

  而听着马三絮絮叨叨的说完。

  把事情给大体说清楚了。

  张良和陆贾看着满桌子的羊杂,羊汤,羊肉泡馍,还有温热的米酒,连动筷子的想法都没有。

  两人的脑子在快速的转动。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官府行为,而且根据咸阳的状况,这更不像是内史冯世杰的作风。”

  “此人在维持稳定方面,是一个不错的人才,能够将关系错综复杂的咸阳治理的井井有条,断然不会做这种直接打破乡里平衡之事。”

  “而且,很明显的一点,内史只针对了马台里!”

  陆贾忍不住的摇头,看不懂这样的操作,究竟有什么意图。

  “会不会这是一种国策的实验,以此观察马台里的变化,从而看看这种国策是否可全面推行?”张良眉头紧皱的道。

  “不会,因为这是一种非正常的刺激手段,一个马台里才多大,不过一百一十几户人而已,如果这是一种国策的试探,那么咸阳百万人,就算是按人头一人一百钱,也是一个足够头皮发麻数目。”陆贾摇了摇头道:

  “而且,这不是官府会做的事情,用这样的方式来让百姓富足,即便是官府拥有足够的钱财,这就等同于直接扰乱稳定秩序了,就算是再愚蠢,也不会推行这样的国策。”

  “那这背后的深意是什么,这绝不会只是想要让马台里富足生活。”张良这就更加的疑惑了,想不明白的道:“你想想,平白无故的发钱,在单独一个马台里推行,就定然是想要通过这样的行为来证实什么,这是一定的。”

  “可要证实什么呢?”陆贾摇头,不明其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理由,来支持发如此大的一笔钱的道理。

  五百钱,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看的出来,诸位都是大人物,在这讨论着,咱就不打扰了!”马三见无人再理会他,便告辞不想再打扰。

  这样的讨论他遇到不少,听着不怪。

  要是有人能猜出来,他也很想听听,到底为啥?

  “民生,交易,尝试,或者证实一样东西!”

  却是马三刚迈腿,听到年轻的青衣小伙起身说话,不由停顿了下来,看向了青衣小伙。

  “证实一样东西,你是说?”被陆贾这么一提醒,张良猛然惊醒,眸光闪烁的再次扫视向整个马台里的变化,如被雷击。

  陆贾忍不住的惊叹道:“若是真如此,此人之目光,超越过往前贤啊,足以改天换地啊。”

  张良也是用力的摇头,想要去想别的可能,因为若是如此,“那就太可怕了,此人是如何想到的?”

  众多的儒生不明白所以的看向了张良和陆贾两人稀里糊涂的交流,忍不住的脑袋昏昏沉沉的疑惑,着实没听懂。

  “两位大人物,你们在说什么?”马三也是聪明机灵,实在忍不住问道。

  “其他交易之物与货币的区别!”陆贾自嘲一声,坐了下来,不由斟了一杯狂饮下肚,再次看向马三的时候,笑问道:

  “若是给你五百斗粟米和五百钱,你会作何选择?”

  马三不解的道:“那当然是五百斗粟米了,这还用想?”

  陆贾笑着看了一眼同行的儒生们,再次对马三问道:“五百斗粟米,就算是你十七口人吃,也吃不完啊。”

  马三理所当然的道:“粟米只要存好,我留到明年再吃啊,明年吃不完,我后年再吃啊,这我只嫌少,不会嫌多的,这还用想?”

  陆贾问道:“若是今年收成好,明天也收成好,你家里的粟米建仓都装不下呢。”

  马三理所当然的道:“那就卖掉点吧,而且家里有事要用钱,还要再卖掉点,至于你的这个问题,一个粮仓我装不下,我再建一个就行了,出点力气活的事,那有啥,有那么多粮,那我还愁啥,坐吃等死就行了。”

  陆贾笑呵呵的道:“所以,给你了五百钱。”

  “你需要用这些钱来购买粮食,购买耕牛,购买农具,购买布料,购买砖瓦,购买锅碗瓢盆,因为钱币,仅仅是钱币,不能吃!”

  “但钱币却可以通过交易,换来你现在以及整个马台里现在这看起来很舒服的好日子。”

  “当你拥有五百斗粟米的时候,你想着存下来今年吃,明年再吃,后面继续吃。”

  “当你拥有五百钱的时候,你却先购买了耕牛,农具,然后购买了可以足够家用的粮食,而不是进行屯粮,剩下的钱,是因为你们害怕失去,从而过度去购买了绫罗绸缎,并且营造新房。”

  “对你们来说,这五百钱没了,却换来了你们现在这样衣食无忧的生活。”

  “但是,对于内史,或者朝廷一些人来说,这五百钱,却可以明白一个道理,也让在下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才是货币?”

  “古之交易,以物换物,双方满意,一宗交易达成,那更更应该称之为交换而非交易,交易应该是等价的,而交换却是按照需求来进行的调整。”

  “所以后来,有了钱币这种衡量物体价值的统一之物出现,‘虞夏之币,金为三品:或黄,或白,或赤,或钱,或布,或刀,或龟贝。”

  “既然钱币之物是人为创造的,人人如果都可以创造,却又差异非同,那便没有价值可言,不管金银铜布龟贝,若人人皆可制造,更不利于物品的交换。”

  “所以以往诸侯国为了稳定交易,各自统一钱币样式,韩魏赵三晋之地盛行布币,齐燕赵又盛行刀币,周秦赵魏又盛行圆钱,楚又盛行铜贝。”

  “也因此,各国钱币交易,却又不互通,交易便又困难。”

  “秦国统一天下之后,统一货币为秦半两,无论布币,刀币,圆钱,铜贝皆无法再进行交易,却可以兑换为秦半两钱。”

  “那么我们不仅要自问,这钱币究竟是什么?”

  “布币,刀币,圆钱,布匹,龟贝都可以是钱币,秦半两也可以是,那我制造一种贾半两,子房兄制造一种良半两,是否也可以当做货币来交易?”

  “不然,因为我等相识,互相信任,我们制造的贾半两,良半两,是被我们所认可之物,信任之物,确定可以交易到自己想要之物,所以可以在我们之间流通。”

  “但我们与这马台里的乡民,却互不认识,自然,人家只会认为我们手中拿着的我们认可的钱币为废铜,毫无价值。”

  “而我们拿出来秦半两,马台里乡民却可以给我们丰盛的食物,从而完成这一次交易,这是因为秦半两,是被我们和马台里乡民都认可的、都信任的、确定可以交易之物,而这就是货币。”

  陆贾侃侃而谈道:“货币本身并没有的任何的价值,但因为被我们都认可才让它拥有了价值。”

  说着,陆贾拿出来自己的厚重的钱袋子,倒在桌面上,笑道:“它不能当米麦来吃,也不能当鸡鸭猪肉吃,更不能如锅碗瓢盆来用,不能解渴,不能遮风挡雨,甚至他不如我的鞋底,鞋底尚且还能保护我的脚掌,但它却膈应着我的脚心。”

  “可它现在已经被我们所有人认可,可以用它,交易来我所说的一切。”

  “但这只是浮于表面,我们要用它来总结怎样的道理呢,又要用它来交换出何种的生活呢,小到这普通的一次食物交易,大到这天下所有的交易。”

  “正如马兄所说,有了粮食他会将粮食藏于自己的仓库,但粮食天定啊,老天爷赏饭吃,美不胜收应有尽有,老天爷不赏饭,哀鸿遍野,民以相食,这是不可控制的,为了不被饿死,他需要藏粮为自己之用,藏之不绝,以粮食为货币,天下何来货币。”

  “同样,以现今金铜布为币,其中,布匹是最不可控之物,或多或少如粮食一般,任由创造,或用或藏,乱不可言。”

  “而金为稀有之物,贵不可言,用之则少,这对于朝廷而言,若如粮食一般藏私而不用,天下必然无货币可用。”

  “铜币,虽多却不能滥发,昔日管仲想灭掉楚国,齐恒公以八万钱一头鹿的价格在楚国大肆搜购,造成楚国以靠卖鹿为生,但在同时,齐国却又在齐楚边境买卖余粮,让楚国以为自己粮食充足可以肆意鼓励百姓去卖鹿。

  熟不知,楚国因此而耽误了农时,而管仲,却在此时下令封闭楚国边境,断绝楚国粮食售卖,结果楚国米家疯涨,民不果腹,楚国之民纷纷逃亡向齐国,楚国因此而元气大伤,三年后向齐国屈服。”

  “若滥发铜币,物价必然上涨,苦于民生,如此,铜币便同为稀有之物。”

  “若如粮食一般藏私而不用,天下必然无货币可用。”

  “无货币,便无交易,无交易,就需要交换,岂非大乱。”

  “正如我此前所言,货币本身没有价值,所有人都需要用货币来交易自己所需要之物,即我以货币来买这桌面的食物,马三就可以得到相应的货币,就需要用货币去购买一头耕牛或者其他之物,而卖出耕牛者或其他者得到货币,便需要购买更多的草料牛犊或为其他之物,而卖出牛犊草料或为其他之物者,便需要购买更多的田地,雇佣更多的牧牛人,或为更多的其他用处。”

  “如此,便如江河之流于大地,山川之漫延不绝,反反复复,流转不休,滋润于民,维稳以天下。”

  “朝廷,不必再忧虑金铜之贵,布匹之乱。”

  “天下之民,不必再忧虑无物可购,无物可卖。”

  “当货币流转不绝之时,便是民富之日。”

  “而官府给马台里五百钱,正是要看,看清楚,这货币究竟是如何流转于天下,更重要的是,真正的认识货币,将货币与粮食,区分开来。”

  “货币就是货币,取诀于我们所共同认可,取决于朝廷是否拥有维护货币正常流转的力量。”

  哗啦啦!

  听到陆贾长篇大论般的叙述讲解。

  长桌周围坐着的儒生们,纷纷起身无比恭敬的躬身施礼,而张良也起身拜服道:“谢贾兄赐教,今日一言,令我豁然开朗,此论,当为货币之论!”

  吧嗒!

  旁边的马三都听傻,忍不住的惊叫道:“你你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陆贾却唉声一叹,虽同样回礼,却失落道:“我,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谈何货币之论,此间真正的学问,早已在那五百钱的流通中,被人所领悟了!”

  闻言,张良身体一怔,也是跟着唉声道:“良,自叹不如此人!”

  众多儒生闻言,也是面色一衰,跟着哀声道:“诚然如良兄、贾兄所言,我等,不及此人学问分毫啊!”

  却是此时。

  一名儒生疑惑问道:“只是召还有所惑,马三一户便八千五百钱,为何不在咸阳城购置房产,自迁于咸阳城,从于经营,居于皇城为天子之民,却要购置耕牛,重盖房屋,居于旧地,继续劳作。”

  闻言。

  不仅众多儒生看向了马三。

  就连陆贾,张良也看向了马三。

  的确。

  八千五百钱,足有十五金之多。

  虽不巨富,却已经可以在咸阳谋的生路,不必再耕于农田,与天地为伴。

  还没有消化掉刚刚陆贾所说长篇大论马三,不由一愣,语塞而止。

  却此时。

  一声笑呵呵的童音突兀的出现在拼凑的饭桌旁,

  “因为农民,自始至终都是农民,务农的良民!”

  “民以食为天,离开了这片土地,身无半点伎俩,如何生存于那争夺激烈咸阳城呢?”

  “尚无半点权贵之亲,斗大之字尚不相识,稍有波澜便无片叶可依,如何生存?”

  “而在这里,有土地滋养以食,有乡老帮扶于困苦之际,生于斯长于斯,如何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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