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乔姬(四)
邓勉是这声色场的豪客,出手阔绰又好哄,比起癖好恶劣、喜怒无常的客人来说,好了不知道多少。他才过十四岁就跟着帝都里的纨绔们鬼混,姑娘们嘴上的胭脂吃了不少,极少有这样局促的时候。
邓勉板正地坐在桌案后,眼睛时不时瞟一眼对面的江乔。
江乔坐在窗边,穿一件水墨色的裙子,领口开得很低,露出胸口一片白软的肌肤和肩颈精致的线条来。她倒不似邓勉那般束手束脚,自顾自地在琴弦上拨弄了一下,手下流淌出春雨滴落般的琴音。
“公子想听什么曲子?”江乔问。
邓勉捏着手里的杯子,掌心里熨出一层汗,“你不是吹笛子的吗?”
“群玉坊的姑娘,什么都会一点。”江乔平静地说,“客人如果想听笛子,我也可以回去取笛子。”
邓勉猛摇头,他不通音律,琴和笛子他都听不出什么名堂来。
邓勉还记得第一次见江乔,她低着头混在一群千娇百媚的姑娘中间,孤寒得像一枝梅花,冷冽的眼一下子就刺痛了他。邓勉那时候恼恨楚识夏,便想借她折辱楚识夏,还要给人家改名字。
结果楚识夏居然有几分欣赏江乔的模样。
“婉儿姑娘……”邓勉犹豫着开口。
“现在叫蔚然。”江乔纠正他,“婉儿这个名字,犯了一位贵客母亲的名讳。”
邓勉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蔚然姑娘,你和楚大小姐很熟吗?”
江乔泛起几分莫名的笑意。
邓勉这样的贵公子她见得多了。
有的自负矜持,借着赏玩歌舞、怜香惜玉的名头,将一副禽兽心肠藏得滴水不漏,扒了一身皮囊便暴露无遗;有的连遮掩都懒得遮掩,赤裸裸地露着色欲熏心。
江乔知道自己沦落此地,邓勉之流怎么践踏她都是不为过的,就算她死了,也不过是一卷草席的事。邓勉能在这里好声好气地和她说话,没动她一根手指头,全是仗着楚识夏的面子。
“见过几次,大小姐夸我的笛子好。”江乔保守地说。
邓勉点了点头,还是拉不下脸来和她道歉。他干咳一声,说:“是楚大小姐叫我来的,免得陈季洵又来找你的麻烦。”
陈季洵在床上躺了十几天,终于能下床了,想找楚识夏的麻烦却敲不开秋叶山居的门。楚识夏足不出户,嘱咐邓勉没事就去芳满庭坐坐。
邓勉就当江乔长得合楚识夏眼缘了,心里琢磨着要不要过几天把人赎身了送到秋叶山居去。总归江乔也没正经接过客,到秋叶山居去做个侍女也不算什么。
江乔闲闲地拨弄琴弦,映衬着雅间外的歌舞声,倒像是笼罩在夜夜笙歌销金窟上的一层寒雨。
寂寥,苦寒。
这不是烟花柳巷里会教姑娘们弹的曲子。
在群玉坊里,琴棋书画都是手段,是哄抬身价的伎俩,最后都得把客人往床榻上带。所以这里的姑娘们学的曲子,大多是缠绵的曲调,勾着客人上火。
邓勉听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愣头愣脑地说:“我算是知道她为什么喜欢听你吹笛子弹琴了。”
江乔停下手,好奇地看着他。
“你这调子,听着就像云中那种能冷死人的地方出来的。”
江乔笑了一下,不带什么含义地说:“我家住江南。”
邓勉更不解了,“那么远,怎么跑帝都来了?”
江乔沉默下去,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雅间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听便知人数不少。邓勉还没反应过来,雅间的门被人大力拽开,乌泱泱的一群人堵在门口。
邓勉一打眼就看见了站在前头的陈季洵,有点紧张地站了起来。
“邓公子好雅兴,来群玉阁不睡姑娘,跟人对坐着含情脉脉地干什么?”陈季洵嬉皮笑脸的,完全看不出来之前的狼狈。
“做买卖也要讲个先来后到吧?”邓勉不动声色地把江乔挡在身后。
“讲不讲先来后到的,你跟我说不着。”陈季洵侧开身子后退半步,身后走出来一个娃娃脸的少年。
邓勉的脸瞬间褪去血色。
“见过三殿下。”邓勉抓着江乔跪了下去。
“邓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三皇子一脚踩在邓勉肩头,用力地碾了碾,目光却落在江乔的身上,像是一捧火炭,要在她羔羊似的肌肤上灼烧出一层层血泡来。
“这就是楚识夏跟你抢的人?”
三皇子掐着江乔的脸颊,强迫她抬起头,笑开了,“这不是我之前买下初夜,又被楚识夏截胡了的那个‘婉儿’么?本殿下给你的新名字,可还喜欢?现在叫什么来着?”
“回殿下,民女蔚然。”
“随便你叫什么吧。”三皇子不耐烦道,转而对着邓勉说,“这个人,本殿下今天带走了,你要与我讲先来后到么?”
邓勉僵硬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三皇子便扯着江乔往外走,江乔踉踉跄跄地从邓勉身边扑过去,像是一只被折断双翼的白鸟。
——
江乔很容易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楚识夏的背景她不清楚,但三皇子是楚识夏绝对得罪不起的人。
如果江乔像对待陈季洵一样对三皇子,死的不止是她,还有楚识夏。陈季洵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定要在楚识夏手里把场子找回来。三皇子言行之中也对楚识夏多有不满,未必不是这么想的。
这一次,没有人来救她了。
江乔怔怔地想着,居然低头笑了。
还是不要这么天真吧?怎么会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呢?
她哪里有这样的好运气。
“脱。”三皇子抬起下巴,倨傲地对她说。
江乔解开腰带,一点点从衣衫中剥离出自己的身体。
外袍、下裙、抹胸……脖颈、手肘、腰肢和小腿。
江乔冷漠而坚硬地从三皇子的眼瞳中审视自己的倒影,全无屈辱和求饶的意思。仿佛站在屋子正中央,被当做畜牲一样扒皮凝视的人,不是她。
门忽然被人敲响,有人在外面说:“殿下,邓勉要往秋叶山居跑,被我们抓回来了。”
三皇子懒洋洋地说:“把他绑好了,扔进来。”
江乔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不给三皇子发难的机会。
房门一开一合,五花大绑的邓勉被推了进来,身后的房门死死锁住。邓勉震惊地看着面前一丝不挂的江乔,还有勾起一抹恶劣笑容的三皇子,紧张得连呼吸都忘记了。
“这么急着去给楚识夏通风报信,她是个很重要的人么?”三皇子问。
邓勉下意识地摇头,“殿下,她只是一个妓女,这不关她的事……”
三皇子点点头,全然没有把邓勉的话放在心上,“我看她确实有几分姿色,我从你手上抢了她,总要给你喝口汤吧……不如,你就这么看着,可好?”
邓勉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他下意识地摇头,急得满头大汗。
“她什么都不知道,楚识夏只是听她吹吹笛子!”
“你紧张什么?她一个妓女,得我垂青是她的荣幸。”三皇子抚摸着江乔的肩膀,把她按得跪在地上,“说不定今夜过后,她名声大噪,从此春宵一刻价值千金,她还得谢谢我,是不是?”
江乔轻声道:“是。”
她分明是这风尘场里混生计的女子,赚的就是皮肉钱。什么贞洁什么凌辱,都是与她不相干的词。可是邓勉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江乔清冽的眼,想起她淡淡的笑容和寒凉的曲子。
这枝梅花,还是被人折下来了。
零落成泥,碾作尘。
邓勉死死地闭上了眼睛,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
——
秋叶山居。
天井中的那朵莲花还是凋谢了。
楚识夏把枯死的莲花连根拔起,看得玉珠直呼作孽。楚识夏没所谓地绕到院子后门,把莲花扔到墙根的沟渠里。她坐在后门,望着巷子里细细窄窄的天发了会儿呆。
巷子里时不时有流浪的乞儿,小心警惕地看着她。
楚识夏便笑笑,招呼侍女拿饭团和水出来给他们。成群结队的乞儿们狼吞虎咽,他们讨饭的经验丰富,被饭团噎得直打嗝,也不忘嘴甜地夸她女菩萨。
“女菩萨可不敢当。”楚识夏叹了口气,“我杀人如麻,只盼死后不下地狱就好。”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楚识夏问。
这一群乞儿有十几个,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见着天气冷下来了,他们脏兮兮的破衣服底下,胸口肋骨凸出,一根一根清晰可见。
楚识夏不是没有见过行乞的人,可这么多、这么小的孩子密集地出现,还是头一次见。
“兖州。”小乞儿吃得肚皮圆滚滚,小心地打量着楚识夏的脸色,看她不像是小气的人,才放心大胆地揣了两个饭团到怀里。
“兖州是有天灾么?”楚识夏心头一紧。
济水自兖州入海,若有天灾,必然是洪水无疑。洪水决堤在历朝历代都是大事,一个料理不好,便是饿殍遍野、瘟疫横行的人祸。夏季多雨,再看这些孩子的年纪,若要从兖州走到帝都,必然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可帝都中没有丝毫风声。
小乞儿点点头,落寞地说:“堤坝被洪水冲垮,淹了农田。家里交不上赋税,连饭都吃不上。我爹娘都饿死了,只剩我和妹妹,走到了帝都,开春的时候吃过太子殿下施的粥。”
楚识夏皱着眉,拉过小乞儿的手。小乞儿吓了一跳,却不敢挣扎,咬着饭团给自己壮胆。楚识夏看见他掌心中一层又一层覆盖起来的茧子和伤疤,一低头,又瞥见他溃烂的脚趾。
若是帝都中的乞儿,手脚上多的是冻疮和茧子,但不会走这样长的路,自然不会有血泡一次次被磨出来,又一次次被碾破而结下的疤痕。
这些孩子十有八九就是从兖州逃难来的。
“女菩萨,明日还有饭团吗?”小孩子低声问,怯怯的。
“有。”楚识夏转头吩咐侍女,“明日依旧在这里放下水和饭团。”
侍女点头应下。
楚识夏起身回到秋叶山居中,迎面撞上拎着裙摆急切赶来的玉珠。
“大小姐,去江南的那支商队有消息了。”玉珠面色不虞,“您怎么会和这种人有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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