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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鹤归(六)


岐国长公主府。

楚识夏端坐在红泥小火炉边,动作娴熟地烹茶。楚识夏穿着湖蓝色的衣裙,白玉石的耳坠随着动作轻摇,盈盈如枝头新月,握剑的手煮起茶也格外赏心悦目。

白懿坐在楚识夏对面,毫不遮掩地端详她的一举一动,眼中带着孩子气的好奇和明晃晃的试探。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长公主府。”楚识夏轻松地笑笑,说,“收到请柬时,我吃了一惊。”

“有那么吃惊么?”白懿托着腮,笑眯眯地说,“先前子澈就托我替你缓住陛下,他不会什么都没告诉你吧?”

楚识夏愣住片刻。

白懿略带抱怨地叹了口气,说:“他果然什么都没说,连累我卖不了这个人情。”

楚识夏回过神来,略一颔首道:“太子殿下关心爱护,墨雪受宠若惊。长公主若有吩咐,墨雪也不会推辞,但说无妨。”

“好吧,那我就直说了。”白懿的指尖划过白瓷杯,道,“这是你第一次见我,却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楚识夏并不意外。

徐砚的出现证实白懿一直在暗中观察楚识夏或者白子澈的动作,也许她才是帝都里第一个看穿局势的人。

“先前我只是听说,云中楚氏的大小姐嚣张跋扈,但你做的每一件事,结果对你而言似乎都是好的。所以我便着意严如海留意你的一举一动,你在群玉坊里做的事,让我很感兴趣。”

彼时,江乔还是一介身份不明的优伶,楚识夏却几次三番出手救她,甚至与其合作。这种“英雄不问出处”的风气延伸到白子澈身上,以至于楚识夏和白子澈联手的时候,白懿也并未吃惊太久。

“所以,我便在望月楼近距离地观察了你一次。”

楚识夏惊讶地抬起头。

广陵江氏的望月楼,楚识夏只去过一次,为了夺取价值连城的青眼蛇胆。

“严如海是那个忽然加价的客人。”楚识夏顿悟。

“是。”白懿坦然承认,又说,“虽然我并不知道你拿青眼蛇胆做了什么,但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希望。”

“希望?”

“破局的希望。”

白懿身子微微前倾,凝视着楚识夏双瞳中的倒影,满怀希冀道:“从我的父亲灵帝登基起,这天下就陷入了一场死局。或者说,家传天下必然会陷入的死局。血统背后牵涉家族,家族背后牵涉党争,官僚集团为维护利益故步自封,以至于帝朝止步不前。”

“君臣之道,伦理纲常是维护统治的利器,但也是致使天下走入死局的罪魁祸首。以嫡庶长幼论大统继承之权,在盛世或许安然无恙,于乱世却是祸国之害。”白懿目光灼灼道,“大周需要一个打破规则的人,而你就是那个人。”

楚识夏被她夸得头皮发麻,摸摸鼻尖扫兴道:“听起来像是夸我,又像是说我离经叛道。激赏之情,墨雪心领了。长公主谬赞,墨雪实在愧不敢当,还请有话直说。”

白懿退回座位上,整理衣衫,望着楚识夏,郑重道:“那我直说了,我希望你嫁给子澈。”

楚识夏的手一抖,差点将整碗开水浇在膝盖上——要不是时机不对,楚识夏会以为这碗水实际上浇进了长公主脑子里。

“恕我直言不讳,”楚识夏道,“您这个要求过于冒昧。”

“据我所知,陛下尚未为你和晋王赐婚。”白懿理智地说。

“那又怎样?”楚识夏有些烦躁。

“于公,子澈毫无疑问会全力支持云中对北狄开战,待云中凯旋而归,北狄溃不成军,楚氏的军政大权始终是要收回的。你嫁给子澈,权力让渡便可以最温和的方式进行,既能保住楚氏一门的尊荣地位,也保障帝朝的稳定。我很欣赏你,这样动乱的时局,你毫无疑问是大周皇后最好的人选。”

楚识夏没吭声,行云流水地点茶,仿佛彻底无视长公主。

“于私,子澈倾慕于你。”

楚识夏的手未有一丝颤抖,稳如磐石。

白懿一语道破这个石破天惊的秘密,空气中却只有袅袅的茶香,波澜不惊。

“子澈小时候过的很苦,拥有的东西很少。陛下是不可能放你回云中的,你若想名正言顺地回家,除非子澈继位。但你怎么敢肯定,他手握大权之后,真的甘心放你和晋王走?”

楚识夏将滚烫香醇的茶水推到白懿面前,睫毛都没抬一下,“长公主殿下,这世上关乎人心的一切,向来都是豪赌。”

“但我已经将注押下去,便不会动摇。”

白懿的神色微微动摇。

“所以,我拒绝。”

——

皇帝病了。

王禧大惊失色,不敢让人知道这个消息。

他不比王贤福树大根深,又不如许得禄奴颜屈膝,依仗着皇帝才横行霸道。王禧一面让御医悉心诊治,一面对未央宫的宫人内侍耳提面命,不许将皇帝的病情泄露分毫,美其名曰“唯恐群臣纷乱,震动朝局”。

“外头何故吵闹?”皇帝于昏沉的病气中醒来,有气无力地问。

“回陛下,是六殿下前来探望。”白善犹豫道,“陛下要见么?”

“他是真心来看朕,还是替他的四哥来看朕到底还有几天可活?”皇帝软绵无力地捶了一下床榻,道,“不见,让他滚。”

“陛下,还是见见吧。”白善“扑通”一声跪在床前,颤抖道,“未央宫里里外外被王禧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唯恐他居心不良,加害于陛下啊!”

皇帝勉力撑起身子,一巴掌甩在白善脸上。皇帝病中身体无力,这一耳光并不疼,却充满了屈辱的意味。

“你也要背弃朕吗!”皇帝怒气勃发道,“白子澈狼子野心,朕还没死,他就急着收买人心,数着日子等朕死了,他好坐上皇位!朕真是错看了他!”

“陛下息怒!”白善连连磕头道,“龙体要紧。”

正在这时,王禧满脸堆笑地走进来,对着皇帝跪拜。

“回陛下,六殿下已经回去了,不会再打扰陛下休息。”

——

白子澈急匆匆地走进殿中,远远地便听见一阵抽泣声。他向来行止有度,即便被皇帝斥责泼酒也波澜不惊,此刻却乱了方寸。楚识夏紧跟在白子澈身后,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对他摇摇头。

白子澈和她对视一眼,冷静些许。

“太子殿下,六殿下一回来就哭,也不让人处理伤口。”吹云焦急地说,“您快去看看吧!”

白琰的裤子挽到膝盖上,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往外直冒血。他本在小声地哭泣,一抬头看见白子澈进门,立刻扯开嗓子大哭起来,一头扎进无可奈何的裴瑶怀里。

白子澈不顾白琰躲闪,强硬地拉过他的小腿,看着触目惊心的伤口暗自咬牙,道:“这是王禧干的?”

“阿琰去未央宫看望陛下,陛下没见,只让王禧出来打发他。阿琰向来不喜阉人,和王禧起了争执,扭打间摔在台阶上。”裴瑶阴沉地说,“太子殿下,这件事你作何打算?”

“先处理伤口。”白子澈说。

“我不要!”白琰凡起倔来,大声哭着说,“让我疼死好了,反正父皇宁愿见那个阉人也不见我!”

白子澈懊悔不已,知道白琰话里话外实则在指责他——指责他一国储君避让阉宦,对白琰三令五申不得惹是生非。

“六殿下,先包扎伤口吧。”楚识夏半真半假地糊弄道,“隆冬日冷,若是放任伤口流血,下肢麻木瘫痪,引得坏血上逆,可是要用钢锯锯断才能保住性命的。”

白琰的哭声猛地噎住,惊恐地看着楚识夏。

楚识夏成功唬住他,招手叫来满头热汗的太医。白琰的伤口看上去吓人,好在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骨头。太医简单地为伤口止血,又开了两副有益伤口恢复的药,便从乌云密布的殿中落荒而逃。

白琰哭得撕心裂肺,慢慢地睡着了。白子澈替他拭去额头上的汗,才同楚识夏缓缓从殿中退出来。

“我没有想到阿琰会……”

“也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忙。”楚识夏安慰他,“今日之后,想必王禧更加急不可耐。”

“是。”白子澈从肺里呼出一口白气,说,“墨雪,你怕吗?”

“杀人不过头点地,我有什么可怕的?”楚识夏笑笑,拢紧大氅的领口,说,“殿下心有疑虑?”

“没有。”白子澈摇摇头,说,“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我小时候。”

雪下得很大。

静谧无声的风雪中,明黄色的琉璃瓦覆上一层浅淡的白霜。屋脊两端蹲伏的兽头角狰狞,冷冰冰地倒映着冒雪前进的宫人。一盏盏灯火犹如一粒粒珍珠,散落在昏暗的宫城中。

“我那时候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哪天白煜想起我的存在,把我溺死在锦鲤池里,我就这么在暗无天日的淤泥下慢慢腐烂。唯一会为我收尸的人,也许只有我的老师。”

“我于丹青一道,并没有什么天赋,只能比别的画师更加努力。于别的画师而言,丹青是锦绣前程的敲门砖。与我而言,丹青是我的救命稻草。我期盼着能够被父亲遗忘,或者干脆放我出宫。饱览名山大川我是不敢想了,只愿守着一片屋檐,卖画为生,过平静安宁的日子。”

可是命运偏偏不放过他。

上天总是将人放在绝境,看着挣扎的人一次次落水、没顶、沉溺,最后疯狂。白子澈被催生的野心与仇恨,推动着他隐忍,鼓动他一步步走到如今。

白子澈没敢看楚识夏一眼,只是低着眼睫,浅笑一声,“也许会有一个清贫人家的女子,愿意与我过粗茶淡饭的一生,相守百年。”

楚识夏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

“我这双孱弱的手,原本只能握住画笔而已,如今也要操纵江山社稷这样的庞然大物了。”

“生逢此世,谁又能得偿所愿呢?”楚识夏淡淡地说。

“是啊,”白子澈轻叹道,“我们都要失去我们最开始想要的东西。”

——

夜深了。

皇帝挣扎着从潮湿阴冷的梦境中醒来。他只觉得心口喉头一阵阵的发热,四肢却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皇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并非二十一年如一日不肯入梦的山月,而是与他洞房花烛夜的皇后陈婉。

梦里,陈婉穿着金丝绣凤凰的皇后吉服,沉甸甸金灿灿的凤冠压在她如云的发髻上,在烛光中微微地颤动,像是千万缕于水波上跳动的夕阳。

皇帝一阵心烦意乱,开口想唤人侍奉茶水,却惊恐地发现他吐不出半个字。皇帝伸出软绵无力的手抓挠着被褥,终于惊动守夜的白善。

“陛下要茶水么?”白善见皇帝出不了声,有些焦急道,“陛下莫急,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话音未落,一道冷风如利刃般劈开一室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白善打了个寒颤,看见王禧点头哈腰地将一个女人迎进大门。那女人雍容华贵,衬得王禧愈发贼眉鼠眼。

清河崔氏女,五皇子的母亲。

“崔贵妃,您这是做什么?”白善怒道,“无陛下传召,谁人敢擅闯未央宫!王禧,你不要命了吗?”

崔贵妃掀起眼皮子瞥了白善一眼,王禧身边的宦官立刻扑上去将其按住,狠狠地往白善脸上抽了两个耳光。

“臣妾听闻陛下身体有恙,夙夜难寐,特来探望。”崔贵妃款款走到皇帝榻前,居高临下道,“国不可一日无主,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陛下要早些好起来。”

皇帝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的迫近,难以置信地越过崔贵妃看向王禧。

王禧圆胖的一张脸上堆满笑意。

“臣妾最近听闻一桩惊悚的事,或许危及帝朝安稳。”崔贵妃伸出细长的指甲,敷衍地替皇帝整理衣领,“太子白子澈勾结边关重臣,图谋不轨,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王禧适时插话道:“陛下早有此意,崔贵妃不必忧心。”

“哦,是吗?”崔贵妃故作惊讶道,“陛下果真神机妙算。”

皇帝咬牙切齿地看着二人一唱一和,气血冲涌上头,一阵眩晕。

“陛下早早地拟好了废黜白子澈,改立五殿下为储君的诏书。只是这病来得突然,陛下还没来得及加盖金印。”王禧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封诏书,献宝似的在崔贵妃眼前展开,“今夜娘娘在此,不如将此事定下来吧。”

“王禧!”嘴角破开血口的白善大吼起来,“你这个乱臣贼子!你以为一封没有经过内阁批复的易位诏书,就能动摇东宫的位置吗?你别痴心妄想了!现在停手,陛下或许还能饶你性命!”

王禧冷笑一声,“陛下如今连自己的性命都顾不上了,白公公还是省着点力气吧。”

王禧一挥手,小太监捧着皇帝私印走上前。崔贵妃用手帕捂着鼻子,命宫女将皇帝扶着半坐起来。崔贵妃捧着诏书,王禧握着皇帝的手,将覆上朱砂的金印缓缓按在诏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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