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命门(三)
有眼色的年轻宦官适时递上一杯茶,毕恭毕敬道:“这楚家大小姐定是为了她手下那个姓程的小子才做出此事。她未免也太骄狂了些,老祖宗要不要给她个教训?”
王贤福已经许多年没有被人这样愚弄过了,气得两手发抖,茶杯都端不稳。
“放肆。”王贤福竭力平静下来,呵斥他,“楚家大小姐何等尊贵,便是要打杀了咱家这条命也是使得的,谈何教训?”
年轻宦官喏喏地一俯首,抽了自己两记响亮的耳光。
“回宫吧,陛下这几日都睡不好,咱家去陪陛下消磨消磨时间。”
——
楚识夏给沉舟买了个百宝匣,贵族女子用于盛放小巧的首饰,里头分成一格一格的。
沉舟认认真真地把桂花糖、松子糖、蜜渍果子、糖渍樱桃一干甜食放在里面,香气扑鼻、甜意袭人。雪白的糖霜沾了他满手,他想到街头上那一幕,便期待地将手递到楚识夏眼前。
他坐在地上的凉席上,楚识夏坐在窗户上,一高一低。月光洒在他的眼瞳里,照得他一双深潭般的眼亮晶晶的。
楚识夏愣住片刻,随即哭笑不得地用手帕给他擦干净。
玉珠目瞪口呆,简直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又在干什么,“沉舟,你如今都使唤起大小姐来了,越发有本事了。”
沉舟不以为然,还转头郑重地对楚识夏说:“你不许这么给别人擦。”
霸道得毫无道理。
“我十几年来,也就这么伺候过你一个人。”楚识夏懒洋洋地说。
沉舟满意地抱着他的百宝匣,埋头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玉珠一边做刺绣,一边挤眉弄眼道:“我们沉舟少爷以前像从月亮上来的谪仙,如今是越来越像人间的小公子了。”
楚识夏一哂。
——
太学。
抱病告假的杨先生仿佛打定主意一病不起,裴璋连着给众人上了小半个月的课。
他说话和风细雨,绝不咄咄逼人,但总能在春风化雨间逼得人狼狈败退。骄纵惯了的学生们叫苦不迭,背地里把裴璋骂得狗血淋头,又不敢触他的霉头,只好老老实实地上课。
“诸位的考卷,裴某都看过了。”裴璋走进书塾里,说。
懒散的学生们都挺直了脊背,白子澈亦规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答得一塌糊涂,令人发指。”裴璋轻叹道。
众人敢怒不敢言。
裴璋按着名录宣读名字和成绩,书童挨个把卷子送回主人手上。
“白煜,丁等下。”
“邓勉,丙等中。”
“陈舒然,乙等。”
一溜名字被喊过去,白子澈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终于,裴璋喊道:“白子澈,乙等中。”
白子澈抬起头,对上裴璋含笑的眼睛。
“四殿下的答卷虽则平庸,却多亏各位同窗衬托,竟然是书塾里考得最好的。”裴璋意味不明道,“望诸位多多努力,莫要再拿这般丑陋的答卷给裴某看了。”
前方的白煜发出一声阴阳怪气的哼笑。
“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他一个画院里厮混到十几岁才来太学听课的人,能把字认全就不错了。”白煜大声道,“裴先生莫要因为可怜他,暗渡陈仓。”
“三哥说的是。”白子澈顺着他的话往下认,极尽恭顺,“多谢先生怜悯。”
“好一个纸上谈兵,那不如三殿下向裴某展示一番真才实学好了。”裴璋展开折扇,半掩笑容。
白子澈心中顿生不妙,坐回位置上一言不发。
“陛下如今要兴军制改革,却遭内阁阻挠,群臣反对。依三殿下高见,该如何是好?”
——
一墙之隔,院中的玉兰花谢得干干净净。
楚识夏站在浓荫如墨的树下,听着书塾中传来白煜不屑的嗤笑声。
她受了裴璋的邀请而来,却没想到裴璋让她在这里站着,听他在里头拱三皇子的火。
太学里听学的不止皇子公主,也有陈家女,崔家子。帝都显贵的子女只要品行端正、才识过人,亦可伴读于侧。几门几姓错综复杂,并不全是一个派系。
这就意味着不管是谁,在课上说了什么,只要传出去,少不了要起一番风波。
——
三皇子将眉头一拧,振振有词道:“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他要做什么只管做就是了,何须腐儒书生置喙。”
“大刀阔斧虽然酣畅淋漓,却少不了伤筋动骨。”裴璋并不批驳他,只是说,“三殿下行事雷厉风行,却失于仁慈,一意孤行容易误入歧途,不是君子之道。”
白煜被太子耳提面命,裴璋有惊世之才,对这个先生要恭顺要谦逊,不可以耍脾气。他忍了裴璋多时,前脚一张丁等的卷子,后脚又说他没有君子之道,实在是忍无可忍。
白煜把矛头指向白子澈,冷笑道:“我没有君子之相,不知道裴先生爱重的四弟,可有何高见?”
裴璋也不阻止,笑眯眯地看着白子澈。
白子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管他回答什么,今天白煜都不会放过他了。
白子澈叹了口气,说:“学生愚钝,不知从何作答。”
“看来先生你的得意门生,比我这横行霸道的也好不到哪里去。”白煜轻蔑地说,“白子澈,裴先生不远千里从关中过来,你就如此敷衍他?”
“学生确实不知如何作答。”
白子澈拱手道,“如何与内阁周旋,如何说服朝臣,这是陛下应当考虑的事。若臣子一心钻研如何排除异己,如何结党营私,谁来为帝朝办事,谁来为百姓谋福祉?”
白煜十分不齿于他这番伪君子的发言,刚要出言讥讽,便听见低低的抚掌声。
“若我朝中都是这样的臣子,何愁天下四海不入囊中?”
皇帝一身便服,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只有个楚识夏退后几步缀在身后。
白子澈微不可察地与楚识夏对了个眼神。
“参见陛下!”
——
书塾中的人都被遣散了。
皇帝坐在裴璋的位置上,细细地翻过那一沓惨不忍睹的答卷。裴璋和楚识夏分别站在他两侧,皇帝低头时,二人的眼神一个冷一个热,相互交锋。
白子澈规规矩矩地站在皇帝面前。
“你有这番见识,不应当只得个乙等。”皇帝弹了一下答卷的边角,“这答卷写得稀松平常,不似你方才那番话。究竟是你在藏拙,还是有人刻意教你这么说?”
皇帝的眼神充满了探究。
白子澈深吸一口气,道:“三哥自小要强,儿臣不欲抢他的风头。总归学成与不成,个人心中有数便好。何须在意纸上甲乙丙丁,儿臣又不用到科场上考取功名。”
“可你没料到,你这哥哥如此不成器。”皇帝哼了一声,将白煜的答卷撕作两半,“便是你刻意相让,他也无法独占鳌头。”
“儿臣不敢。”
皇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朕知道你小时候没有母亲庇佑,谨小慎微惯了,生怕受人欺负。以后不必如此,有什么事,尽管来告诉朕。”
白子澈和楚识夏心底同时发出一声冷淡的嘲讽。
皇帝沉睡了十余年的“白子澈的父亲”这一血脉,似乎一夜之间惊醒,跃跃欲试地要弥补他。
还是看准了他有用,又无后顾之忧。
“谢父皇。”白子澈毕恭毕敬道。
“朕与裴先生和楚姑娘有话要说,你在一旁听着就好。”皇帝伸手一指,白子澈便乖乖地站到了一边。
——
夕阳斜照,稀疏花影投进书塾内的地板上。
楚识夏和裴璋对坐,皇帝坐在正中间。
“陛下说,楚姑娘曾私下提议军制改革。裴某才疏学浅,不及楚氏家学渊源,还请楚姑娘不吝赐教。”裴璋客客气气的给她倒了杯茶。
“赐教谈不上。”楚识夏谦虚道,“只是一点浅薄的见解。”
“敢问楚姑娘,羽林卫与禁军的症结在何处?”
裴璋问得大胆,特意挑出羽林卫与禁军来问,无疑意指不久前发生的谋逆案。
“羽林卫与禁军本是天子近臣,从世家子弟中选拔出众者编成。世家子弟自幼习武,身体强健,更有身怀绝技之人。但也正是因出身世家,易成一家一姓之兵。”
这个制度源自大周开国之时。
追随太祖皇帝建功立业的人都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虎父无犬子,羽林卫和禁军的能力无人质疑。
但如今,羽林卫和禁军已经成了世家纨绔们镀金的地方。世家势力盘根错节,兵丁羸弱,如燕决这般的人才更是凤毛麟角。
“裴某不才,与楚姑娘所见略同。”裴璋点头道,“至于朝臣为何不同意,裴某愿为陛下分解一二。”
楚识夏这才正眼看着裴璋,倒是要听听裴璋能说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来。
“世家子弟受家族荫庇,入羽林卫与禁军。若陛下从他处选人,则宫禁之中,无他们耳目。”裴璋伸出一根手指,“这是其一。”
皇帝皱起了眉。
“若不能凭门第入宫谋职,要么只能上前线搏命换取军功,要么只能在家无所事事,败光门楣。”裴璋悠悠道,“这是其二。”
其三,军户制依托军屯。
但仰赖拥雪关将北狄阻挡于渡雪河北方,中原久无战事。军屯田地被豪绅官宦巧立名目侵占,若要动摇军户制根基,势必要清算田亩。届时不知触及多少人的利益,必然一发不可收拾。
楚识夏心里跟明镜似的,听到裴璋一字一句说出来时,不由得钦佩他的胆识。
“那依你之见,朕当如何?”皇帝面色凝重。
裴璋笑而不语,看向楚识夏。
楚识夏知道裴璋不肯一人做这得罪人的事,大局当前,容不得她当缩头乌龟。
她无奈道:“三皇子方才所言,虽然有所偏颇,但有一句话说的不错。”
“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楚识夏掷地有声道,“陛下要行此利天下万民之国策,谁阻拦,谁就是乱臣贼子。”
“杀鸡儆猴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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