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命门(一)
未央宫。
楚识夏穿着那条一丝一线价格不菲的雀翎裙,跪坐在棋盘旁。青蓝色的裙子将她柔韧纤细的腰线掐得恰到好处,长发挽起,露出修长白皙的颈,仿佛饮水的天鹅。
棋盘上黑白错落。
皇帝抓起两枚棋子扔到棋盘上,兴致缺缺道:“不下了。”
楚识夏微微一笑,掩不住的得意。
“你这小丫头,谁跟朕下棋不是战战兢兢拿捏分寸,输赢都有度量。”皇帝看见她的笑容,又恼又好笑地一指她,“你偏偏毫不留情,杀得朕片甲不留。”
“陛下富有四海,何愁一局棋的输赢。”楚识夏振振有词,“何况臣的棋艺尚未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连陛下都能蒙骗过去。”
楚识夏露出狡黠的笑容,“能输棋给陛下的人很多,但能赢陛下棋的人可不多。臣经此一役,又多了可以吹嘘的资本,倍感荣幸。”
她脆生生地说:“多谢陛下。”
皇帝彻底被她气笑了,点点她的鼻子不说话。
半晌,皇帝说:“那日看你纵马杀贼、八面威风的样子,朕还以为你长大了。没想到还是这个孩子脾气。”
楚识夏嘿嘿地笑着,不欲多说。
“朕赏了许多人,唯独你的赏赐迟迟没有赐下来,你心中可有怨愤?”
楚识夏心知肚明。
她来帝都是当人质的,皇帝要用她,却又不敢太用她。楚家是边关重臣,有钱、有兵、有名望,朝中不知多少人盯着楚家,所以万万没有她在帝都仍然步步高升、官运亨通的道理。
此谓制衡。
“臣有什么好怨愤的。”楚识夏一粒粒地捡着棋子,漫不经心地说,“臣已经好几天没去羽林卫操练那帮少爷啦,在家里躺着就有俸禄可以拿,别提多舒坦。”
皇帝一肚子阴谋算计被她插科打诨搅了个稀碎,没好气地用书卷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胸无大志。”
楚识夏真假难辨地恭维道:“天塌下来,有陛下撑着,臣有那么大的雄心壮志干什么?”
楚识夏三言两语把皇帝哄得眉开眼笑,一片其乐融融。
“你曾与朕提议改革军制,你记得吗?”
楚识夏不动声色地收好棋子,“臣记得。”
当时皇帝告诉她,此事事关重大,牵扯颇深,不要再提。但二皇子的谋逆就像一记耳光,抽得皇帝五迷三道、找不着北。他意识到,掌握在世家手中的军队就像横在他脖子上的刀。
“朕现在觉得,你说的有道理。”皇帝吐出一口气,悠悠道,“朕已命内阁起草改革军制之案,策论还未写出来,反对声已是沸反盈天。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楚识夏退后两步,深深地跪伏在地,“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
太学。
白子澈不比其余皇子,没人管没人问,读的书除了画册就是佛经,跟太学里教导的君子之道、治国之策相去甚远。他头一天走进这里,就撞上了白煜冷厉的眼神。
“见过三哥。”白子澈侧退一步,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我知道你在宫变那日救了母后,暂且就不计较你在父皇面前献殷勤的事。”白煜冷冷地说,“但你若在画院里招惹是非,我也不会放过你。”
白熠造反的时候口口声声都是白煜害得他双腿残缺,皇帝坐视不理,无数宫人、内侍和羽林卫都听见了。皇帝一连许多天,对白煜没个好脸色。
也不知道是谁惹的是非比较多。
白子澈垂下眼帘,道:“谨记三哥教诲。”
白煜哼了一声,大步走进太学。
小宫女吹云忍不住抱怨道:“三殿下简直……”
“慎言。”白子澈打断她,“我们进去吧。”
书塾里的少爷小姐们打着哈欠,三三两两地聊着无关紧要的闲话。白子澈坐在自己的书案前,慢慢地整理笔墨纸砚,一言不发,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讲台上的铃铛忽然被人摇响,含着几分笑意的声音道:“诸位安静,杨先生今日告病,由在下为诸位代这一堂课。”
白子澈难掩惊讶地抬头。
裴璋。
裴璋穿着一身青衫,手上拈着把折扇,翻阅书卷的样子颇有几分落拓书生的模样。他似是不经意地一抬眼,不露痕迹地对着白子澈笑笑。
——
秋叶山居。
楚识夏扒了那身严丝合缝的裙子,穿着宽大的白袍躺在美人榻上,赤裸着双脚,坐没坐相。她摇晃着一杯茶,漫不经心地扫视过朱色房梁。
“大理寺先我们一步找到了那尊青铜明王像。”程垣隔着一道屏风,向她汇报。
“果真在白熠的济善堂?”
“大小姐所料不错,就在那里。”程垣纳罕道,“青铜明王像被切割成几块,藏在一口水井之中。可是那地方并不在白熠名下,大理寺怎么这么快查到那边去的?”
清算白熠留下的烂摊子还要些时日,首先要查抄的理应是他名下的田产、铺子、宅子,再是与他有利益往来的人。济善堂所藏甚深,如果不是白熠主动暴露,楚识夏要找到也得费一番功夫。
楚识夏没吭声,她想到了一个人。
宫变那日,出现在陈家的裴璋。
内阁裴次辅在朝堂上仗义执言,楚识夏尚可认为是这老臣良心未泯,还有一丝公理正义在心。
但若白熠没有彻底败露,急赤白脸地发动宫变,那么大理寺顺理成章地找到青铜明王像,白熠的罪责就是板上钉钉的。表面上看,太子的危机迎刃而解,但同时转危为安的,还有白子澈。
毕竟白熠一直计划将此事栽赃嫁祸给白子澈,且已经付诸行动。
裴璋吗?
楚识夏来了点兴致。
前世,这位裴家少主并没有步入仕途,楚识夏对他知之甚少。只知道帝都里的大人物斗得鸡飞狗跳时,裴家一直独善其身。
楚识夏很好奇,他这次会怎么走这一步棋。
——
黑色。
一眼望不到头的黑色。
黑暗中亮起一点光,微弱渺小,被银面的鬼魅持在掌中,一点点照亮了深不见底的水潭。
只有鬼来的时候,这里才有光。
水潭中间是一个巨大的铁笼,一双双蒙昧的眼从铁笼中仰起,看向头顶银面的鬼。鬼魅似乎在冷笑,又或者只是孩子们的幻觉。他举起一只银色的瓶子,抛入笼中。
“这是今次灼心的解药,这次只有一颗……也就是说,你们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鬼的笑声飘散在头顶。
铁笼里的孩子们都震动了,争先恐后地去抢那个银瓶。这些瘦小的孩子爆发出恐怖的力量,用牙齿、指甲作为武器,凶狠地攻击同为囚徒的其他孩子。
有人被扣了眼珠子,有人被咬掉了耳朵,有人被按着头一下下地撞着铁栏,脑袋上凹下去深深的一条痕迹。那个银瓶在铁笼里滚来滚去,最后落在了最安静的那个孩子脚边。
被关在这里的孩子脸上蹭得脏兮兮的,但仍然可以看出,这个孩子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只是这双眼睛黯淡无光,灰蒙蒙的,没有一丝人气。
有人伸手去抓他脚边的银瓶,被他踩住手掌,脚跟狠狠地一碾。骨骼碎裂的声音刺激了所有人,那个安静的孩子立刻遭到了围攻。他不为所动,用手肘、膝盖猛烈地击打扑上来的人。
和着血,他吃下了银瓶里的解药。
“这就是最后活下来的种子吗?”
头顶上响起一道沙哑的声音。
这道声音难辨雌雄,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那孩子的大脑。水潭边不知何时亮起了火把,他惊恐地低头一看,囚笼里到处都是残缺的尸体,血染红了水潭。
无数黑影伫立在水潭上方,他们低头俯视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小孩子恐惧得几乎要叫出声来,他们每个人都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银色脸庞。
“作为一个刺客来说,这张脸长得太漂亮了一些,漂亮得扎眼。”有人叹惋道,“不过,谁让他是种子呢?”
那些鬼影说着什么,落在他的耳朵里混沌不清,窸窸窣窣的响成一片。他们越靠越近,身上腐烂的血腥味翻涌,小孩子忍不住步步后退,被逼得呕吐不止。
剑,我的剑在哪?小孩子思绪混乱,下意识地往手边摸。
“噌”的一声,剑刃出鞘七寸,清亮的剑光割裂了黑色梦魇。
沉舟额发上淋漓的冷汗凝成圆珠,“啪”的一声打在剑刃上,四分五裂。沉舟原本是抱剑睡在房间的角落,此刻从怀中抽剑前逼,只要再前进几寸就能切断对方的咽喉。
楚识夏一动不动地跪在他面前,眼中忧虑、探究,唯独没有恐惧。
“对不起。”沉舟近乎慌乱地放下剑,他还未完全从那场噩梦中醒来,神志不清,伸手在楚识夏脖子上摸索着不存在的伤口,“我弄伤你了吗?”
“你流了很多汗。”楚识夏拂去他睫毛上的汗珠,“做噩梦了?”
沉舟闭上眼,艰难地点点头。
沉舟鲜少露出这样脆弱的样子,像是雨中任人攀折的蔷薇花,湿淋淋的艳。
楚识夏有些心疼地擦去他额上的冷汗。沉舟没在她脖子上摸到滚烫的血,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令沉舟悬浮在空中的灵魂重重一坠,踏踏实实地落回了肉身中。
他还在人间,人间是没有鬼的。
沉舟如释重负,慢慢地将额头抵在楚识夏的肩窝里。
“没事了,我在这里,”楚识夏拍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捏着他的掌心,“你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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