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三)
未央宫偏殿。
白子澈被一条从百兽园里溜出来的竹叶青咬了,太医院上上下下人仰马翻,精通蛇虫毒伤的太医紧赶慢赶地奔赴未央宫。与皇帝同吃同住对皇子而言是无上的荣宠,任谁也不敢拿昔日轻慢的态度对待这位殿下。
裴掌司却在焦急中生出一点疑虑来。
白子澈当时坐在厅中,毒蛇本是咬不到他的。他当时的动作却像是早就知道那里有一条蛇……可是为什么?
她自诩长在深宅大院,什么恶毒的阴私手段都见过,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白子澈故意让蛇咬自己的用意。若是为了栽赃嫁祸,代价也太大了些,且其余皇子并不在场。
兵荒马乱间,裴掌司留意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是白子澈的贴身侍女,吹云。
裴掌司吩咐自己的心腹守在白子澈身边,不得有片刻怠慢疏忽,以免有人从中作梗,才暗中跟上了吹云的脚步。吹云从未央宫的偏门里偷偷摸摸地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抹眼泪,手里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
眼看着她就要撞上下朝回来的皇帝一行人,裴掌司立刻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捂着她的嘴躲进了宫墙的阴影中。
等皇帝的仪仗走远了,裴掌司才松开手,问:“吹云姑娘,四殿下性命垂危,你不在跟前伺候,跑出来干什么?”
吹云一听是她的声音,立刻跪在她面前,带着微弱的哭腔说:“是我家殿下让我这么做的。”
“你手里是什么?”裴掌司微微抬起下颌,问。
吹云松开手里抓着的瓷瓶,说:“是解蛇毒的百毒丹,我从太医的药箱子里偷的……”
“四殿下安排毒蛇咬自己,是为了这瓶百毒丹?”裴掌司愣了一下,不可思议道,“是谁中了蛇毒,要费这么大的周章?”
“奴婢也不知道。”吹云咬着嘴唇,回忆着白子澈嘱咐,一字一句地说,“殿下只让我趁乱把这瓶百毒丹偷出来,悄悄送到露和殿的东偏殿。里面有一位贵人,急需这瓶药。”
白子澈还说,若是裴家小姐跟了出来,便设法让她代劳。白子澈有十足的把握,吹云会被裴掌司发现。在那样混乱又恐慌的情景下,若是有谁能够留意到一个宫女的异常,怕是也只有在宫乱中仍然处变不惊的“小裴妃”了。
果然,裴掌司问:“太医那里,可还有这样的药?”
吹云点头道:“有的,我只拿了这一瓶。”
“既然不会因此耽误四殿下的病情,那你便回殿下跟前侍奉汤药吧。总归我也要去露和殿,此物便由我交给那位‘贵人’。”裴掌司对她伸出手,吹云没有丝毫犹豫便交给了她。
裴掌司心里有点被人算计了的恼怒。
吹云如此爽快,想来定然是白子澈吩咐过的。
露和殿有人中了蛇毒,太医院却不闻不问,甚至可能都不知道,只能是太后不想让那个人继续活着。吹云虽然忠心,但毕竟年幼,怎么可能进得去重重看守的露和殿?
白子澈分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吹云去送药。
他选中的人一直都是裴掌司这位身份尊贵又特殊的女官。
——
露和殿。
门外的宦官宫女还在议论昨夜溺水身亡的大太监陈世福。
昨夜,陈世福前去太医院为太后取安神药。这等小事本不应由位高权重的大太监去做,但他在太后面前鞍前马后伺候久了,人人都知道他是太后的一条好狗,亲力亲为已经养成了习惯。
本是一次普通的献殷勤,谁料就此断送了性命。
“听说不是失足掉到水里的,不然怎么会连呼救声都没听见呢?”
“人捞上来的时候,脖子歪到了半边,有人说是被拧断了脖子扔下去的,所以连喊都喊不出来!”
“宫里竟有这等凶徒?”
玉珠静静地听着门外人的窃窃私语,伸手拧干湿帕子放到楚识夏额头上。她捧了窗台上的积雪和屋檐下的冰溜子化水,折腾大半夜将将得了这么半盆,仔细地为楚识夏擦拭身体。
雪水冰凉,把玉珠的手冻得通红。
“大小姐,快点醒过来吧。”玉珠握着她的手,轻声祈求。
门外忽然传来了些别的动静。
“二位公公辛苦了,殿前来了织造司的女官,要为太后娘娘宫里的宫人们裁春衣,还请二位移步。”
玉珠愣了片刻,随即便听见外头的人不失喜悦地推辞几番,便急匆匆地走了。殿门被人推开一条缝,一只小小的瓷瓶被塞进来,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很远。
玉珠跑过去捡起来,就听门外的人说:“我姓裴,是四殿下让我来的。瓶子里是太医院的百毒丹,给你家贵人试试吧。”
“是,谢过裴小姐!”玉珠连声道。
门外的裴掌司却皱起了眉,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你家小姐是……”
玉珠低下眉眼,语气晦暗不清道:“我家小姐姓楚。”
裴掌司骇然。
皇帝刚刚下朝,楚明修凯旋归来的消息便传遍了宫内上上下下。太后的耳目只多不少,不可能不知道。此等紧要关头,太后却仍然将楚识夏囚禁于此,是要彻底和楚家撕破脸吗?
“你多多小心,楚将军不日便要入帝都,你家小姐很快会没事的。”裴掌司犹豫片刻,又说,“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忍辱负重,只要活着便好。只等楚将军一来,便平安无事了。”
裴掌司说完这句话,立刻快步离开了。
——
晚间,帝都中一酒楼。
裴璋坐在二楼临街的窗边,低头望着脚下游人如织,小雪绵绵不尽。裴璋手边放着一壶温热的樱桃酿,滋味甘甜,回味无穷,酒气却淡薄。
世家大族品酒品茶都讲究一个度,太少则显浅薄粗鄙,太过则成瘾成痴,都不是什么好事。裴璋自幼便是关中世家子弟的楷模规范,从小到大未有丝毫行差踏错,方方面面都周到圆满。
身披紫衣的女官踏上楼来,在他对面坐下。
“好些时日不见,怎么都不叫兄长了?”裴璋慢悠悠地把目光移到妹妹身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哥哥忙着家族兴衰的大计,进宫不是给皇子讲课,就是与陛下对弈,哪里有空见我?”裴掌司挤兑他。
“你这是怪我了。”裴璋无奈地笑笑,“你在宫里还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从前人家私下里个个以‘小裴妃’称呼我,数着日子等我飞上枝头变凤凰,对我尊敬有加;如今虽然只是一个地位微末的女官,但看在哥哥和阿琰的面子上,还未曾有人敢对我不敬。宫里的日子,除了憋闷一些,也没什么。”
裴掌司握着杯子里温热的樱桃酒,有些出神,“不知道阿姐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在宫里这些时日,无人不称赞裴妃的温柔贤淑。与皇后吃斋念佛、与世隔绝的冷清清慈悲不同,裴妃的善良在这宫里显得突兀而无用,只照亮了区区几个人而已。
“四殿下把阿琰照顾得很好。”裴璋淡淡地说,“你不必忧心。”
“我来不是要和你说这个。”裴掌司抬起头,道,“你知道太后在露和殿的偏殿里关了什么人吗?”
裴璋沉默片刻,说:“我知道。”
裴掌司险些打翻酒杯,“你知道?那你知道直到今晚我出宫之前,仍未有一个太医进过露和殿,仍未有任何人离开露和殿吗?甚至都没有人知道,楚家的大小姐被关在里面!”
裴掌司耐心地等待了一整天,私下里派人盯着那间偏殿,却没看见任何人从那扇门里走出来。楚明修大获全胜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帝都的大街小巷,楚氏英武豪烈的名声得到重振,太后却不为所动。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除非太后、陈家和废太子这一次,是真的不打算再和任何人周旋了。
楚明修这一次入帝都,是福是祸难说得很。
“我知道。”裴璋望着她,定定地说。
“哥,楚家要大祸临头了。”裴掌司难以置信道,“你住在秋叶山居名为避祸,但旁人看来却不是这样,若是楚家树倒猢狲散,难免会波及到你,甚至裴氏,你……”
新政一事已经令朝中许多人对裴氏颇有微词,楚家的火一旦烧起来,裴璋轻则伤筋动骨,重则死无葬身之地。太后代表的是陈家,是摄政王,一个把控朝政多年的人,能是什么信男善女?
“我住在秋叶山居,不是避祸。”裴璋打断她,“我和楚大小姐志同道合,要为这大周肃清旧弊,救万千黎民于危难之中。我与她是盟友,是知己,楚家有难,我亦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裴掌司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压抑不住颤抖的哭腔,“你最看重的,不就是裴氏的荣辱兴衰么?为此,姐姐可以摈弃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嫁进皇宫,甚至在刺杀中丢了性命,留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阿琰。这个时候,你倒是可以赴汤蹈火了?!裴璋,你对得起谁?!”
裴璋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跳,像是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正是因为如此,正是因为……姐姐。”
裴璋抬起头,眼睫不住地发颤,“姐姐的事,是我的错。所以我不能在你身上再犯一次错了。若是一直忍让,一直躲避,直到这大厦将倾,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废太子私心用甚,优柔寡断;陈氏狼子野心,不择手段。这样的人高居庙堂之上,人间的惨剧只会越来越多。无辜惨死的,何止一个裴琼;困于深宫的,又何止你一个裴瑶?”
“小裴妃”、“裴掌司”、“裴小姐”,久不被人唤起姓名的裴瑶险些被击溃。裴瑶捂着脸,深深地呼吸,平复自己的情绪。
“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九岁就会背了。”裴璋轻声道,“今天死的是楚家,明天就会是裴家。你以为阿琰年纪小,摄政王就会放过他吗?只要他姓一天白,就永远被写在陈氏暗卫的刺杀名单上。”
裴瑶冷静下来,问:“我要做什么?”
“等,等楚明修来。在此之前,要保住楚识夏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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