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乔姬(六)
江乔醒来的时候,正值东方熹微。
楚识夏坐在桌边即将熄灭的灯火前,伸手捻灭了灯芯上跳动的火苗,转头看着她:“醒了,要吃早饭么?”
江乔摸索着自己身上干爽的衣衫,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并不在芳满庭,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江乔想向楚识夏道谢,一扭头看着楚识夏手下压着一叠书信,僵住了。
“是江南来的书信。江南之大,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我托一队走南闯北的商队打听你所说的那个乔姓女子,昨日才收到回信。”楚识夏捋平了纸张褶皱,递给她,“你要亲自看看么?”
江乔近乎狼狈地抢过那几张纸,草草扫过之后,却露出不解的神色:“大小姐何意?这并不是打探那女子消息的回信。”
“你识字。”楚识夏的指节叩了一下桌面,不轻不重。
“我第一次见你,你说你不叫婉儿,叫江乔,我并不意外。青楼女子多用花名,一是曲意逢迎,吸引客人;二是遮掩来路,以免来日亲人相见,徒增羞辱。”
江乔捏皱了一叠纸张,沉默着。
“我听你笛音中有冰雪凛然之意,虽然不是寻常妓馆调教姑娘的手段,却也没有多想。只当你有天分,妓馆也愿意另辟蹊径罢了。”
楚识夏自顾自地往下说:“一个青楼里的姑娘,长得漂亮,通晓音律,又能识文断字,即便不是花魁苗子,也得是楼中当红。否则这样多的心力,不能自抬身价,岂非白费?”
可是很奇怪。
芳满庭不舍得放江乔走,又不愿意捧她,而是遮遮掩掩地找人买下她入幕之宾的席位。像是恐惧江乔被人认出来,又忍不住想要折磨她至死。
“你姓江,广陵江氏的江。”
江乔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我的笛子,是我阿娘教的。”
——
乔姬是江南有名的美人。
江南富庶之地,风水养人,千娇百媚的美人更是层出不穷。乔姬在其中能拔得头筹,除去她自身天生丽质,也少不了文人墨客的推波助澜。
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将她比作“二乔”再世,为她写下传世诗篇;也有人在浮梁河上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更有人愿意为她付天价的赎身银两,抬她进门。
可是乔姬谁也没看,谁也没选。
她攒够了赎身钱,便买下一处种满凤凰花的小院,住了进去。本以为乔姬的艳名和美貌会随着春去秋来,被埋葬在凋落的凤凰花下,彻底化为一堆白骨。
但好景不长,广陵江氏的家主巧立名目、勾结当地官员,夺了那个院子,也强占了乔姬。
广陵江氏的主母是位高门大户的千金,虽则忍受不了乔姬低微的身份,却也拗不过丈夫色迷心窍,只能忍气吞声。乔姬在江家的身份十分难堪,既不是妻,也不是妾,没名没分地被江氏家主锁在深宅大院中。
乔姬对那位家主十分冷淡,只想等着色衰爱弛,他好放自己离开。
——
“我阿娘说,男人的话是不能信的。他们赌咒发誓的时候能将自己一生的功名利禄和祖宗十八代都押上去,可要是誓言有用的话,世上就没有杜十娘。”
名满江南的乔姬被很多男人爱着,但她并不爱其中任何一个。
“也许在这个世上,唯一被她爱过的人,是我。”江乔轻轻地按着自己的心口,低声说。
乔姬有了江乔,便愈发激烈地要求住回那间小院。她不愿意女儿和自己一样受人白眼,也不愿意那些污言秽语填塞江乔的人生。她宁愿清清静静地死在凤凰花下,也不要在这深深庭院中做一尊美人像。
江氏家主对她尚有几分留恋,便准许了。
反正乔姬名义上也不是江家什么人。
在那间小院中,乔姬教江乔吹笛、弹琴、认字和算术。别的都可以搁置,唯独读书和算术不可以。彼时的江乔很不解,乔姬的歌舞颇负盛名,为何偏要女儿往另一条路走?
“歌舞音律,在我们这样的人手里,并不是彰显自身的,而是取悦旁人的。但要在这个世道活下去,非得有真本事不可。”乔姬抚摸着她的发顶,说,“明理义、懂是非、善谋略,才能活得久。”
“乔乔,不要做攀援乔木的菟丝花。你要做乔木本身,倘若有朝一日,灭顶的浪潮当头打来,你亦能救自己于万千水火之中。”
江乔在凤凰花下度过了她安宁的十六岁。
然后那个毁掉乔姬宁静生活的江氏家主死了。
他死了不要紧,可乔姬却从一个魔窟落入另一个魔窟。身份尊贵的江夫人本就对乔姬心怀怨恨,一条白绫勒死乔姬,远不能解她心头之恨。
何况那男人在世时,对江乔多有爱屋及乌之意,加之江乔聪慧远胜江氏子弟,便将江乔记在江夫人名下,入了江氏族谱。江夫人日日咬牙切齿,暗中庆幸江乔不是个男儿。
“他嘴上说着爱我阿娘,爱得死去活来,却从来没替我阿娘想过,他死了,谁都能要我阿娘的命。”江乔自嘲地笑笑,“也许让我阿娘给他陪葬,也是他的盘算吧。”
但江氏的长公子并没有动江乔和乔姬一根手指头。
他慢条斯理地对江夫人说:“婊子的女儿,也该是婊子,您说对不对?”
对乔姬而言,死亡是解脱的一种。折磨乔姬寄托了全部纯洁情感的江乔,对乔姬来说,才是最残忍的刑罚。
江氏长公子以乔姬性命相迫,带着江乔北上。江氏在江南商界毕竟有头有脸,若江氏女儿在烟花地厮混,江氏也颜面扫地。但在山高水远的帝都便不同,江乔不仅要听话地顺从他的安排,还要懂事地遮掩自己的身份。
否则远在江南的乔姬便是死路一条。
——
“芳满庭是江氏的产业,江伯陵带我北上只是顺道,他真正的目的是攀附陈氏。”江乔略一停顿,看向楚识夏,“我第一次见你,就想利用你,我知道你跟他们不同,若还有谁能救我,只能是你。”
“我看起来很像活菩萨么?”楚识夏不置可否地笑笑。
“我可以和你交换,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帮过你一次,你知道我做得到。”江乔定定地说,“我不用你救我出来,我自己有办法。我只是想知道,我阿娘她……还活着么?”
楚识夏看着那双眼睛,清冽寒凉。
她听过不止一个人说,江乔的眼睛和她很像。楚识夏有些出神地想,我的眼睛是这样的么?像是冰湖上被凿开的潭水,冷得刺骨。
“其实你问出口的时候,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么?”楚识夏无端地有些不忍。
江乔下意识地抓住了手下的锦被,绷紧了身子,死死地盯着她。江乔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又或者说,她对乔姬的生死满怀侥幸,总想着万一呢?
万一,上天真的肯垂怜她一次呢?
万一,乔姬还愿意等她呢?
楚识夏叹了口气,从怀里抽出一张单薄的信纸,走到床前递给她。
“那间院子,早就被烧了。乔姬很早之前就自焚了,院子里什么都没剩。”
“她死了。”楚识夏轻声说。
楚识夏的手握过剑,拉过弓,稳如磐石。江乔呆呆地看着她手上那张纸,仅仅只有一页,轻飘飘地被她捏在手里。一个人的生死,这样沉重的东西,却只要轻如鸿羽的一张纸就能写明。
乔姬何等通透豁达,她做花魁的时候不在意来来去去的恩客和流水般的富贵;她做母亲的时候托举着江乔往上走,却不愿做拉扯江乔沉入泥潭的手。
她要江乔做一株乔木,要江乔无惧无畏地活着,又怎么会愿意缠绕在这株乔木上,做一根菟丝子?
江乔颤巍巍地从楚识夏手中接过那封信,难以置信地一字一句看过去,像是还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商队拿了楚识夏的钱,却没找到人,钱来得容易便烫手,忍不住多写了几句。
“广陵城青安里积雪巷,乔氏女,于祥符四年大年初一自焚而死。乔女于七岁被卖入乐坊为妓,二十又七岁,赎己出。此后至死,生平不详。”
江乔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到心口被一团湿透的棉花堵住了,塞得满满当当的,喘不上气。她觉得自己就要窒息,喉头一片麻木,失去了抽动的力气。
楚识夏叹了口气,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江乔抓皱了信纸,发出一声低而长的呜咽,良久,她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嘶哑的哭声,像是要把血呕出来。
江乔抓着这张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纸,素白的指尖揉碎了上面每一个字。这分明是她母亲的讣告,她却抓得那样用力,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稻草。
这是她母亲的死,也是她的生。只有记住乔姬已经死了,江乔才活得下去——她要活着,要亲手送该下地狱的人下地狱。
楚识夏拍着她的后背,轻轻地抱着她。
——
江乔哭够了,便静静地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像是一尊泥偶。江乔只穿着白色的里衣,小小的一团,看上去和艳名颇盛的乔姬没什么关系,只是个小女孩而已。
“你知道我利用你,为什么要帮我呢?”江乔低声问,声音沙哑。
“你利用我,却没有害我。我不也利用过你么?”楚识夏坐在她身边,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道,“更何况,我早猜到乔姬是你的母亲。我可怜你。”
楚识夏和江乔挨得很近,能闻到她身上清苦的草药味。
“我都没见过我母亲。”
楚识夏比划着说:“我是我哥哥养大的,我两个哥哥,一个病秧子,一个二百五。他们都不觉得女儿家没有母亲带是多大的事,过年的时候带着我到祠堂里一跪,指着个木头牌位说‘叫母亲’,然后按着我磕头,就算是我母亲在天之灵保佑我了。”
江乔博闻强记,勉强附和道:“听说老王妃是个性情坚韧的人。”
“不坚韧也没办法,谁让我爹混蛋呢?”楚识夏一挑眉,说,“我大哥又当爹又当娘,我便不觉得自己有多委屈。可看见人家有娘亲的,还是有些羡慕。”
江乔沉默了。
“别怕,江乔。”楚识夏终于说了句人话,“你母亲在天之灵会保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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