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天印
不近舟处理完云上城的烂摊子, 思索之后,猜测楮语可能会在太微附近,他刚好也需回宗门一趟, 便径直动身了。
到时,恰见着这一幕。
见楮语孤身立在被霞光染得绚烂的茫茫大泽中。
群山退在她身后,沉青的山影倒映在水面上,同泽上乌礁、朱白飞鸟、晕色云影一并为这抹深浓的燕颔蓝作缀。
世间光景, 竟似乎只有在她身侧才不会失去颜色、才不显得寡淡索然。
即便他将近陷入死境的功法渐有受益于此,仍难解此惑, 不知究竟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
但纵是他这般性情的人, 每每得见, 也确不可抑制一瞬的心神晃荡。
得悟天见春第二重后, 数百年岁里所有颜色皆淡去。
万物仍是万物, 却总恍惚相同。
日夜之间, 天光、星月、烛火, 皆无异。
他如夜行孤舟,只见无际黑暗。
直至她无意点起了一星渔火。
猝然照见了路。
如何能不动心神。
不过。
商星……真能赋予她这般的明辉吗?
启明礼上亢君所言忽然自他的记忆中浮出:荧惑守心……借五曜之力修行。
荧惑守心。
不近舟压下心中瞬生的这一分惊意,在楮语发觉、偏头望来的同时御使归去剑下降飞进大泽,落到了她所在的礁石之上。
归去剑自发回到他手中。
他倒未将它收起, 而是反手持剑、剑锋向天负于身后, 另一手微曲臂垂在身前。
礁石不大, 不近舟立定在楮语几尺之外。
他神色如常地对上楮语的目光, 惯常温温和和地道:“小师妹这是怎么?不好意思回宗门?”
然刚说完话,他忽然罕见地、不可抑制地怔愣了一息。
心中刚压下的惊意又猛地冲出,陡然化成了更真实直接的惊撼之情。
楮语看着不近舟御剑落到她身前,目光正落在他脸上,于是也正正将他这罕见的一分怔色收入眼中。
但他与她一般总是展露着一层温善、波澜不惊的模样, 反应得极快。她尚未眨眼,那怔色便已从他脸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过出她意料的是,不近舟看她的目光兀然直灼起来。
一反常态,且毫不遮掩。
他眉目间虽总似浮着微微病态,但眼眸深邃,虚浮的煦色之下像是隐着茫茫无际的深远长夜。
忽然这般看她,看得她竟措不及防地心跳慢了半拍。
不过下一瞬她便迅速恢复正常,心中生异。
赤蛟缠在她腕上像是睡着了。
此处相当于只有她与不近舟二人,她便真有些摸不透他这又是在做什么。
楮语并不顾作思索,也自然不会闪躲他的目光,她神色平静地回视他,径直问道:“师兄为何这般看我?我脸上有什么?”
闻此问,不近舟眉梢微挑,终于有些阻拦不住,微妙的讶意显露于外,在眼底一闪而逝。
讶意之后,兴味漫过虚浮的温煦,神色倒几乎未变,不答反问:“师妹不知我在看什么?”
楮语望入他的眼与他对视,亦不答,以目光无声作问,待他道来。
不近舟静看她几息,也不启唇,而是抬起一只手来。
宗服袖袍顺着他的动作自然垂滑而下,露出的腕与半截臂肤色似月牙,不像他的手掌那般显病态的白。五指修长,手背上泛着筋络的淡青色。
他直视楮语,眼角微挑。
掌心向内,弯曲两只尾指,以虚虚并在一起的食指和中指浅浅点了点他自己的额。
指腹所落处,古朴的镜篆“角”字天印生在他额间,天印的浅淡金芒在此刻霞光映照下才明显了几分,仍随着光的闪烁明明灭灭。
楮语眼睫一颤。
被他的动作和自己对应生出的猜测而惊到。
然二人这般立在落雁泽中,楮语一时难以查验不近舟之意。
她望了眼映着云日山影的水面。
不近舟注意到她望向水面的目光,当即想到了什么,忽而扬起唇角。
负于背后的归去剑被他反转至身前,他抬起手,横剑陈于楮语面前。
第一反应竟是望向水面。
可知她那玄字环中未存镜子。
楮语知晓不近舟不是欲对自己动手,因而没动。
长剑被他横于她面前时,她才发觉自己方才忘了可以拿争日匕代镜子。
她垂眸看去。
归去剑通身冷白,剑从如镜面一般颇为清晰地映出她的半张面容。
剑身没有泛法光,但映烁着瑰丽的霞光。
即便如此,她也一眼看见了自己额间那一抹浅淡的金光。
纵是方才有所猜测,她的心仍猛地一惊,瞳孔陡然一缩。
并不由上前了一步。
这一步,归去剑离她便不过半尺。
镜面般的剑从上映出的画面清晰、真切地深深落入她的眼——
一枚约莫寸长的、浅淡的镜篆“心”字正正落在她额间!
金光太浅,因而看起来明明灭灭。
如……不近舟的天印一般。
惊潮乍起而狂涌,瞬时在心中翻卷成滔天之势,使得楮语也克制不住地在面上流露出一分惊撼怔色。
十指无意识地蜷起,且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她竟……生出了天印!
以此筑基之身!
镜君手书中的文字自发从记忆中涌出,铺占楮语的脑海:星修修为有所成、大概一般约莫是明确道心之后,额间会出现一个形似篆体的纹印……
怪不得从云上城出来后、对怀玉施展张宿见术时,她看见自己的星图法光全然不如以前那般浓烈,张宿之外的七座星官也似乎黯淡许多,但施展见术却如常顺利。
星图能够有效地辅助星修施术,因而低境界的星修施术时总需要将星图完全展开,法光大亮。
楮语垂眸看着归去剑剑从上映照的自己的面容,不近舟亦垂眸看着楮语。
与楮语所回想起的镜君手书内容相似的师长所言同样在他脑海中浮现。
修为有所成,明确道心。
问星垣之“三问”,她这是全部得出答案了?
何以入太微?何以入道?入何道?
二人同时想起这十二个字。
“入何道……”不近舟先出了声,声音温而缓,却是带着肯定意味的问句,“师妹知晓否?”
他的目光落在她额间那枚与他一样浅淡、似随时便能被风吹灭的天印上。
楮语抬眸。
目光自然也落到了他额间的天印上。
一瞬,二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
空旷的落雁泽上,微风将咫尺之距的二人的气息吹散,使得它们没有如那夜在苍天官执事堂里一般交织混融。
但那夜之事,清清楚楚地再现于二人脑海中。
包括楮语所“遗忘”的一切。
她对怀玉施展见术、看见覆在蛟首上的那一缕黑气之时,脑中忽然生出一阵剧痛,似有被封存于脑海深处的什么欲冲破封印跃出。
但那剧痛极其短暂,被封印的什么也随着剧痛的消失完全消散。
而后她稳住心神再“见”怀玉,欲知究竟发生了什么、遭遇了什么。便忽然会悟出洗心术第三重见心。
意识落入怀玉的记忆之前,她又先感受到了一股不属于她的情绪,惊恐、慌忧、无措、愤怒、悲恸……
方才自怀玉的记忆中出来后,她明晓了这一切。
她在怀玉的记忆中看见了怀玉在琼阁会之后、发狂之前遇到的事,知道了那股不属于她的情绪就是怀玉的情绪……
是那缕黑气引发出来的、致使怀玉发狂的情绪。
自然,她也知晓了与剧痛一并浮出、一并消失的那似是被封印的什么是她“遗忘”的记忆。
并尽数回想起来了。
启明礼上她顿悟而点亮张宿,因张宿太强,所以一瞬耗空了当时体内所有的星韵。
不近舟在她身侧及时扶住了她、并将他的星韵传与她,她才没有力竭昏倒。
因为她体内刚得到的星韵是他的,又刚刚点亮了张宿。使得她尚未学习见术,便直接“见”到了他的异样——见到他那颜色浅淡似将灭散的天印被几缕黑气环绕。
虽只一眼,她的直觉却告诉她那不是幻象。
启明礼结束后她与不近舟在苍天官执事堂“密谈”,不料被他施了术遗忘了此事。
她当时虽觉异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压下猜测、暂且作罢。
直至今日,今时。
应当是洗心术第三重见心的会悟,让她冲破了不近舟的那道法术,拾回了那份记忆。
然得见自己生出天印的此刻,无数有所关联的记忆尽数涌上,几乎将她淹没。
她虽维持着神色的平静,心中却已被纷杂乱绪占满。
抬眸与不近舟对视的几息,她极力克制着一点点压下杂乱的记忆与心绪。
终于启唇,声音同样温而轻缓,只是不答他刚才所问:“我现在信师兄所言了。”
不近舟见她这般模样,听见这句话,心中立时生出猜测。
不过他仍含着浅淡的笑,缓缓将二人之间、横陈在楮语面前作镜子用的归去剑放下,与先前一般反手负于背后,再问出与那夜的楮语所问的同样的二字:“是吗?”
“师兄道心不稳。”楮语看着他的天印,径直道,“且不言其他,问星垣‘三问’中的‘入何道’,想来师兄现下是失去了答案的。”
不近舟看着她的眼,神色惯常温煦,缓缓复述出两个字:“‘失去’?”
楮语亦展露温静之色:“我说错了吗?”
语气却是肯定的,肯定她并没有说错。
她确实没说错。
然不近舟没应,反问道:“师妹呢?”
他的目光上移一寸,从她的眼落到她的额间天印上。毫不犹豫地抛却她以筑基之身生出天印这件事令人必生的惊撼之情:“师妹的天印看起来与我的倒是相像。怎么,刚生出天印便也‘失去’了答案?”
自然不是。
她根本不知自己道心为何,并不曾得到过“入何道”的答案。
但对着不近舟,楮语面不改色地应道:“或许如师兄所言。”
不近舟看着面前这个轻巧道出他的情况、却对她自己的事紧守不懈的少女,含着的笑意悄无声息地褪了。
不过倒不是因为什么生气、不愉,他也完全没有生气、不愉。
“那还是不要如我所言,切莫与我一样。”他直直看着楮语,忽然终于显露出了太微众弟子眼中、口中、心中那个待人温煦、极好相与的宗门大师兄的模样,语气淡淡,却叫楮语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真切,“你应当是摸到了道之一角,只是你自己尚无头绪。未明道心,但已身处你的道中,站在了旁人望尘莫及的高度。”
话至此,不近舟顿了顿,又忽然褪去“太微门大师兄”的样子,恢复他不近舟此人的模样,似笑非笑:“但以师妹的聪慧,应当知晓你这般情况所站的必然是险绝的边崖,而非明确道心之人踏上的正路。稍有不慎,即是万劫不复。天地有浩浩三千大道,十四洲却已六千年无人成功证道。师妹可知世人暗中将浮槎台称为什么?”
楮语未答,只静看着他。
她看到他眼中虚浮的温煦里生出细碎笑意。
他亦看着她,声音温而缓:“世人暗中称浮槎台为——仙人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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