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柳暗花明
崇一与邭沉二人眼皮一跳, 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心中涌上千般猜测,但思及楮语在前问话,又俱保持沉默暂不开口。
楮语面色依然平静, 只是指尖金芒无意中更亮了几分。她无声看着柳先生,只一副待他继续自述的态度。
柳先生那似乎又有些不受控制的神色也不过短短一瞬, 很快便恢复儒静之色, 然语气中带上了些别的情绪:“今晨我出门不久后被城主府守卫寻到拦下,他们道城主邀我有事相商。我见着时辰尚早,便跟去了。”
“那金陵城主竟以名曲词谱与灵石宝物与我谈交易,要我加入什么‘金陵乐行’,关闭我自己的乐坊, 去城中其余乐坊皆挂上‘教习’之名,但只教乐行为我安排的学生与重金求学之子。”言至此处,他顿了顿,而后冷嗤一声,“我方才说了, 我初入金陵本就欲去城中名坊任教谋生,但发现各乐坊皆不正乐道、只图钱利,才自建乐坊。”
他的语气略激动起来,却又十分坚定:“我执教虽为谋生, 但教的也是有天资与好乐之心的学生。这什么金陵乐行的教习之事, 与我心相悖,因而我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话音落下, 他的胸膛尚因方才一瞬的激动而微微起伏。
楮语静听着,同时观察着柳先生的每一分神情变化,她沉默看着他时,脑中响起清晨晁澈以雀跃、欣喜的语气伴着崇爱之情与她说的那句“柳先生人真好”。
再响起一路自年幼的晁澈口中听到的与邭沉侃侃相谈的那些乐理。
再响起晁澈抱着断弦筝坐在教习室一地狼藉中抬起被泪水与血迹糊花的脸时低哑虚沉的那声“阿姊”。
和方才误以为她要杀柳先生时急促惊慌而恳求的两声“阿姊”。
猜测已十分清晰地浮现。
若晁澈是心魔境之因。
那这位生而为魔但隐姓埋名定居金陵的乐师柳先生, 则是晁澈所痛、所憾、所不甘的一位重要的事中人。
结合崇一所言,明日深夜魔修屠戮城主府……
楮语悄然自玄字环中取出那支白玉珠钗,隐在宽大的宗服袖袍之下,平静地问道:“而后,你便自城主府中出来了?”
柳先生微微平静下来,答道:“我先回了乐坊,然坊中竟无一人,教习室桌椅散乱、一片狼藉……我心感不祥,便旋即回了家。”
说到此处,他浑昧的思绪好像终于突然清晰了,他忽的瞪大了眼,看着楮语:“我家中这……不是你们几人所为!”
楮语眉梢微挑,倒略感意外。
她观这位柳先生的性情:爱妻深切,却难以克制情绪;醉心乐道,却清高气傲、不通俗事。本以为他还需要许久才能想通这一点呢。
既如此,也不必楮语再作什么解释,她自袖袍下伸出手,递出手中的白玉珠钗,道:“这是我方才在地上拾到的,应当是先生妻之物,现下归还于先生。”
但她的动作立时顿了顿。柳先生正被缚魔索困缚,动弹不得。
柳先生自然欲伸手接过,亦想起来自己暂时动不了。
楮语便将手一收,暂时先继续拿着,言简意赅道:“先生不在乐坊时,你那些个‘有天资且有好乐之心’的学生,欺侮了晁澈,教习室之乱乃他们所为。”
柳先生刚想起其妻之事,闻言不由又先看向了晁澈,而后瞳孔微缩,这才注意到了晁澈被包扎起来的双手。
他面色惊诧,语气有些不可思议:“这……”
晁澈下意识地缩了缩手,眼神有些闪躲,没有对上柳先生的目光。乌云正巧轻叫了一声,吸引去了她的注意。
“此事我已解决。”楮语平静而自然地打断柳先生的话,接道,“但先生赠予晁澈的那架筝被摔损了,还断了弦,此行本是前来寻先生修筝的。”
她顿了顿,转了话锋,“不过,现下或许有一件更为首要的事。”
楮语垂眸看了眼手中珠钗,问道:“先生可知你家中为何这般模样、你妻又去了何处?”
显而易见,若屠城主府的魔修是柳先生,那么引他魔性大发的,想来必是与其妻相关之事了。
柳先生被楮语的一番话牵着,思绪接连跳转。楮语问话之后,他费了几息时间才落到楮语的问题上,又再思索了几息,却犹疑道:“我魔气本就微弱,且从不于旁人面前显露……”
对上楮语微冷的目光,他顿了顿,补充道,“方才当真是意外,因在我家中,我才……”
见楮语似信非信,柳先生只好继续道:“城中应当并无修士知晓我身份,魔门那边也不该知晓我在金陵……我也并不曾树敌……”
他又忽然顿了顿,瞪大了眼,“难道是我拒绝了金陵城主?”但旋即他又犹疑起来,“可是……堂堂城主,不至于派人闯入我家中……”
崇一旁观到此时,目露无奈之色,摇了摇头。
邭沉似乎没什么表情,不知他在想什么。
楮语任由柳先生说到这,对他的观察已经足够解答她心中的诸多疑惑、验证她心中的推测了。她便直言道:“先生错了。”
她抬眸,声音略轻但清晰,语气平静而肯定,“先生之妻,应当在……”
“柳先生可在?”
忽有陌生中年男子的声音自远处的院门处响起,打断了楮语的话。
柳先生闻声回头,不想竟直接转过了身。他立时低头,身上的缚魔索不知何时不见了。
环绕楮语旋转的星官与地上的星图亦瞬间黯去消失,只有星韵仍在指尖悄然流淌。
楮语将缚魔索暂且收入玄字环中,并咽了方才出口一半的话,循声向外看去。
一位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步入院内,而后十几位高大健壮的护卫紧跟着鱼贯而入,将院门严严实实挡了住,气势汹汹。
见着屋内不止柳先生一人,中年男子露出些惊讶之色,但他很快敛了神色。因为他看清了除柳先生外只有邭沉一位成年男子,剩下的分别是一位气质温静的少女、一位看起来同样没什么威胁的女僧和一位约莫七八岁的稚童。
邭沉在见着楮语收势之时,便也异常默契地将他的玄剑与剑鞘一并收入了他的储物袋中。
“你是何人?”柳先生看着陌生的中年男子,蹙眉问道。
中年男子带着他身后的护卫上前几步,笑道:“我家主子——听泉坊主,命我前来‘邀’柳先生到听泉坊一叙。”
楮语看着他,目光淡淡。
心中微哂,罪魁祸首这不就来了吗。
中年男子垂着手,腰背却是直的,直勾勾看着柳先生,面不改色地补充道:“我家主子方才遇见贼人劫先生之妻,出手相救,如今正在听泉坊中候着先生。”
“真是拿人当傻子耍。”崇一轻嗤一句,而后看了眼她口中的那个“傻子”。
晁澈似懂非懂地抬头看向崇一,再顺着崇一的目光看向——柳先生。
柳先生愣了愣,忽然有些激动起来:“当真?”
楮语看着柳先生,眼底难得也浮现一闪而逝的一丝无奈之色。她半侧身转头,看向身后三人。
见着毫不掩饰神情的崇一,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不过依然维持着面色的平静如常。
楮语的目光落到晁澈身上,微微暗了暗。
“自然没有欺瞒先生。”中年男子应道,眼中闪过鄙夷,克制着不显露语气的不耐烦,“柳先生,请吧?”
柳先生当即应下,抬步便要去。
“先生。”楮语清泠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敲了敲他那不甚清楚的脑子,声音不大,语气分明亦不强硬,却带着不容推拒的意味,“我们随先生一同去吧。”
而后不待柳先生开口,楮语已上前几步越过柳先生,声音变得温柔,语气也变得诚恳起来,对着那中年男子道:“我兄妹四人千里寻来金陵,久闻听泉坊之名,极想拜入坊内,不知可否一道前去?”
她原本握着白玉珠钗的左手上,此刻露出半块色泽上乘的灵玉。
十四洲通用的货币分为灵石、灵玉、灵珠,价值最高的是灵珠,但灵珠十分罕有,灵玉的价值也算极高了。此秘境中虽不可用十四洲灵石交易,但这般远远瞧着,长得还是几乎差不多的。唬这些小人物绰绰有余。
中年男子于是笑道:“自然可以。”
柳先生有些怔懵地看着楮语。
邭沉已同崇一一并上前,崇一带着晁澈,邭沉轻推了把柳先生,低声道:“走吧,先生。”
于是柳先生与邭沉在前,崇一、晁澈与楮语在后,跟着那中年男子向听泉坊去。十几位护卫分别围在四人前后。
崇一可憋坏了,后退一步落在晁澈身后,凑近楮语,极轻声地道:“怎么会有魔修像他这般傻……天真?”
楮语神色平静,无需思索,亦极轻声回道:“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生活于正道修士地界许多年。”
崇一心中仍有疑惑:“如若那魔修便是他,为何明日深夜才魔性大发?且是在城主府……还有城主府那结界……”
楮语想了想,思及在人间洲陆见过的人事,心中生起许多猜测,最后只应了崇一前半句的问题:“或许有些人的恶意,比魔气还复杂。”
此话太过隐晦,崇一未听明白,蹙眉看着楮语。
楮语与她对上视线,解释道:“不过是些猜测,我们且行再看。”
晁澈时不时仰起头,眼巴巴看着二人讲悄悄话。
楮语低头,抬手轻抚了抚她的发,与她微微浅笑。
但愿此行能一举解开所有疑惑,并开解心魔。
楮语抬头,看向前方与邭沉并行的柳先生。
兜兜转转,事情的本貌竟是这般。
只是他们身为误入的局外人,只见表象,才花费了这些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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