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问峰斗·五
台下人声旋即沸腾。
“这不是小师妹的主星星官吗!”
“他竟然点亮了心宿辅星!可是他以前在斗法中从未展开过心宿星官!”
“他到底隐藏了多少实力?又为何要隐藏这许多?”
还有人再次对楮语提出了质疑:“……小师妹为何不对相俞也使用洗心术?”
自然是她的主星星子破碎, 无法施展主星功法。
祝锦于心中答道。虽此刻未必会有人注意,她依然因习惯伪装而故作出紧张的神色,但那颗因上一场问峰斗秦越的惨败而高悬的心已经悄然安稳落下。
“这相俞……”孟飞白原本满脸的欣慕、激动之色此时被担忧与困惑尽数取代, 一对清俊的少年眉紧皱,他忧心忡忡地望着楮语,惶惶顾自思索低喃, “小师妹……”
不近舟眼底的兴味与惊艳一瞬散尽, 亦浮上淡淡的疑惑之色。但他所疑惑的与旁人全然不同,亦丝毫不与旁人一般担忧。
尉迟照与游畏秋相视一眼, 莫名地、出奇地仍然不作声。
台下人群中的祝枝神情复杂,抬着头目不转视地注视着斗法台上, 垂于身侧的双手将宗服紧紧攥得褶皱不堪。
斗法台上。
相俞话音落下之后, 楮语并不作答。
但有浅金色流光自她指尖缓缓溢出, 下一瞬她猛地起身,起身同时一枚注火术法印乍然结现于空中!
一簇一尺高的熊熊烈火瞬时燃起扑向相俞!
耀耀火光照亮他眼中由轻蔑而瞬间转为惊畏的神色。
相俞猛地后撤躲避。
斗转星移术法印擦着火光在楮语兀然起身之后、在他躲避火焰之时迅速结成, 楮语身形立时自原地一闪消失,落到了远处的她的另一枚星子上。
她那一袭在与秦越斗法中纤尘未染的宗服此时沾满了斗法台地面上的焦灰与余烬,几乎丝毫未乱的云鬓半散, 一簇簇青丝碎散地垂落到肩头, 虽不知为何没有被灼得焦卷, 仍显露出分明的狼狈。
这是他人眼中所见。楮语却未在施展斗转星移术落地后有半分停顿。
甫一落身于星子之上她便立即抬手捻诀, 尾宿星官倏忽高升于楮语身后, 奔雷术法印在它七枚星子光芒大盛的瞬间结现在相俞头顶。
“轰隆——”
相俞堪堪躲开注火术的突袭,深紫色的天雷便咆哮着自上空向他狠狠劈下!
然而他退撤躲避之时亦不曾有半分停顿,几乎在楮语结奔雷术法印的同时结成浮影术法印。
危宿星官闪现一瞬,与他一并再次销声匿迹于斗法台上!
楮语那道雷又落了空!
“怎么又!这……”
台下弟子们对这在他们毫无准备之时陡然翻转、与上一场问峰斗呈现出的截然不同的局势震惊不已。
许多人与身侧之人面面相觑,千万道思绪如乱麻在他们脑中搅荡, 直搅得他们昏昏然似乎失去了思考与言语的能力。
只见斗法台上又只剩下楮语一人,完全不见相俞踪迹。
楮语独身立于她的一枚星子之上,原本阔大而显气势凌凌的星图与这一方浓烈的燕颔蓝之色此时却将她衬得甚为伶弱孤危。
此刻完全暴露于天光之下的楮语有如砧上鱼肉,隐匿于暗处的相俞则是那不知何时便会突然落下的锋利刀俎。
而除了座上掌门、五位师叔与阶下不近舟、孟飞白,整座紫微顶广场再无一人能看见那刀俎扬起之势。
众人再次息声,与楮语一般屏息凝神等待相俞出现。
微风过耳,拂来似有似无、微乎其微的衣袂摇风之声。
一瞬又见金光乍亮、法印乍现!
心宿星官与尾宿星官一并高升于突然现身的相俞身后!
楮语察觉的瞬间捻诀之势刚起,又被那颗火红大星先一步闯入识海天地。
深紫色的雷光在她头顶大亮,惊雷再一次对着一瞬失神的她准准劈下!
“小师姐/妹!”台下弟子们惊声痛呼。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被隐匿于暗中突然出现的相俞施展洗心术而除去所有心念陷入一瞬失神的楮语再一次生受下这一道雷。
“小师姐加油啊!”
有人高声为她助势。
“这是你的主星功法啊小师妹!你在做什么!”
有人高声指点江山。
“小师妹施展洗心术啊!为何这般任他摆布你!”
“与他一样先施洗心术再反击啊!”
九官亲传中亦有人拧眉发问:“为何小师妹只任相俞施展洗心术控她,却还不反制于相俞?浮影术纵然难觅踪迹,但相俞攻击时必现身,小师妹受击之后分明是有时机可乘的!”
其余人皆与他一般尽是猜测。
有一人忽然惊声道:“小师妹莫不是不会洗心术吧?”
“怎么可能?”有人不假思索便反驳,“千百年来,只有少数资质极差的弟子才学不会主星功法,小师妹这等天资……”
有人再驳:“可若非如此,又还能有何缘故?”
几人闻言忽然沉默,竟真想不出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什么原因。
于是有人语气不可置信:“不会主星功法的天才吗……这、这也……”
“这也如何?”一直不曾开口的不近舟忽然出声,语气是他惯常的温煦清淡,却似乎透露着一分若有若无的、莫名的冷意。
一时几人再次哑声,突生的直觉令他们相信此时的大师兄绝不与平日一般好相与,虽心中莫名与不解,却皆不敢再多言。
游畏秋十分惊讶地看向不近舟:他竟在替小师妹说话?
然而不近舟连眼睫都不曾动一下,一句之后已然恢复沉默。
斗法台上。
楮语咽下上涌至喉间的血,长睫阴影覆住的眼底有微光明明灭灭,似压抑着什么情绪。她顶着灼痛的浑身筋骨再次抓着相俞这施术现身的一瞬时机站起身,同时飞快捻诀结印。
这次她不再先施展注火术或者奔雷术。
金光流溢的斗转星移术法印与她的身形一并一闪消失,瞬移落于远处另一枚星子之上。
而后,一枚又一枚注火术法印随着她几乎成残影的捻诀之势不断结成。
相俞见状亦同时捻诀结浮影术法印。
危宿星官高升而起,他的身影与浮影术法印一并擦着从楮语注火术法印中窜出的半人高的橘红色火焰一闪而逝,再次消失于斗法台上!
他隐匿的一瞬,那橘红色火焰恰自他消失的那处一簇接一簇地迅速燃起!
一时斗法台上火光大亮,楮语阔大的星图荡开的燕颔蓝色被橘红色的耀耀火光转瞬覆盖,遍地皆是熊熊燃烧的无根之火。二十二枚星子分别构成的三座星官的熠熠金光与火焰的耀耀红光交相辉映混融一体,星官与遍地火焰众星拱辰般将楮语团团围在其中!
她一抬手,满场的火焰便接连窜跃而起呼啸着向四面八方掷去!
只见斗法台上火光飞跃不断,到处尽是熊熊的烈火,空气被烈火烧得灼热不堪,连台下之人都一瞬错觉那漫场滚烫的气流灼到了他们的眼。
火焰四处飞掷之时,注火术法印仍一枚接一枚不断结现于空中,丛丛火焰灭而又起,起而又灭,大有生生不息之势!
相俞不见踪迹,楮语这一瞬便竟似疯了般不惜星韵地施注火术遍地掷火妄图逼他现行!
台下众人均被她这失控之举惊撼。
他们满心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千万般思绪在心中翻滚而过,却又似乎能理解她突然转变的这般行为。
上一场问峰斗中她以近乎完全碾压的姿态在将近短短半盏茶的时间内便将蝉联多届内门筑基第一的秦越击败,当时的她是何等的张扬惊艳、潇洒恣肆!
于是这一场问峰斗接下九野小试中排名落后秦越整整六位的相俞时,所有人皆以为她将再次以绝对的优势、以对手完全不可抵挡之势顺利且完美地取得胜利。
却不想甫一开场二人便势均力敌,再下一瞬她竟直接失去了对手的踪迹。
上一场秦越以‘困’闻名的强悍的毕宿星罗术全程连楮语的袍角都捉不到。
这一场,相俞能够完全隐匿身形的危宿浮影术却在一息之间颠倒局势,使楮语成为了那个几乎全程捉不到对手袍角的人!
不仅如此,他还点亮了楮语的主星心宿星官,以洗心术控她一瞬失神,再施奔雷术叫她避无可避生受雷击!
楮语对战秦越时何等的惊绝出尘,被相俞以她的主星功法控制后连中两道天雷时便是何等的狼狈难堪。
台下议声如潮。
“小师妹……她本就已经历了一场斗法,现下还这般疯狂地挥霍星韵,那她待会儿还能支撑多久?”
“斗法台如此之大,即使她这样遍地掷火也无法涉及斗法台的每一方空间……”
“相俞至今未曾现身,可见他或许根本就不在小师妹燃火攻击的范围之内。若他就此咬死不肯现身,小师妹岂不是白费这大量的星韵?”
“纵她此三座星官有二十二枚星子的星韵,也不及这般挥霍啊!”
众人愈发激动,质疑之声盛起。
“所以小师妹为何还不展开心宿星官呢!她难道不会洗心术吗!”
“小师妹这是因受打击而疯魔了吗……”
“她怎么如此不清醒?斗法之时局势向来瞬息万变,怎能堪堪中对手两击便直接稳不住心态了?若她如此心性,何以……”
新入门的弟子们更加难以接受台上的局势变化。他们不明白为何上一场斗法中显得那般强大而自如的小师姐,在这一场斗法中突然就如此势弱且失控……
入门虽有一月,九官师兄师姐们于他们来说依然有隔了辈分在的距离。
楮语却不同,当初定一真君入道课他们尚且蒙昧之时,她便已能够站起来条理清晰地为他们解惑,而这一月来也时常与他们一同上课。
因此她虽身为亲传弟子,但在他们心中,她与他们的距离反而比其他师兄师姐们要更近;在他们心中,也觉得她就是最最厉害的小师姐。
此时此刻他们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不愿相信她竟就这样似乎毫无反击之力!
斗法台上,以浮影术隐匿的相俞远在楮语数十丈开外,遥遥看着她似是疯魔般施注火术四处乱掷火焰的行为,一瞬涌上满心的快意。
几乎无人能看见他的此刻,他那平日总是寡淡的面容因同时显露太多情绪而显得有些扭曲,平日总平平无波澜的眼底被蔑色与嘲色铺得满满当当,还溢出心念即将得偿的逞色。
资质绝佳的天才?呵。他在心中冷嗤。这等主星功法都不会、稍受打击便失控的人也配领天才之名?也配鸠占鹊巢抢占本属于旁人的东西?
方才装得那般清高孤傲,道什么“所有即所有,所未有即所未有”!真不知她败了之后又将以什么样的姿态道出些什么话?
人声渐寥之时。
楮语终于停下了捻诀施术的动作,一枚枚刚刚结成的注火术法印与熊熊燃了不知许久的遍地火焰一并渐隐消失。
她面露惫色孤身立于阔大的星图之中,围绕她旋转的三座星官的每一枚星子的星芒皆已式微,羸弱如萤火之光,可窥星韵消耗之巨大。
无风而动的袖摆暴露她垂于身侧的双手正在颤抖。
相俞始终不肯现身,而她似乎已将近力竭。
“出来!”楮语终于开口,她那往日里无论发生什么都维持着平静神色的面容此刻浮上了戾气,连惯常清泠温和的声音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
可她这一副对着空空如也的周身开口的模样,更莫名充斥一股近乎可笑的无力之感。
以浮影术隐匿踪迹的相俞对她这副模样十分受用,勾唇而笑。
“小师妹为何会找不到我啊?”他的声音兀然出现在楮语耳畔,语气中满含挑衅与狂蔑。
楮语闻声立动,洗心术法印金光却仍先她一步率先一闪!
火红大星闯入她识海,铺天盖地呼啸而来的星火令她再次陷入一瞬的失神!
而这一次紧随着洗心术法印结现的不再是奔雷术法印——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自相俞手中跃出。
他似戏耍般学着楮语击秦越的那一掌,运浑厚星韵于掌心,掌风携滚滚烈火向失神怔愣的楮语狠狠拍去,少女纤瘦的身躯瞬间被击飞!
“砰!”
楮语整个人重重砸在她光芒渐黯的星图边缘,喉间终于压咽不住,闷声咳出一口血来。
“小师姐/妹!”
台下俱是痛呼之声。
阶下在上一场斗法结束时本已坐下的九官亲传也都不由地站起,倾身向斗法台凝眸远视。
座上,将宁真君拧着眉,面色微微沉重。
这一掌对楮语造成的伤似乎比前面的两道雷还要严重。
相俞将她击飞之后又毫不留情地接上奔雷术引雷对她劈下!她却没有施展出斗转星移术离开,只是于极限之间吃力地滚身躲避。
雷光擦着她因翻滚而扬起的衣袍落下,将尚未随她一同避开的那方袍角劈得粉碎。
炽热的余威扑到她脸上,扬起她歪斜的云鬓与早已散乱的长发。
台下之人震愕无声地愣愣看着。
看似分明才只受了两道雷与携烈火的一掌,她却便已成了这一副与秦越被她击中无数次而重伤危危的模样。
但转念一思,又发现确实无法两相比较。
相俞的这两道雷与一掌皆是蓄势而发、运满了星韵的威力满溢的攻击。不仅如此,楮语还因被洗心术控制而犹如木桩般一分不少地全部受下了。
她方才又大肆施展注火术挥霍星韵,本就经历了一场斗法的她体内星韵应当早已所剩无几,在这等状况下受伤确实会更加严重许多。
此刻,相俞光芒大盛的星图压在楮语黯淡得只剩从前三四分星芒的星图之上,明晃晃如这一场他完全碾压了她的斗法。
他行至楮语面前,望着蜷倒在地连十指都在颤抖的楮语,高高在上地问道:“你不是会什么瞬移之术吗?为何竟一次也避不开我的攻击?”
丝毫不掩语气之中的嘲意。
然而楮语一动不动,亦不作声。不知她是否听了见。
忽见浅金色流光浮现在楮语指尖,她手掌微动……
相俞旋即在瞬息之间率先结成洗心术法印!
红色大星又先一步闯入楮语的识海,耀眼的星光携着星上熊熊的火焰席卷她整片识海天地。
洗心术法印泛着浅金色流光浮在楮语头顶,渐渐散去。
心宿星官明亮高悬于相俞身后。
见楮语回神之后,他作出十分困惑的夸张语气问道:“洗心术不是你的主星功法吗?为何你会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防备不住呢?”
楮语稍动一下,他便又一抬手,轻而易举地结出洗心术法印,而后更加困惑地问:“商星不是你的主星吗?为何入门至今也不曾展开过心宿星官呢?为何一次也不对我施展洗心术呢?”
见楮语不应也不再动,他冷笑一声后退开去,抬手飞快结出一枚奔雷术法印,如待死物一般眼也不眨地引雷正正向楮语劈下!
“轰隆——”
“小师姐/妹!”
台下弟子们惊呼不绝。
“斗法不可伤人性命!相俞师弟!”
“别再动手了!让小师妹下台吧!”
“小师姐下台吧!输了也无妨!”
人群中的祝枝几乎是死死睁着眼看着斗法台,向来活泼明朗的她从未有过此刻这般揪心痛苦的感受,即便当初寄住在祝府过着如下人一般的生活,于她而言也没什么难以忍受的。
但她此刻只觉每一息都是煎熬。
比旁人知晓更多的她,也比旁人更煎熬无数。
不近舟原本丝毫不为楮语担忧,但至此刻见着楮语在台上这般毫无还手之力、近乎可称之为“惨”的模样,又一时对自己的想法动摇起来。他于是不由偏头看了眼游畏秋与尉迟照。
游畏秋压在案上的手紧握成拳,惯来闲散的他此刻露出了少见的厉色。
尉迟照倒是堪堪维持着面色,拉了拉似要压抑不住的游畏秋,向他递上似是提示意味的一眼。游畏秋才缓了缓紧绷的神色。
不近舟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中疑虑更浓。
祝锦望着台上几乎已经落定的局势,望着蜷倒在地毫无还手之力模样的楮语,心中一边觉得十分满足与快意,一边又莫名地生出隐隐的不安。
座上,亢君拦住几欲动手的将宁真君,如之前拦住定轲真君一般,沉声道:“且先莫动。”
将宁真君却不像定轲真君一样立刻遵他之言,反问道:“贲霄师兄这是什么意思?即便要考验弟子,也不至于放任她伤成这般模样吧?若此子出了什么事,我等作为她的师叔要如何与远在斮风城的月离师姐交代?十四洲各宗元婴之上的修士皆要去魔都轮流巡法,若非月离师姐自请长留斮风城,我等又如何能像现在这般免去巡法之责安然留在宗门内?”
“师妹莫急。”她话音刚落,却听得定一真君与亢君一般道,“且再看看。”
见二人都这般劝她,将宁真君忽的静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于是遵了二人之言。
其余三位师叔见状,便也都暂时放下了出手干涉的念头,凝眉望着斗法台,各自沉思起来。
台上,失力动弹不得的楮语无需相俞施展洗心术,便已以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由着相俞的第三道雷落下。雷光映亮她苍白无血色的脸,毫不留情地狠狠劈入她体内!
似乎实在伤得太重,她连血都吐不出来。只剩浑身散发着天雷余威的焦灼之气。
相俞走近她,鞋底踏在她身前一地的烬尘之上,声音似带了笑:“你不是天资绝世吗?为何却要师长相助你点亮尾宿辅星呢?”
楮语指尖似乎动了一动,他便立即施展洗心术再次控她,在她回神之后才接道:“你不是七日筑基、玄元万仙榜筑基第一吗?为何现在面对我这个七年筑基、九野小试筑基第七之人竟毫无还手之力呢?”
他扬起头,往日寡淡无味的面容上此刻露出十分明显而夸张的笑,使得他眉目间的刻薄之色分外刺眼:“为何还不站起来证明你的绝世天资?”
他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绕着楮语踱步:“为何还不站起来证明你的玄元万仙榜筑基第一之称?”
“啊……”他忽的停下了步子,弯腰低头凑近楮语,惊讶道,“你莫不会以为方才胜过了秦越就证明了你自己吧?”
他的声音低下来,阴沉沉地:“你证明了什么?”
楮语却一句也无法回应他。只气息奄奄地蜷倒在那,任由他肆意以言语挑衅、嘲笑、羞辱。
相俞却毫不在意这看起来自己是在自言自语般的状态,只顾自一句一句将他暗藏在心中的话对着地上全然败者姿态的楮语吐出。
紫微顶一片寂然。
看着相俞这似乎逐渐疯狂的状态,台下弟子们心生寒意。
再看已经一动也不能动的楮语,心中更生强烈的不安。
却又完全不知此时的他们该说什么、做什么。门规有定,除了掌门与几位师叔,其余人皆不可干涉弟子斗法。
他们便偏头望向观星殿外高座上的掌门与师叔,却见他们高坐其上,人人皆无动容之色,竟是毫无干涉之意。
他们满心困惑、万般不解:到底为什么还不出手干涉!
“为什么?”楮语终于寻回了一丝力气般,撑着抬起头看向相俞,眼中无数情绪纷杂,惑、怒、惊、痛、悲、恨……一字一句像是咬牙硬挤出来的,声音强撑冷硬,却又透露着似乎遮掩不住的虚弱与卑微,“为什么……邀我问峰斗?为什么、这么仇视我……我何时……何处得罪了你?”
她这番败弱者的姿态与言语令相俞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他于是蹲下身来靠近楮语:“为什么?那我便告诉你为什么。”
“苍天官毕君月离修为臻至无相境,贵为太微第一人、当世星修第二,可内门九官只有苍天官没有亲传——连祝师姐都未入苍天官,你凭什么成为苍天官亲传?”
“两月后云上万宝节玄元万宝阁的琼阁会,各宗门可有三位弟子赴会竞宝——若你不入太微,此三位弟子应当是不近舟、孟飞白与祝师姐。”
他的声音低而暗哑,毫不掩饰对楮语的厌恶之情。
“华山剑冢将近百年才开放一次,各宗门可送一位元婴之下的弟子入剑冢试炼。而三年之后的论剑会便是百年——若不是你,这名额本是祝师姐的。”
他狠狠重声道:“若非有你,这所有的名额都是祝师姐的!”
看着楮语听他说完怔愣的模样,他的语气更加轻蔑与嫌恶:“你不是与秦越说什么……‘你所有便是你所有,他所未有便是他所未有’吗?”
他一瞬发狠拔高了声音:“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夺祝师姐所有!”
而后,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露出个十分讽刺的笑容:“证道可期?”
“一个连自己主星都证明不了的星修,一个连自己说的话也无法用自己的行动证明的人。”他分明刚笑,忽的又敛了笑。
语气近乎疯狂:
“如何证道?”
“何言可期!”
紫微顶一片死寂。
相俞几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全然不知他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可闻。
紫微顶两千余人尽清清楚楚地听入耳中!
祝锦骤然失力跌坐到椅子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
“我不知他……”她强撑着开口为自己辩驳,却发现自己从来都在受着别人的喜爱与赞美,此刻在这上千人惊怒厌恶的目光中,只觉满心惶恐与痛苦,全然说不出话来。
然而即便她辩驳,也无多少人会信了。她这跌坐在椅子上的第一反应早已暴露了她是知情的,甚至是她主动挑唆的!
众人欲开口斥责她,却被斗法台上忽生的变化引去了注意力。
“重伤力竭”、“毫无还手之力”的楮语忽的自地上站了起来!
“小师姐/妹!”台下惊呼如潮。
人群中的祝枝终于松懈下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小师妹装得太过逼真,若非她几日前来寻自己相助请自己与她练习洗心术,自己曾见过她在第一重洗心术下几乎完全不受影响的模样,方才真的是要与所有人一并信她被相俞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了。
但那几道威力满溢的天雷,看得祝枝完全控制不住为她担心的情绪。
阶下,游畏秋与尉迟照亦同时长舒一口气。
游畏秋摇着头叹道:“小师妹真能演啊……也真是狠!相俞那几道全力引出的雷击她竟尽数生抗下来,真是……”
“真真是令我心悦诚服。”尉迟照笑着接道。
不近舟心中的疑虑得到解答,与他所猜测几乎完全相同。但仍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左侧一唱一和的二人:合着他们二人与小师妹是“同谋”。
而后他忽的怔了一息,发觉自己的情绪中居然似乎有那么一丝不悦……
他垂眸陷入沉思。
座上,将宁真君不掩脸上的讶色,欲开口又先笑了一声:“哈,这弟子竟是在做戏!月离师姐这弟子当真是……与众不同、惊为天人!”
而后她立时敛了笑,因为将寻真君的脸色极差——先前将寻真君口中的“与容”,便是他亲传弟子祝锦的道名。
斗法台上。
“多谢你告知这许多。”已站起身的楮语云淡风轻地道一句,抬手拭去唇角血痕,又顿了顿,想起来默念法诀给自己施了个去尘术,满身灰尘尽数消失。
而后她又抬手直接拆了已经凌乱的发髻,一头墨色长发瞬时披垂下来。往日高挽云髻总是显得清绝出尘的她,忽然便生出了几分妖与艳。
相俞瞳孔微缩,露出惊愕之色。立时下意识抬手捻诀展开危宿星官结浮影术法印。
然而楮语亦在结印,却是心中默念法诀、手上捻诀同时结两枚法印!注火术法印与另一枚法印接连结现于空中。
相俞甫一隐匿身形便继续捻诀欲结洗心术法印,想如之前的几次一般先控住楮语。
却先听得楮语轻笑一声:“你既见我会瞬移之术,为何觉得我只会瞬移之术?”
她于话音落下的一瞬立时自原地消失不见。
然而,一息,两息……
数息之后,地上楮语星图上的任何一枚星子之上都没有出现她的身影!
她与施展浮影术的相俞一般——隐匿了踪迹,消失于众人眼前!
“小师姐人呢!”
“小师妹也点亮了危宿辅星吗!”
“不可能!她分明没有展开危宿星官,不可能是浮影术!”
人声如滚水沸腾不已。
“小师妹好像没有展开任何星官……这不是主星功法……”
“不是主星功法?与她那瞬移之术一样?”
什么功法?
《杓篇·玉衡》中有两道基础法术,其一为注火术,其二名为“烬尘术”。
烬尘术与斗转星移术一样由镜篆写就,是为步天密法。太微门的《后镜步天歌》中没有传承。
何为烬尘术?
镜君写道:“大火有余烬如尘。”
烬尘术需在注火术之后施展,第一重可以掩藏气息,还可以压制、隐藏修为。莱洲时祝枝看不出楮语修为,玄洲时定一真君也看不出楮语修为,皆因楮语的师父为她施了烬尘术作遮掩。
而楮语此时消失于人前施展的则是第二重:可以散身为大火余烬微尘,隐匿踪迹。
虽她暂时不知为何烬尘术与危宿浮影术威效会如此相近,但她并不在意。就如清星术与她的心宿洗心术类似一般,或许等她都学会之时便能知晓二者的区别。
此时的她会烬尘术二重便够了。
不,还不够,她要找出相俞的位置。
如何找?
楮语斗法施术时惯爱半垂眸,于是她此时也半垂眼睑,抬手捻诀——六枚星子连成的张宿星官倏忽高升而起并与她一齐重新现身于众人眼前!
“是张宿星官!”
台下立时有人认了出来。
“二十八宿中,斗、觜、张三宿最难点亮,小师妹竟点亮了张宿辅星!”
“小师姐好厉害!”
金色流光随着楮语捻诀之势在空中流转,迅速结成一枚见术法印。
楮语闭眼再睁,原本空荡荡的斗法台上便出现了一座象征着相俞的危宿星官!
镜君道:凡不可见,皆可因张术得见。
相俞隐匿身形,便是一种“不可见”。
虽然至今楮语对见术的掌控仍不熟练,只能勉强看见列宿峰顶一株竹生有灵智。但“见灵智”与“见形”是完全不同的“见”,见人之形与见万物之灵智相比便显得十分简单了。
见楮语忽然与他一般消失在斗法台上,又忽然面向他展开张宿星官现身,相俞心中重重一沉。
同时又听得她轻笑一声:“你既点亮辅星星官却刻意不使人知,为何觉得我会展现所有辅星星官使人知?”
她的声音分明清泠如风,此刻却听得他生起满心的烦躁与怒意,他携怒抬手捻诀。
心宿星官立时自他身后高升而起,与他一并现身于众人眼中——他仍选择施展洗心术。
洗心术法印迅速结现于楮语头顶,相俞便抬手欲如之前那数次一般紧接着结奔雷术法印,却忽然顿了顿——
本应该被洗心术控得一瞬失神的楮语此刻却眼神清明地看着他,唇角带着她自起身后便再未落下过的一抹浅淡的笑弧:“你既不在考核时展示主星功法实力,为何觉得我会在与你斗法前展示主星功法实力?”
只见此刻突然完全不受他洗心术所控的楮语随意地抬起手,一座三枚星子连成的星官自她的星图中被迅速汇亮并倏忽高升而起!
比之环绕于她旋转的室、房、尾、张四座星官,这座星官的每一枚星子都极为明亮耀眼,闪耀着微红的熠熠星光!
“心宿星官!”
“小师妹的主星星官!”
人声忽而沸腾!他们终于见到了楮语的主星星官。
“我就知道小师妹不展开主星星官一定不是因为不能展开!”
“小师姐的主星星官好亮!”
“心、室、房、尾、张……五座星官!小师妹有五座星官!”
有人发现了更为令人激动的事。
“无数星修结成金丹都未能点亮三座星官,小师妹筑基便点亮了五座!”
“她这是何等天资!”
方才因楮语“重伤”而压抑了许久的众人彻底放开嗓子高呼,激动得近乎咆哮的呼喊之声几欲将整座紫微顶掀翻!
浅金色流光随着楮语熟练流畅的捻诀之势在空中流转,结成一枚金光熠熠的古朴法印!
本就明亮的心宿星官更加光芒大盛!
火红色巨大明亮的商星猛然闯入相俞识海夜空,星上熊熊烈火咆哮着以燎原之势瞬间覆盖他整片识海天地!
他的所有心念一瞬之间被商星烈火燎尽,他一动不动地怔愣在了原地。
“洗心术!”
“是小师姐的主星功法洗心术!”
新入门的弟子们最为激动。
“我就知道小师姐不可能不会主星功法!”
“小师姐也不可能有学不会的功法!”
“小师姐最厉害!”
斗法台上,心宿星官落到楮语身侧,尾宿星官高升至她身后半空,奔雷术法印结现在被洗心术控得怔愣的相俞头顶。
一道与先前斗法时二人引下过的明显不同的、极为明亮耀眼的紫金色的巨雷夺印而出倏忽冲上万丈晴空!
“轰隆——”
雷鸣声响彻天际!
金紫色雷光裹挟万里长风自高天咆哮着落下,一瞬将怔愣的相俞劈得浑身焦黑!
他仍在台上直直立了几息,而后摇晃两下,砰然倒地。
满地火与雷的烬尘被他倒地生出的风高高扬起,又扑覆到他仍然闪烁着缕缕极细的雷光的身躯上。
紫微顶万籁息声。
所有人都被这一道威力非凡的紫金色巨雷深深惊撼。
楮语长身立于斗法台上,四丈方圆的阔大星图上莹白细线之光交错流溢不绝,星图与宗服的燕颔蓝混融一体显得更为浓郁厚重。
尾宿星官已经自她身后落下。整整三十一枚星子分别连成的心、室、房、尾、张五座星官环绕她旋转,金色星芒闪烁不断。
天风扬起她拆了云髻而垂落的长发,被五座星官众星拱辰般环绕的她有如一颗明辉熠熠的天星。
她的声音清泠如风,亦运了星韵随风传入台下每一位弟子耳中、心中!
“我本觉得修炼是个人之事,无需与他人多言。但你们之中总有人很喜欢自作主张臆测我、牵扯我、攀比我,然后不厌其烦、烦不胜烦地扰我、控问我。”
“那我今日便在此与你们说这一遍。”
“我天资如何、实力几何,无需证明与你们。”
“我拥有什么、未有什么,无需证明与你们。”
“我要入何道、如何证道,更无需证明与你们。”
“我所言、我所行皆无需证明与你们。”
“莫再求‘证’与我。”
“我之一切——从来无需证明与尔等。亦从不为证明与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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