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
三、
早春的清晨, 又是河边林间,空气中有淡薄的雾气。
人的情绪似乎也变得缥缈缠绕起来。
谢宣眨了眨水润的眸子,宽大袍袖抬起, 滑露出葱白似的细嫩指尖, 却摸上了颈边冰冷锋锐的剑身, 态度十分轻慢, 不以为意,半点也不怕被伤到。
顾思远剑眉挑起。
他盯着那几根在危险边缘跳跃的漂亮手指,莫名有种属于自己的东西,正在被怠慢侵害之感。
隔着细细薄雾,衬着其本就冷峻的脸庞越发寒冷,也越有一种莫名深邃的魅力。
谢宣很清晰地感知到面前人似乎不高兴,以为他是不喜欢被人窥探, 心下有些不安, 开口喃喃解释道:“我不是故意偷看的。”
顾思远目光定定,面色也依旧冷沉如故。
谢宣有些尴尬。
明明他是皇子,地位高高在上, 但是这人露出这副神情,他却就忍不住地慌乱起来。
心一乱, 手上就更加乱起来。
原本只是拨弄剑身开个玩笑,而这下, 细嫩的指腹不小心一偏, 真的差点在锋利剑刃上割划而过。
顾思远目光一冷, 伸出自己的左手, 直接向着那不听话的细白手指抓去。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 谢宣眸子微瞪, 指尖一抖。
接着, 整个手掌便落入了那宽大温热的手心,甚至能清晰感受到这人因长久握剑而生出的微硬薄茧。
顾思远一手收回长剑、归进鞘中,另一只手却不自觉收紧力道,感受着掌间陌生却叫人向往的纤细柔软肌肤温度。
果然,跟想象中一样美好。
谢宣呼吸微乱,心脏跳得仿佛马上就要从喉咙里钻出来。
脑子更是彻底混乱了,他不知道这人想干什么,但手指却就是用不出半点力气来,所以没法从那掌间挣扎出来。
就在这时,顾思远缓缓松开手,冷声道:“别随便碰剑刃。”
谢宣捻了捻指腹,忽略心头那抹淡淡的失落感,低着嗓子轻应一声:“啊……”
好半晌,才模模糊糊反应起来,这人刚刚似乎是在警告自己别碰他的剑。
谢宣猛地抬头:“……”
好你个顾思远。
碰一下你的剑怎么了,会脏吗?就那么嫌弃自己?
亏得自己刚刚自作多情?呸,有个屁的情。
只是错觉罢了。
谢宣鼓着脸颊,恶狠狠瞪人一眼。
“……”顾思远。
看着眼前这人变换的脸色。
他眯了眯眼,伸手捏了捏那鼓起的脸颊:“什么毛病?好好说话,就生气了?”
谢宣更恼了,瞪着人趾高气扬道:“你大胆,敢碰本殿下的脸,还倒打一耙!”
顾思远神色淡定,点点头:“你去向陛下告状去吧!”
“……”谢宣。
这怎么说得出口?
再说,他父皇心里更看中谁还不一定呢。
他不甘心地鼓着脸颊,吐槽道:“你这人怎么这样,都不知道让让本殿下,白长这么大个子,人却小气巴巴的。”
顾思远无奈轻哼一声。
到底是谁小气巴巴,动不动就生气恼了?
他双手抱臂,懒懒靠在一旁的大树上,淡声问道:“六殿下来找我,有什么事?”
“谁来找你,整个营地就这么点大,路过此地不是很正常。”谢宣轻挥衣袖,拍了拍脖颈,恢复龙子皇孙的高贵神态:“倒是顾将军,下次舞剑可小点心,若路过的是父皇或者皇兄们,可不一定这般好过了。”
顾思远手掌按上剑柄,侧眸看向谢宣,嗓音冰冷:“倒是谢过六殿下宽宏大量。”
“这就完了?”谢宣立刻睁着水润的眸子,得意洋洋地反问回去,“你刚刚那可是犯上僭越之罪?”
……又想捏脸了。
顾思远手指摸着剑柄上粗糙的花纹,点点头道:“愿闻其详。”
谢宣轻咳一声,老神在在:“本殿下也不为难你,你只需要老老实实回答本殿下一个问题即可。”
顾思远眯眼覻他。
还说是路过,这不明显带着目的来?
这河边可是远离营地,偏僻的很。
谢宣被他这目光看得羞恼,气呼呼道:“你不答应?”
顾思远神色冷淡依旧:“说来听听。”
谢宣心下微定。
稍后,这才盯着顾思远慢悠悠问道:“你……抓的那些刺客,真的什么也没说?”
说到最后,他的音调有些飘忽,也不知是想得到什么答案。
顾思远眼皮掀了掀,漠然招手:“过来。”
谢宣眨巴眨巴眼,乖乖巧巧的两步走近:“说吧。”
顾思远手掌微往下,一把掐住那小巧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两人视线直直相对,嗓音低沉:“刺客说不说都不重要,六殿下反正也要当不知道。”
谢宣面色苍白:“你……什么意思?”
顾思远冷嗤一声:“六殿下心里明白。”
“不要对陛下抱不该有的期待,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至少目前还能安稳一段时间,趁着这时机,好好积蓄力量,将来说不定还有逃出生天的一日。”
谢宣瞳孔微缩,抬手一把抓住自己下巴上的大掌,直勾勾看着面前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思远最后捏了一把温软的脸颊肉,便收回了手掌,神情平淡:“臣什么也没说,时候不早了,今日陛下就要移驾回宫,臣还得前去打点,告辞。”
说完,便只留下一道高大冷酷的背影。
朝阳升起,林间如纱似的薄雾散尽。
谢宣漂亮的瞳孔光影明灭,而氤氲出一抹幽幽的青蓝来。
半晌,他轻轻揉了揉自己被捏得微红的下巴和侧脸,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干燥大掌上的淡淡温度和薄茧。
那是跟他这种皇子王孙自小娇生惯养完全不一样的手掌,坚定沉稳,苍劲有力,仿佛能撑起整个天地。
而在祭台上时,也确实是这双大掌保护了自己。
不过,谢宣还是忍不住撇撇嘴:“提醒就提醒,故意占便宜算什么,看着倒还是一本正经的,真会装模作样。”
……
这日,刚过辰时,浩浩荡荡的御驾队伍就拔营启程回宫。
祭台倒塌和刺客的事,不可避免地传了出去。
沿途路上,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顾思远佩剑跨马走在队伍前方,心里暗道:好好的祭典变成这样,就为了帮着心爱的儿子,打击另一个儿子,建昭帝真是颇有创意。
清县离皇城不过八十多里路,当日傍晚,御驾就到了宫门口。
不管是因为目的没达成,还是其他原因,从轿中出来时,建昭帝的脸色都并不算很好看。
在清县,只需处理刺客就行。
回京之后,这件事的麻烦现在才开始呢?
好好的祭台下居然藏了刺客,不说其他,负责建筑工事的工部必定首当其冲;其次,礼部和钦天监负责督查进度的人,也活罪难逃。
此外,还有在祭典正式开始前,提前几天就来清场和守卫的京营指挥,也有失职大罪。
而这些人,既然能睁只眼闭只眼把刺客放进去,那不管是为了什么目的,实际上都是在替四皇子谢寰办事。
建昭帝要是严厉惩处,岂不是在断谢寰的臂膀。
谢寰因为没有母家的助益,势力本来比起其他几位皇子就要弱,大部分还都是建昭帝暗中交给他的。
但是,不处理肯定更是不行的。
如果对刺君之事都轻轻放过,且不说朝臣和谢宣会大大生疑,就说以后还不知多少人有样学样,没事就来个勾结犯上呢?
建昭帝自己也惜命啊。
而除了这些考量之外,现在更可怕的是,后宫的陆贵妃听到清县发生的事情后,立刻就哭哭啼啼地冲来了皇极殿大门前。
建昭帝实在烦不胜烦,第一次有些后悔找了这么个挡箭牌。
顾思远身为御林军中郎将,地位仅在正、副大统领之下。
除了御驾出行在外,在皇宫中时,他每日的主要守备范围,就是太和殿到乾清宫、皇极殿这一块,基本上是建昭帝在哪,他就在哪。
这会,按照往日脾性,他冷脸伸手拦住了陆贵妃去路:“陛下在皇极殿处理政事,后宫诸人不得擅入。”
周围的同僚、包括太监宫女们,都十分敬佩地看了他一眼。
众所周知,陛下极为宠爱陆贵妃,对陆贵妃的求见从来没有一次不应的。
但顾询这个家伙,却仿佛是个万年不开化的木头,回回都把陆贵妃拦住,真是一点也不怕得罪人。
陆贵妃已经四十岁,但保养地极好,她本身性子也直爽,整个人精气神十足,打扮风格也偏华丽美艳,一眼看去如三十许人。
虽然此时被顾思远拦住,倒也不动怒,这样的事上演了多次,她对这位顾郎将的脾气也十分清楚,指望他徇私是不可能的,只能横了眼旁边的小太监:“见着本宫来了,还不快进去禀报?”
“是。”小太监立马跑了进去。
陆贵妃拨了拨手上艳红的护甲,又看向顾思远道:“听说在祭典上,是顾郎将救了宣儿?”
顾思远神色冷淡:“臣负责祭典护卫,保护六殿下安全是应尽之事,谈不上救字。”
陆贵妃笑了笑:“不管怎么说,本宫还是要谢谢顾郎将。”
顾思远不回答了。
陆贵妃见他如此,也懒得再废话,脚步微转,又要往皇极殿中走去。
下一刻,又被顾思远迅速拦住。
陆贵妃皱眉:“本宫已经让人进去通报了,陛下肯定马上就要召见的。”
顾思远八风不动,只道:“那就等陛下口谕来了再说。”
建昭帝自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虽然他一直对顾询观感都还不错,但这回,却是真的分外意识到顾询的好了。
要是他的臣子们都像顾询这样老老实实,一切唯他是从,他哪里还有那么多烦心事?
一旁的王成英又提醒了一句:“陛下?贵妃娘娘在外面求见?”
建昭帝蹙眉,白了他一眼。
早就听到了,用得着你提醒,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又沉默半晌,他抬了抬手,示意王成英出去领人进来。
傍晚,夕阳如火。
顾思远站在皇极殿外高高的台阶上,听着陆贵妃在里面又哭又闹。
不知过了多久,动静才稍歇。
一阵环佩叮当之声,陆贵妃微红着眼眶,身后跟着两个人,捧着一堆赏赐走出了皇极殿大门。
路过顾思远时,陆贵妃脚步停了停,从那堆赏赐里拿出几样扔了下来。
“顾郎将,虽说保护宣儿是你应尽之责,不过本宫也不是那小气人,这几样玩意儿便赏你了。”
说完,便趾高气扬地走了。
把一个宠冠六宫的贵妃气势,演绎地淋漓尽致。
顾思远瞥了眼地上的东西,冷笑一声,只当看不见,继续回去站自己的岗。
一旁送陆贵妃出来的王成英见了,无奈轻笑一声。
他在陛下身边当差,自然知道顾思远向来看不上陆贵妃和陆家人。
不过,这都是御赐之物,哪能在地上这么晾着。
他支使手下的小太监捡起来,再递给顾思远,好脾气地笑道:“顾郎将,贵妃娘娘大方,你可不能耍脾气,陛下知道也要不高兴的。”
顾思远瞥他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把东西接过来,随意塞进了袖子了。
王成英笑呵呵地进了殿内。
建昭帝看他,满不在意问道:“思远又对贵妃不恭了?”
王成英听陛下话里用词厉害,但语气却轻巧,知道陛下心里其实很满意顾思远的表现,连忙把刚刚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建昭帝轻骂一声:“这狗脾气。”
王成英也笑道:“顾郎将就是这样,除了圣上您,他给过谁面子啊?”
建昭帝沉默一瞬,再开口便道:“贵妃关心宣儿,赏赐思远,朕也赏他点什么吧,听说库房新呈上来一把不错的宝剑……”
酉时之后,顾思远便和御林军同僚换了班,带着新得的宝剑出宫回府。
顾思远的祖母曹氏是建昭帝的乳娘,而且昔年情义颇深,建昭帝登基以后,便在皇城脚下不远处赐了个不大不小的宅子。
虽然曹氏已去世几年,但宅子却还是一直留了下来。
顾思远的父亲顾光耀十几年前,替建昭帝挡了一箭之后,动不动就嚷嚷头疼脑热,建昭帝便在内务府给他安排了个悠闲的采办职位,油水却不少。
顾思远到家时,顾府的大厅灯火明亮,气氛热烈,正在用晚膳。
他一进来,空气却仿佛瞬间凝滞,所有人面色一变。
尤其他的继弟和继妹更是身体一抖,显然对原身心有余悸。
顾光耀眉头蹙起,斥道:“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不是陪着陛下去祭典了吗?”
顾思远抬眸瞥他一眼,随口道:“昨日祭典遇出现刺客,所以,御驾提前回鸾了。”
顾光耀大惊:“陛下遇刺了?”
如果说,有谁真心地希望建昭帝长命百岁,那顾光耀绝对是其中一个,他现在每天喝酒吃茶斗蛐蛐,这好日子都是建昭帝给他的,要是换了皇帝,这指不定怎么样呢?
他当即怒气冲冲骂道:“你不是负责护卫陛下的吗,怎么那么没用?居然还让陛下遇刺了?”
顾思远冷嗖嗖瞥他一眼:“谁说陛下遇刺了?”
说完,也不再理会这帮人,直接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这个逆子!”顾光耀气冲冲一拍桌子。
顾思远回到自己的院子后,直接大开着房门,先将手上的宝剑放下后,又将身上的几样东西取了出来。
这是今日陆贵妃说是赏给他的。
片刻后,顾思远看着倒下来的灰色粉末,轻轻闻了闻,像是香料。
蹙眉一瞬,他用火折子点燃了。
之后,便朗声吩咐外面的人送一份晚膳过来。
顾思远在府里素有威名,便是顾光耀都没他强硬,他的命令一下去,不过半盏茶时间,三菜一汤加上大盆米饭便送了过来。
三道菜是酸菜羊肉、清蒸肥鸡、蒜茄子,汤则是肉丸白菜豆腐片汤。
顾光耀是个好享受的人,顾府的厨子手艺颇为出色。
顾思远尝了几口,便大快朵颐起来,饭菜刚好吃得差不多的时候,窗外传来了微小的动静。
一只浑身雪白地没有半点瑕疵的鸽子,细爪稳稳踩在窗柩上,对着屋里探头探脑,绿豆大小的眼睛颇具机灵人气。
顾思远挑了挑眉,将盆里剩下的米饭扒拉了一点到掌心,对着那小家伙摊开,并且轻吹了声口哨。
鸽子那绿豆般的小眼睛盯着他,瞅了好半晌,才扑棱着翅膀飞了过来,似乎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人是无害的。
顾思远的眼力极好,早看到它腿上绑着的小纸条,正准备伸手取下来。
结果,也不知道谢宣是不是虐待这位鸽大爷了,它那脑袋扎进米饭里就不出来了,顾思远想碰它,就直接跳起来踢人。
可顾思远自然更不是什么好人,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一把抓住它那小背,直接将其整个翻转过来按在桌面上,强硬地将纸条摘了下来。
半晌过去,鸽子依旧躺在桌面上一动不动,翅膀矜持地遮着腹部,小小的绿豆眼里都是不可言说,似乎从没见过这么粗暴的人类。
顾思远看完纸条上的内容,瞥它一眼冷笑道:“再装死,就给你扔到鸡窝里去配种。”
“……”
鸽大爷整个鸽都在风中凌乱了。
下一瞬,“噌”一下蹿得老远,它要远离这个恐怖残忍的人类,它要回去向香香软软的主人告状。
它现在才知道主人的好,以后再也不随便挑食了。
六皇子府的正院里,谢宣手上捧着本书,盯着某一页,已经久久没有翻动。
就在这时,“扑楞扑棱……”
熟悉的声息在耳边响起。
谢宣立刻转过头,不用伸开手,鸽大爷已经热切地扑了过来。
谢宣眉眼弯弯,习惯性先抬手要摸摸它光滑的羽毛,鸽大爷第一次没有反抗,乖顺地呆在他掌下久久微动,小绿豆眼也深情地看着他。
“……”谢宣。
这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平日,这皇子府里,鸽大爷是老大,他才是老二,今天怎么回事?
他也目光灼灼地盯着鸽大爷道:“是不是犯错了?干什么坏事了?”
鸽大爷一动不动,还是深情依旧。
谢宣心里一乱,瞪着它:“难道是我刚让你带的信没去送,是不是飞到一半,钻谁家厨房去了?”
说着,谢宣伸手扒拉它的腿,却发现小竹筒里面空空如也,已经被人取走了。
这下,谢宣也不再管鸽大爷了,满腹怨气对准了顾思远。
“哼,既然看到了,怎么也不回个信,真会摆架子。”
“六殿下骂谁?”
一道冷冽却又带着三分随性的熟悉男声,在特意大开的窗外突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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