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夜晚来访的夫妇
大叔痊愈了以后，对于喝酒这件事情表现得相当执着，每天晚上都会拿着白酒瓶子整上两三盅，大叔的酒品还是不错，就是有点爱说话，三杯酒下，嘴里的话也跟着多了起来，而我每次都只是听着，敷衍地点点头或是压根什么也不说。久而久之，大叔也觉得非常无聊，这两天总是下意识地延长关店的时间，盼着有加班来打牙祭的食客能陪他聊天。
一开始我还催促着他早点关店回家休息，过了两天，我也就不再搭理他，默默地吃完自己的晚饭，收拾一下餐厅便留他一个人在饭摊等着根本不会出现的有趣的食客。每次看到大叔眼巴巴地望着门外，想要等待能陪他聊天的人来，我就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临走把门给关严实了。
今天刚刷完最后一个碗准备和大叔道别的时候，饭摊的门一反常态地被推开了，夹着冬夜的寒风走进来一对中年夫妇。他们看到我们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局促地笑着问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可以吃的。
“我听打工地方的孩子们说您这里只要不关灯，都可以推门进来的。”妻子说话的时候有些拘谨，瞪大了眼睛想要等待大叔的回复。
大叔点点头，热络地将我打包好的两人明天的午餐倒进刚刷好的锅里又重新炒热装盘端了出去，动作一气呵成，让我连个‘不’字都来不及说。
看见我‘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大叔也只是讪笑着摸了摸后脑勺向我赔罪：“啊呀，没办法了，人家都来了，总不能让人家饿肚子吧？不要不高兴，大叔给你钱，明天中午你就自己买着吃吧。钱你自己从抽屉里拿就行，拿多少都行。”
“您可真行。”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埋怨大叔什么，这对夫妇我认识，他们偶尔在末班车开走之前过来买两份饭，带着笑容仔细地吃完盘子里的每一粒米饭。墙上的挂钟显示已经11点了，现在都还没有吃饭，怎么想着都觉得心疼，埋怨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这对夫妇似乎也没想到我们这里还在营业，或者说没想到我们还能提供刚出锅的炒菜，看见大叔端着盘子走向他们的时候，眼神里写满了惊喜与感激，只是很快，其中的妇人不安地站了起来，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该不会是把您和小姑娘的晚饭分给了我们吧？”
丈夫听到妻子这样一问，本来想要接盘子的手瞬间收了回去，站在妻子旁边有些无措地看着我们，嘴里不断说着‘这，这’，却不知道接着该说些什么。
大叔豪爽地将盘子放到了两位夫妇面前，招呼他们重新坐下：“我们两个早都吃过了，这个是今天富裕出来的，你们不来的话，也是被我们两个明天当午餐吃了。你们来了正好就给你么吃了，我怕凉，帮你们重新回了锅。”
妻子将信将疑地坐下却迟迟没有拿起筷子，脸上带着歉意小声地感谢大叔：“您看，我们一来，您和孩子明天都没得吃了。”
她丈夫坐在一旁也跟着点头附和：“你这里有口白饭给我们就行的。”
“那怎么可以。”大叔听到夫妻两个这样说，有些着急，“我开的是饭馆，真么可能没有饭菜呢。明天的午饭我们两个也可以现做的，你们赶快趁热把饭吃了，这么晚了，就别和我客气了。”
听到大叔已经把话说成这样儿了，夫妇两人也不好再推脱，互相对视了一眼拿起筷子对着盘子里的盖浇饭狼吞虎咽起来。
我不知道盘子里重新炒过的盖浇饭会不会好吃，我刚才打包的时候虽然是分格而装，但是大叔把他们倒回锅里的时候，根本没有分开来炒。鸡蛋西红柿和蒜苗炒肉一起烩到了锅里，重新炒了一遍，根本没有在乎两种菜的味道混淆会不会产生奇怪的味道。我紧张地盯着这对夫妇，害怕他们对菜的味道有什么意见，但是这对夫妇只是埋头大口吃着，没有发表任何评论，我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不知不觉地，我也坐在了大叔身边，看着夫妇二人带着笑容地吃完了盘子里的饭，面带感激的一个劲儿地对我们说这些谢谢。
“没什么，只是一顿饭而已。”大叔摆了摆手，看着他们渐渐好起来的气色也高兴的不得了。
丈夫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还有一盒没见过牌子的烟放到了大叔手里：“谢谢您这段时间一直这么照顾我们。今天是我们来您这儿吃的最后一顿饭了，没什么好感谢您的，这盒烟您一定要好好手下，是我儿子买给我的，我没舍得抽的。”
大叔默默收下了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烟点了起来：“不在这边工作了？”他又从里面抽出另一根烟递给了眼前老实巴交的丈夫。
丈夫接过烟，点燃后抽了一口，露出很骄傲的表情：“我们儿子回来了。”
听到说起儿子，妻子说话的语气也带上了几份自豪：“我儿子回国北大医院录取了，以后不用为钱发愁了。”
“很有出息啊！”大叔挑眉赞叹着。
听到大叔的赞叹，夫妇二人对看了一眼，脸上因为笑而起的皱纹又加深了几分。妻子更是对自己的孩子赞不绝口：“我儿子他很优秀的，去国外读大学那的是全额奖学金呢。现在回国也是被聘请到了大公司，非常有出息的。”
“那这回事儿子接你们过去享清福了？还真的是个好孝顺的孩子。”大叔看着夫妇二人，眼里也带上了浓浓的笑意。
妻子点了点头，说到儿子的孝顺，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起来：“我儿子从小就很乖的，从来不闯祸，学习成绩也特别好，从来不让我们操心，从小时候起成绩就是我们镇子上的第一名。我们两个只有初中文凭，也不会教育孩子，但是这个孩子却特别聪明，读书也用功，不用我们费心。倒是我们，从没有给过这个孩子安心的环境。”说到这里夫妻二人的眼底都带上了一点歉意，似乎在心疼孩子小时候的遭遇。
顿了一会儿，妻子才继续说道：“这孩子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工厂的业绩不好倒闭了，我们也就没了工作。那时候为了能吃上饭，我们把孩子放在了他奶奶家，我们两个外出去大城市打工赚钱。每年只能回家一次，那时候电话也没现在这么方便，我们两个舍不得买手机，就找个小铺子用公共电话打回家里，为了省钱一个月也只有一次，每次打到他奶奶家都能听到这个孩子考试一百分的成绩，让我们特别欣慰。一开始我儿子还问我什么时候回家，说想我们两个想的不行，我们两个一听这话就掉眼泪。孩子一听见我们两个哭，就再也没问过我们这种问题，再打电话过去孩子只会懂事地说让我们注意身体。”说着话，夫妇俩的眼圈都红了。
不过很快，妻子抹了抹眼睛笑了起来：“后来我们两个也攒了点钱，看儿子学习成绩那么好，就想给孩子赚到城里更好的学校上学。谁知道我儿子那么聪明，当年的中考拿到了省里的第一名，直接考到了省里最好的高中。那时我们是真的为他开心，但是随之而来的事情却让我们有些力不从心。”
丈夫接过了妻子的话，同样陷入回忆的他语气上充满了疲惫：“重点学校的学费很贵，还有省重点高中离孩子的奶奶家特别的远，孩子只能选择住在学校，多了住宿费和生活费。如果只有这些也还好说，屋漏偏逢连阴雨，同一时期，孩子的奶奶也生了重病，除了给孩子攒学费，我们两口子还要攒钱给妈看病，攒下的钱很快就花光了。我儿子也曾经想过辍学打工帮我们分担一些，但是被我们两个阻止了。他那么有前途，不好好上学怎么行呢？”说动这里，丈夫的脸上出现了无奈的神色。
妻子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所幸那时候我们都挺过来了，儿子申请了学校的补助，免了一部分学费。我们两个也回到了省里，在她学校附近做小生意。说是小生意，其实就是用打工的时间差摆个摊位卖鸡蛋灌饼，孩子他爸平常在医院做护工。偶尔也在医院里做清洁工，一来有个免费的地方睡觉，二来孩子的奶奶也在那家医院里，孩子他爸在医院工作也方便照顾。”
想到那时候的日子，妻子一边留着眼泪一边又欣慰的说道：“我一开始卖鸡蛋灌饼没跟儿子说，怕他觉得妈妈丢人，就偷偷在他们学校附近的另一所高中旁边支摊子，偶尔想儿子了，就在他们上课的时候去他们学校门门口转转，那时候学生和老师都上课了，没什么人再来买早点，也就不会被儿子发现。想儿子了，我就站在他们学校门口望着操场想象着儿子每天上学放学经过操场时的样子，心里就觉得特别满足。”妻子说着，眼角都带着笑意。
“后来您的孩子还是知道您卖鸡蛋灌饼的事情了吧？总会再出校门买吃的的时候看见吧？”大叔若有所思地问道。
妻子点点头，脸上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骄傲：“我儿子从来不乱花钱。是我自己做鸡蛋灌饼的手艺不错，附近几家高中的学生都爱来我这里买鸡蛋灌饼吃，每次看见和我儿子穿着一样校服的孩子，我就会多给他们加一点火腿肠或者炒土豆丝什么的，同学们都认识我。后来我看生意好就干脆在下午也支了摊子。但是我从来没见过我儿子来买，唯一的一次，是有一次他们学校组织去校外看电影，路上经过的时候，正碰见我出摊，他同学叫了我一声，我一回头就看见我儿子正看着我，我心想‘糟了’，可我还没想出这么骑车离开的时候，我儿子径直跑过来叫我‘妈’，还跑过来问我冷不冷，挽起袖子要给我帮忙。那天是那个冬天气温最低的一天，但是因为我儿子，我觉得那天特别暖和。我没想到我儿子回荡着所有同学的面跑过来叫我。虽然我儿子当时想帮忙，但是那个天儿太冷了，我心疼我儿子在风里站着着凉，就把我儿子哄回学校里了。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躲躲藏藏过，在儿子学校附近支摊卖鸡蛋灌饼，我儿子周末的时候，会过来给我帮忙，那一段时间虽然辛苦，但是觉得有这么一个好儿子也就值了。”
丈夫看着妻子，温柔地笑了起来，语气里夹杂着感激与自豪：“我媳妇靠着卖灌饼把我儿子供到了大学，也让我妈在医院撑了好多年，我妈的医药费也是我媳妇没日没夜的干活儿挣出来的，虽然最后还是走了，但是没有我媳妇，我不知道我妈能不能撑到看见自己大孙子考上大学。我儿子也争气考上了咱们国家非常棒的医科大学，说是想让以后和他奶奶一样得病的人，可以活得更长一些。我妈走的那天，我儿子哭得最厉害。”
“是啊，儿子一直都是这样善良又争气。在大学里也是，成绩优秀一路被保送到了国外的大学读书，公派留学的名额可是没有几个的，尤其是他们这种学医的孩子，机会更是难得，我儿子能被保送是因为每年的成绩都是他们专业第一。儿子本来不想出国的，嫌要花钱，虽然是公派，但是在国外的生活费也是特别贵。还是我儿子的教授找到我们说不想让我们儿子放弃这个机会，我们才会到儿子原来这么有出息。我和老头子一听简直高兴的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当下就决定打工让儿子继续深造。儿子出国以后，我们跟同乡来这里挣钱，什么工作都做过，也有一天打两份工的时候，白天给大公司打扫，下班之后去快餐店做小时工，我家老头子去了工地，吃住都在工地，后来工程完工了，就到处跟着我打零工，拼拼凑凑地又供儿子在国外读了三年书。好在现在是熬出来了，子啊这个城市里待了三年，最有感情的就是您这个摊子。每次儿子给我们汇报了好消息，我们两个想要庆祝又舍不得花钱的时候，就会想到您这里，买两份十块钱的盖饭当作给儿子庆祝。这么多年，这城市里最好吃也最便宜的地方就是您这儿，这里面也承载着我们对儿子的很多记忆。在这里庆祝过他论文获奖，也庆祝过他研究中的那些发现，虽然我们不懂儿子学的那些东西，但是听到他兴奋地告诉我们他又发现了什么，我们就不自觉地为他感到高兴。所以，今天我们收拾完行李，就像最后再来看看这里，看到这里就想到我们儿子多有出息。现在，儿子从国外回来了，被大医院录取了，他舍不得让我们辛苦，我们也确实该歇歇了，我们该回家了。”妻子脸上的笑容自从提起儿子后就再也没有消失过，她看着张大夫一年里尽是温柔的神色。
她的丈夫回望着她，眼神里的感激一直没有消失过。
与大叔和我做了道别，这对夫妇互相搀扶着对方进入了茫茫的夜色，我想从今天开始，他们终于能睡上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踏实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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