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死地(4)
第二天夏燃鼻孔朝天走进病房,余光瞥到床上的安醇正靠着床头坐着,便潇洒地一抹脸,像往常一样,大喊一声“我来了”。
假装昨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没敢往安醇那里看一眼,一进门就艰难地摸着墙走到床边的桌子旁,把自家熬的小米粥往桌子上一放,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说:“今天可以带你去看花了,你哥把轮椅准备好了,吃完饭就出发。”
半晌,床上的人没有动静,她狐疑地慢慢把视线下移,飞快地往床上一扫,顿时吓了一跳。
安醇确实老老实实地坐在床上,可是他那张脸却阴岑岑地笑着,眼睛里透出来的光芒透露着恶毒的意味,像是长在阴暗角落里的毒蘑菇,悄无声息地散发着魅惑的芬芳。
夏燃心里咯噔一声,瞬间就明白了这是安又醒过来了,忐忑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连续几次的实践和教训终于教会了她,对待安也要像对待解放区的民众一样友好,谁叫特么地跟安醇共享一个身体呢。
她没有再冲过去揍他,而是拉过椅子坐下来,盯着那张昨天还一脸受伤和仓皇的脸,心平气和地发出了感叹。
“共用一个身体一张脸,怎么做人的差距那么大呢?”
安收起吓人的笑容,缓缓躺平,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慢慢习惯就好了。”
夏燃打电话告诉安德安醒过来了。安德被安这条小毒蛇咬了好几次,终于也像夏燃一样长了记性,撂下电话后火速赶到医院,唯恐安再做出什么没法收场的事。
他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东西,把安拎回出医院。
安软绵绵地靠在副驾驶座上,半仰着头看着沉着脸替他系好安全带的安德,讥讽道:“想发火你就说话啊,憋着多难受。你不是还想打我吗,来打我啊。”
安德抓住他试图放到他脸上的手,往安全带里一塞,面无表情地说:“坐好。”
安嗤笑一声,摇摇头,头枕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车子停在楼下,安德轻轻地推安的胳膊把他叫醒,谁知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醒过来的人又变了。
安醇睡眼惺忪地问了一句:“哥,这是哪里?”
安德一愣,默不作声地打量安醇的神色不像是装的,微微一笑,答:“咱们回家了。”
不得不说,看到醒来的是安醇,安德着实松了一口气。
安德替安醇解下安全带,扶着他下车,安醇推开他的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自己往楼里走。
安醇看起来非常困倦,眼睛根本就睁不开,看安德的时候只能微微抬起头,眼睛迷成一条缝看人。
等电梯的时候他就靠在墙边打盹,这么一会儿工夫竟然又睡了一次,安德推推他提醒他电梯到了,他猛地睁开眼,像是从梦中惊醒似的,浑身打了个颤,然后才慢吞吞地走进电梯,继续靠在轿厢上打盹。
安德满怀担忧地看着他,伸手一拉,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安醇乖乖地抱着安德的胳膊,梦游似的跟着他进了屋,一走到自己的卧室,就扑通一声躺下了,脸朝墙,蜷着身体睡着了。
晚上的时候安德把安醇叫起来吃了一次饭,看到安醇拿着勺子往嘴里送饭的时候居然又要睡着了,安德忍不住按住他的肩膀问道:“安醇,很不舒服吗?我们要不要回医院?”
安醇嘴一松,勺子啪嗒掉在了碗里,碗里的小米粥溅在他的前襟上,他抬起手缓缓地抹了两下,口齿不清地说:“很累,想要睡觉去了。我可以不吃饭吗,睡醒再吃,哥哥别叫我了。”
安德的表情无比难看,想要说不吃饭怎么行,可是一看安醇困得身子发软,坐都坐不住的样子,又心生不忍,点点头,心想要是情况不对把安醇送回医院就好了。
安醇得到允许,立刻站了起来,眯着眼缓缓往卧室走去。
安德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中一动,紧跟着也站起来,说:“安醇,今天在我的床上睡好不好,这样哥哥好照顾你。”
安醇现在只想睡觉,听到安德说话的声音,就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声音缥缈悠长,听不太清他说了什么,于是敷衍地点点头,继续往自己卧室里走。
安德眉头微蹙,干脆走过去把安醇打横抱了起来,在发现安醇好像又轻了不少时,心中叹了一口气,踢开自己卧室的门,把他放到床上,替他拉过被子盖好。
安醇习惯在地上打滚睡觉,在医院里躺床的时候一般神志都不太清醒,所以倒没有太大的感觉,而现在忽然躺在安德的双人大软床上,感觉不太舒服,但是实在太累了,所以没计较自己身在何处,迷迷瞪瞪地动动手指,就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他发出了均匀又轻微的呼吸声,手脚都蜷起来,弓着背,就像是还在母亲的子宫里。
安德心疼地摸摸他的头发,又试试体温,没发现异常,只好守在床边,过半个小时就检查他的呼吸是否正常,生怕安醇在睡梦中出了什么事。
安德心有隐忧,虽然靠在床头也闭上了眼睛,可还得留着一根神经盯梢,睡了倒比不睡还要累。
凌晨四点,正是人一天中最困倦的时刻。
安德毕竟不是太年轻了,连续熬了两夜后,他的困意简直无法抵挡。
他强撑着爬起来,再次检查安醇的身体状况,发现他呼吸正常体温正常也没有手脚痉挛,心里一松,重新摸索着靠在床头上,过了几分钟就睡着了。
凌晨五点,城市的夜空渐渐由墨汁黑转变为宝石蓝,街上的路灯完成了使命,静静地收起光芒,修生养息。
东方的地平线上,启明星升了起来,它如同落在蓝色大海上的珍珠,成为了这片天空下最明亮的东西。
市中心某高档小区里万籁俱寂,值夜班的保安喝下保温杯里最后一口水,正打算趁着这时候眯一会儿,人刚往椅背上一靠,眼睛忽然瞥到一个人从小区里走了出来。
他长得高高瘦瘦,穿着米色的毛衣和灰色的棉质长裤,虽然现在快到春天了,可温度还没完全上去,可他竟然连一件外套都没穿。
他抱着胳膊缩着身子,慢吞吞地往门口走,走到门岗处往保安室里瞥了一眼,那目光懒洋洋的,好像没睡醒却被人强行叫起来似的,拉长了调子冲着保安喊道:“开门。”
保安把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越看越像个被媳妇打发去买早饭的人,干脆利落地一抬手把门开了,回身拿起保温杯又去接了一杯水,他坐回椅子上时,目光随意地往门外一看,正好看到那个人钻进一辆出租车,便靠在椅子上把头往后一仰,几分钟后响起了鼾声。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哦哦哦,大风从坡上刮过~”
“卧槽!谁特么……喂!”夏燃闭着眼睛接起电话,听到身边的奶奶翻身发出的动静后,用手捂住了听筒,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往客厅走,小声道:“你特么谁啊……”
“夏燃,安醇有没有给你打电话?”安德慌慌张张地问道。
夏燃眼睛骤然睁开,脑子立刻清醒了,背一段九九乘法口诀都没问题。
她扶着门框,讶异道:“没有,安醇怎么了?”
安德倒抽一口气,咬牙道:“他跑了,四十分钟前从小区里出去了。”
“卧槽!他为什么跑?是安吗?”
安德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眉尖阴郁横生,看起来可怕极了。
他掐掐眉心,让自己保持冷静,可是握住手机的手却已经开始发抖了。
“我现在在去城外的路上,还有一个地方你去看看,地址我马上发给你,离你家比较近,你尽快,一定要快,把安醇找回来。”
夏燃听完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抓过搭在椅子上的风衣往腋下一夹,大步走到门口,一边穿鞋一边问:“那是什么地方,你先告诉我,要不然到时候万一……”
“高朋来的家。”安德脸色灰白地说。
夏燃心中一寒,连袜子都来不及穿,光脚蹬上鞋就冲出了家门,对着听筒大声道:“地址快发给我!”
她用了二十秒就骑着电动车冲出了家门,拐到了主路上,于此同时,安德的消息也发到她手机上。
她没有立刻翻找地图,而是凭着对这片地区的熟悉,几乎立刻就在脑海中构建出了目标地点附近的街道建筑的3D模型。
那一刻,她可真他娘得感谢自己做过外卖员,为了能更快地把外卖送出去,每到一个地点,她就下意识把周围的道路名称、显眼建筑、以及热门商铺全都记下来。随着她经过的地方越来越多,脑海中的地图逐渐形成规模,现在她快比城市的出租车老司机还要熟悉路况了。
可是安德提到的那处小区她竟然全无印象,就好像从来没有经过那里。她只能在脑海中通过回忆那条街上的店铺名称和店铺位置,无限地逼近那个小区的所在,可就是想不出那个小区什么样子,里面有几栋单元楼,环境如何,绿化如何,进进出出的人都是什么德行,是不是一个业主和租户经常大乱斗的混乱场所。
她紧赶慢赶,用了十三分钟从家里赶到了那个小区,她腿支着车子,眼神四下狂扫一遍,终于在一家奶茶店和理发馆中间找到了她的目标——“光明小区”四个LED组合的大字在幽深昏暗的巷子底默默闪烁着。
“卧槽!原来是这么个破地方!”夏燃猛地调转车头,冲了进去。
安见到光明小区的牌子时,也有些意外。
他印象中,高朋来的屋子宽敞整洁,采光很好,小区里很安静,不得不说,很符合他大学研究生导师的身份。
所以他站在街边,目光顺着一溜永远不见天日的墙角望进去,看到那个谜一样的类似某洗浴场所的LED灯牌时,有些迟疑。
但是他还是走了进去,中途路过一辆被遗弃的自行车时,他还停下来对着车框上的斑斑锈迹研究了一番,试图寻找十年前的踪迹,但是未果。
没人告诉他,那是一辆共享单车,属于近两年的时髦产品,他这个长眠的病人,记忆停留在上个世纪的土包子,根本就不认识。
他绕过灯牌,走进小区,看着面前狭窄的单行车道和自行车棚时,脑中不由自主地映射出往日旧像来。
他看到自己背着书包,贴着道路一边慢腾腾地朝前走,有人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经过,还会回头看他一眼,对他笑了笑,说:“安醇又来上课啦。高老师在家里等你呢,我刚还看到他买了蛋糕说要给你吃。”
安醇乖巧地点点头,稍稍弯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把书包往肩膀上拉了拉,继续往前走。
路边昏黄的灯光照出他小小的身影,他走到这条路的尽头时,一条狗从漆黑的小花园里跑出来,风一样地从他面前刮过。他吓得倒退几步,手背到后面托着书包,抿着小嘴看着狗离去的方向,然后惊魂甫定地朝左边一拐,再走出近百米的地方,就到了高朋来住处的楼下。
安站在楼前,十年前那个懵懂小孩的身影和他缓缓重合,住宅楼涂上灰色新漆,楼前小花园的树木逐渐拉高,叶子由无变有,由有到无,那个孩子的身形也在佝偻着生长,最后定格成此刻安瘦削细长的样子。
安心中五味杂陈,楼上忽然有小孩的啼哭声传来,接着四楼窗口的灯亮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一步一步爬上了楼梯,来到了三楼302室门前,盯着门口还算崭新的对联,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抬起手,抚摸着对联上鲜红的“五福星临吉庆门”几个大字,轻轻地说道:“吉庆门,安醇,你喜欢这个词吗?”
四楼小孩的啼哭声变得含糊不清,应该是大人用奶嘴堵住了他的嘴。
安啧啧舌,手慢慢地移到门面上,扣起指节,咚咚咚敲了三下,然后垂着手静静地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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