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凉如水
天底下的父母大抵都是如此,想要把最好的东西送到自己子女的面前。他们掏心掏肺,费尽心力得来的东西,却被儿女一笑置之。
庄叔颐却羡慕渴求着那些所有孩子都轻易能够得到的疼爱。
因为她的出生并非是被期待的。
十五年前,宣统元年的冬天,永宁下了百年难遇的大雪,三天三夜,所有的一切都被寂静的白雪覆盖。她的母亲在十分艰难的情况下生产了。
十月怀胎,她应当早该有个乳名,不论男女,都该被呼唤着。但是她没有。因为谁都不觉得她能活下来,就像她母亲之前怀过的那三个孩子一样。
而她的母亲那时已经拥有了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这一个有便有了,没有那便也是命中注定得不到的。
雪下得太大了,哪怕是府中的产婆赶到的时候,已经难产了。她的脚先出来。这意味,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是个残疾或者不多时便要夭折。
而这个状况,也意味着她的母亲有失血过多的危险。产婆急匆匆地出去问。“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若是寻常缺孩子,又没什么规矩的,可能会选别的。但是在这为了妻子能够抛弃伟大前程和庞大家业的丈夫面前,没有其他选择。
“请千万保住我夫人的命。孩子……孩子就不要了。”
但是最后,她还是活下来了。
可是在她艰难地出生后,母亲却因此大出血。这在冰天雪地里,便是什么办法也没有的死局了,哪怕这位母亲是庄府未来的女主人。
众人焦急地围在产房边上。而她呢,则是被简单梳洗,送到了角房里。没有火炉,没有汤婆子,连一个看护的人都没有的空荡荡的房间里。
大抵便是从那不能被记忆的婴儿时代,便已经注定了她那缺少安全感的性格。
她不该活,而母亲却不该死。
庄叔颐从第一次明白这件事时,便意识到自己天生的罪孽。她差点害死母亲,差点害死父亲深爱的妻子,差点害死兄姐心爱的阿娘。
所以她活该被所有人排斥,被所有人漠视。她本就是多余的,不该来的。没有人期待她的出生。也没有人在乎她的出生。
在那个冰天雪地,还有叫人称奇的寒冬里绽放的梅花香中,她一个人孤独寂寞地在空荡荡的世界里哭泣着,庆贺还有哀悼自己的出生。
“你怎么能这么说?”柳椒瑛不敢置信,睁大了眼睛,望着庄叔颐。“我们当然是爱你的,榴榴。”
“我知道。”庄叔颐的眼泪还未全部落下,便露出一个凄惨的微笑来。“是啊,所以我才拥有那么多的书,那么多漂亮的衣服,那么珍贵的装饰物,读最好的学校,品味最稀有的珍馐,去所有我想去的地方玩耍。”
只是你们将我的身体视若珍宝,却将我的思想视若草芥罢了。
庄叔颐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已经知道了,她说任何的话语都不可能改变父母的心意,她所有的思想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多余的。
她应当像那个摆在橱窗里的娃娃,穿着精美的衣裳,摆着天真又乖巧的微笑,永远不要自己思考,便好了。
可是她做不到,她做不到。
“榴榴,阿爹知道你总是有自己的坚持。但是这一次,你一定要听阿爹阿娘的。女子一旦许了人家,便是出嫁了。这是不可以反悔的。”庄世侨犹豫地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阿年愿意娶你,你相信阿爹,我一定不会拒绝的。可是他不愿意啊。既然都是要嫁的,你为什么不试试郝博文呢?也许你也会爱他的。”
庄叔颐沉默地微笑着。
怎么可能呢?
一个救过你性命的,懂得你的喜怒哀乐,愿意纵容你一切的男人,不爱是不可能的。
而一个骗过你的自由,不懂你的喜恶,连你最大的不愿意都不理解的男人,爱会是那么容易的吗?
若是如此,她当初便不会无法自制地爱上阿年了。
也就不会,哪怕被他拒绝,哪怕觉得难堪又羞恼,却还是坚持着渴望着,想要嫁给阿年了。
她不可能爱郝博文,也不可能会忘记爱阿年。
“榴榴,你听阿娘说。这便是女子的命。一生一世一双人。”柳椒瑛终于如愿抱住了她那小囡囡,轻声劝说。“没有后悔的路。”
庄叔颐被怀抱着,却第一次感觉不到温暖。她的心像一块铁,硬极了,沉入冰寒的深渊,冷极了。她的眼泪却干了。
这便是她拼上性命也想要保护,也想要爱的父母。
“我知道了。我累了,想回去睡觉,可以吗?”庄叔颐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任何起伏波动。
柳椒瑛不想放她一个人,连总是迟钝的庄世侨也看得出她的状态不对。她太安静了。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透,她的眼睛里却连半点泪水也没有了。
她望着父母,像一座雕塑,无喜无悲。那种天真的表情第一次从她的脸上褪去了。
“榴榴,不许走。”柳椒瑛心疼地握住她的手,不肯放她走。“你告诉阿娘你在想什么,你不能一个人憋在心里。”
“你要我说什么呢?”庄叔颐甚至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很陌生,仿佛此刻掌控她身体的不是自己了,而是另外别的什么东西。
“你想要我说原谅你们吗?还是说没关系,我愿意为你们付出一切,嫁给郝博文也没什么的,我愿意吗?”
庄叔颐对着她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别傻了,母亲。我不是傻瓜,没有人的心是铁打的。我也是。你们既然想要用我换取庄家的颜面,那就那么做吧。反正我是你生的,是庄家的养大的,一块肉罢了。你们想舍弃便舍弃吧。我又能说什么呢?”
“你在说什么!”庄世侨瞪大了双眼,怒斥道。
“我说错了吗?你们不过是怜悯我六年前,差点为了哥哥死罢了。对你们来说,我和当初寄住在这里的阿年没有区别。有用时,便宝贝心肝;没用时,便是一块石头,就算被砸碎了,也不值当一句可惜。”
庄叔颐知道心里那只想要毁掉一切的野兽破笼而出了,可是她不在乎。她为什么要在乎这些不爱她的人呢?有什么好爱的,傻子。
“你胡说什么?你是阿娘十月怀胎生下的,你是阿娘心尖的肉,你和哥哥在阿娘心中的份量是一样的。”柳椒瑛捂住胸口,心痛至极。
“阿娘,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这句话是不是会心痛?我和哥哥怎么会一样?他是儿子,是你恨不能用大姐去抵命换来的儿子,是你不惜卖了小女儿换来的活命的儿子。一个人只有一颗心,所以阿娘,只给了哥哥一个人。我和大姐,半点也没有。”
庄叔颐吐露了个痛快。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庄世侨赶紧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柳椒瑛,呵斥道。“你阿娘是不是真心对你的,难道你一点也察觉不出来吗?”
“是啊,现在知道了。大姐在陈家受尽折磨,你们却视若无睹。宁愿她死在陈家,也不肯把她要回来。因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将来,我便是死在郝家,你们也不过是去灵堂为我掉几滴鳄鱼眼泪罢了。”
“说什么真心。你们和郝家一般无二,都是不折不扣的骗子。”
庄叔颐嘴里说着恶毒的话语,心里痛快极了。大抵人的心里都住着这么个狠毒自私的怪物,只要自己快乐便好,全不顾其他。
但是她看见母亲悲痛欲绝,几乎昏厥时,她心底那一块地方,还是一如既往的,剧烈地疼痛起来。
她这是怎么了?还傻得无可救药吗?疼什么,明明根本就没有被爱着。真是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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