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晋江
在确认了燕时洵和李乘云的关系之后, 老人对待燕时洵的态度,立刻就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他虽然不再戒备燕时洵……但也对燕时洵没了好脸色。
“你骗我一个老头子的时候我就该猜到的,能做得出这种事情的,也就李乘云那家伙了, 现在再多加个你!”
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 在本来就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转圈走, 每一脚都踩得很用力, 大有把地面跺碎了的架势。
他憋着一肚子气, 加上想起来从前李乘云明里暗里坑他的事, 新仇加旧账, 气得他脸都快紫了,但偏偏就是没办法讨要回来。
想了想,更气了!
燕时洵将老人的反应看在眼里,轻笑着摇了摇头, 很是熟练的上前开始哄人。
“老人家,做我们这一行的,防鬼之心不可无,更别提您还是酆都鬼差,比寻常鬼怪更加厉害, 自然会在和您不熟悉的时候有所防备。”
“但是和您接触了之后我就发现了。”
燕时洵直视着老人,眼神真诚极了:“您是个令人尊敬的好鬼差, 一定不会伤害我。”
老人愤怒的指责戛然而止。
他在原地停住脚步,扭过身狐疑的看向燕时洵:“真的?”
“小子,这是不是也是唬我的?”
老人发誓,自己做鬼差也做了这么多年了, 就没见过李乘云和燕时洵这对师徒一样的生人!
嘴里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但偏偏听上去哪句都很真诚, 唬得他一愣一愣的,总要过去好久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被骗了。
从李乘云离开之后,老人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憋气又无处撒的感觉了。
燕时洵帮他重新回忆起了这种痛苦。
谢谢你,诡计多端的生魂!
在意识到燕时洵是李乘云的弟子后,老人不免用狐疑的视线来回打量着他,努力想要从他身上找出破绽来,连对刚刚燕时洵说的所有话都保持怀疑态度,不肯再轻易相信他。
被骗了太多次,还是连他自己都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的那种,所以老人拒绝再相信燕时洵。
——但是问出“真的?”的时候,老人骄傲得都要翘尾巴了。
燕时洵努力克制住了自己情绪的外露,但眼眸中的笑意依旧渐渐堆积得浓郁。
虽然老人说自己怀念旧酆都却不希望旧酆都重立,但燕时洵同样看得清楚,老人对旧酆都时期,是有感情的。
就像是在人间,迟暮的老人追忆自己青春时代的意气风发。
哄人,当然要顺毛捋。
燕时洵将鬼差的正反弱点都看得分明,自然手到擒来,三言两语就让老人忘记了刚刚的愤怒,又重新得意了起来。
老人心情颇好的仰着头,一副想要骄傲的炫耀,又要努力克制得意笑容的模样。
“如今您已经是旧酆都唯一仅剩下的鬼差了,对于这一千年来,甚至数千年的因果,您是唯一知情的。”
燕时洵郑重的道:“请您一定要帮助我,我们一起,阻止鬼道彻底颠覆大道。”
“能做到这件事的,也就只有您了。”
老人没想到燕时洵对他的评价会这么高,一时也不在房子里绕圈圈了,就直愣愣的看着燕时洵,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这还是刚刚那个说话能气死人的小子吗?转变也太大了吧!
不过老人转念一想,更高兴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确实很重要啊!就算这小子再不情不愿,说话不好听还不尊重老人,不也只能对着他说好话求他?
虽然老人隐约觉得,燕时洵话里的意思带给了他过于沉重的责任感,让他稍微仔细想想,都觉得压迫得他直想翻白眼。
但是燕时洵前后形成了鲜明反差的尊敬和看重,让老人很是受用。
只要一想想自己要是拒绝了燕时洵,就看不到这小子堪称变脸的态度,他就有种舍不得的感觉。
老人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他咳了一声无视自己的心虚,硬着头皮道:“那当然!你这个后生,现在才知道尊敬老人了?现在知道了吧,我可是很厉害的。”
燕时洵做出一副心虚接受指点的模样,只有在点头的时候,唇边勾起了一点笑容:“那就拜托您了,我现在能够依赖的,只有您的帮助。”
“我相信,您一定不会让我失望。对吧?毕竟您是这么厉害的人物。”
老人心虚的弓了弓腰,有些气短。
但他马上就直起身大声道:“那是当然的了!后生,你看不起谁呢?”
燕时洵轻笑出声。
——如何说服本来固执的对手?
肯定他,赞美他,将他高高送上高台,摆在无人可及的地位。
然后告诉他,这是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做得到的重要之事。而如果他做不到……我会很失望,于是就连那些赞誉,我也要统统剥夺走。
看,这不是很简单吗。
燕时洵漫不经心的垂下眼睫,整理自己的衬衫袖子。
有了老人的承诺之后,就相当于所有的关键信息和人物,都站在了他这一边。
现在整个旧酆都城池里,除了城池本身,已经很少有和城池神智站在一方的了。
旧酆都城池诞生的灵智决计想不到,它不过是想要在第一层地狱坑燕时洵一把,却反而被他敏锐的拽住了尾巴不说,还在战斗没有真正打响之前,就轻而易举的瓦解掉了本来站在城池那一方的力量。
无论是被燕时洵以帮助它们复仇和投胎的许诺打动的恶鬼,还是被他掌控着节奏强制拉到自己一方的鬼差,所有存在,都有它们自己能够做的事情。
从恶鬼口中得到的有关鬼差和李乘云的情报。
以及,将要从鬼差那里得知的,有关旧酆都的真相和李乘云的去向。
“我如今也不知道李乘云去了哪里。”
提起当年的白衣居士,老人嘴边的笑容渐渐收敛,变得严肃起来。
“曾经旧酆都没有出事之前,我就在这一层地狱看管鬼魂。后来旧酆都陷落,我九死一生回到这里,为了防止城池神智发现我,也就一直待在了这里,没敢离开。”
“一旦进入被它掌握的地盘,因为我与旧酆都的从属关系,它可以轻而易举的看透我在想什么。那样一来,保存在我脑子里的计划和情报,就全都曝光了。”
“我只能被困在这里,守着秘密,寻找那一战的真相,等待时机的到来。”
鬼差曾经也并不知道,他所等待的时机,到底是什么。
在告别了白姓先祖之后,鬼差漫无目的的走在西南的土地上,不知道自己是再确认什么,还是单纯的想要用旧酆都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存在过的证明,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聊以慰藉。
作为酆都鬼差的时间太过漫长,使得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生前的身份与记忆,唯一接受的,就只剩下了鬼差这个身份。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一切存在的意义都与酆都紧密相连。
酆都在,他是鬼差。
酆都亡……他什么都不是。
鬼差浑浑噩噩的走在西南的大地上,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得救的稻草,想要寻找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可是他看到的,却是千里饿殍,群鬼哀哭。
这片大地上,到处都是死亡后迷茫徘徊的鬼魂,人间与阴间,乱成了一团。
旧酆都坍塌时,很多鬼差死在了与新酆都十万阴兵的战场上,还有更多的鬼差逃离旧酆都城池,仓皇潜藏人间。
它们的存在,扰乱了西南安定的生活。
这些从旧酆都城池里搜刮了法器后逃离的鬼差,有着远远比人间的驱鬼者更加强大的力量,和居高临下的轻蔑漠视。
它们见多了死亡,习惯了人间那些大师们对它们顶礼膜拜,诚惶诚恐的恳求它们的帮助。
它们还以为自己依旧是酆都的鬼差,有着北阴酆都大帝赋予的力量和地位,可以在人间横行无度。
酆都鬼差,即便是有官职在身,却毕竟早已经是鬼魂,并不属于人间。
在它们身上缠绕的鬼气,使得它们所过之处,百姓生病农作物凋零,人间找不到原因,只以为是天灾。
当西南的大师们开坛做法,想要像以往那样,向鬼神寻求帮助,驱除邪祟重还人间平静的时候,却骇然的发现,情况变了。
他们再也无法请来鬼神相助。
反而惹怒了逃离到人间的鬼差们,让它们在愤怒之下,对百姓出了手。
就连白姓先祖都没有放过。
因为白姓先祖帮助过鬼差,本身又被新酆都之主所救,所以平日里寻常邪祟莫不敢近身,使得他所在之处,竟然成为了方圆百里中最为平静安全的地方。
不少白姓族人活不下去,都从原本的居住地迁徙,投奔了白姓先祖。
在鬼差离开之后,那里形成了白姓的村落。
白姓先祖毕竟与鬼差打过交道,在那些心怀恶意蔑视生命的鬼差们靠近村子时,他就已经有所警觉,并且在祭坛前燃起了香,向离开的鬼差求助。
鬼差一日千里,终于在白姓先祖被伤害之后赶到。
然后他看到的,就是昔日同僚们一张张狰狞的脸。
当他身处于旧酆都之中时,也曾经是众多鬼差中的一员,没有作为生人的记忆,没有对于死亡的怨恨,他和其他鬼差一样,因为拥有力量于是连视角都高高在上,从来无法理解亡魂的怨恨,也不曾在乎过那些生命。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鬼差走遍了西南大地上每一个角落,看够了新丧鬼伏尸哀泣,不忍再见亲朋为亡者哭到昏厥。
他重新落回了大地,将自己摆在了与所有生灵一样的高度,与他们感同身受。
当他经历过这些之后再看到昔日的同僚,竟觉得那一张张脸,如此可憎。
那些鬼差们在叫嚣,也有驱鬼者和门派觊觎鬼差们的力量,以及他们手里从旧酆都搜刮出来的法器,因此跟在鬼差们身后,为虎作伥。
原本应该保护生人的驱鬼者,反而成为了加害者。
那些倒戈的驱鬼者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离最开始出事的邺地太远,也不曾与远方的驱鬼者们互通消息。
他们并不知道,酆都已经易主,大道有了变化,天地巨变。
他们的眼睛中只能看得见鬼差们的强大和富有,流露出想要据为己有的贪婪。
鬼差看到了那些人人鬼鬼的面孔,只觉得可笑。
酆都曾经维持生死之间的秩序,守卫的人间,竟然是这样。
而那些本应该守在阴阳之间的同僚们,却是如此嘴脸。
鬼差依旧满心迷茫,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是什么身份。
但是他却做出一个决定。
——没有任何人神鬼知道,他在战场上,见到过新的酆都之主登位鬼神的那一瞬间。
鬼差看到了战将到鬼神的转变,无意间窥见了鬼神真身。
即便非他本来所愿,但对于天地而言,这已经是沉重的因果。
哪怕只是匆匆一眼。
鬼差依旧被那份窥视鬼神真身的沉重因果反噬,因此而垂死,失去了所有力量,倒在了白姓先祖的家门口。
不过也正得益于此,鬼差知道,他找到了应对昔日同僚们的方法。
他将那匆匆一眼间看到的战将形象,苦思良久终于成功雕刻在木材上,使得鬼神登位前一瞬间的形象,被留在了人间。
鬼差或许没有看清战将的脸,但战将那时敢与天斗问鬼神的惊人气势,却被他牢牢记在了心里。
并成功的在木雕上复原。
数千年形成的珍贵乌木在鬼差手中木屑纷飞,神像没有一丝柔软慈悲,怒目诘问,锋利得像是一柄永不归鞘的剑。
当鬼差终于完成这尊神像时,连他自己都惊呆了。
他看着神像,浑身颤抖如筛糠,不敢有丝毫冒犯之意,只想跪倒在神像面前,将自己一生的善恶因果悉数说出,乞求审判。
明明是由他雕刻的神像,可他却如此畏惧,连神魂都在震颤。
当这尊神像现世的瞬间,天地垂眼向西南大地,所有逃离旧酆都的鬼差都无所遁形,暴露在神像和天地面前。
暴雨的夜,乌木神像睁开了眼,手中长刀寒光凛冽。
鬼差们惊恐喊叫,慌不择路的奔逃。
却被天地尽数拦截于西南之中,然后,死在了神像的长刀之下。
战将本就满心愤怒,诘问大道与所有鬼神,就连北阴酆都大帝也死在他的刀下。
而鬼差以乌木为载体,记录下来的,是酆都之主作为战将的最后一刻。
愤怒到达了极点,杀意撼动天地,诸神震撼莫不敢拦。
这尊神像作为战将的缩影,它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杀灭一切扰乱人间的邪祟,守卫身后的生命。
暴雨如天倾,暴涨的河水汹涌拍击着堤岸。
无人的旷野上,只剩下瞪大了眼睛横倒在地的逃跑鬼差,似乎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如蝼蚁一样死在这里。
鬼差眼睁睁看着那些被战将杀死的同僚们,逐渐化为了一把灰烬,被暴雨冲刷后,什么都不曾剩下。
而因为鬼差曾经被白姓先祖所救,又亲眼看到了战将的形象并雕刻了下来,也与战将有了间接的因果。
即便是曾经在旧酆都时期,鬼差也一直都守着地狱的恶鬼。
他并非负责战斗的鬼差,也从未踏入过人间羁押鬼魂,所以,不曾背负这份罪孽。
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响起,闪电撕裂天空,雨幕中光影错乱。
照亮了乌木神像怒目的脸,和手中的刀。
乌木神像看到了最后仅剩的鬼差,却漠然转过了视线,没有杀死他。
没想到自己能捡回一条命的鬼差,在暴雨中愣了很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被乌木神像和西南的现状所震惊,为了验证心中的疑惑,他回到旧酆都城池,寻找真相。
“后生,怎么样?我当年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来着。”
老人坐在人骨打造的椅子上,一边抠着脚一边得意洋洋的反问道:“现在你知道我有多重要了吧,还想骗我?不知好歹。”
“我可是……”
老人的声音低沉了一瞬,从刚刚的欢快转变成不可探知的厚重:“杀了所有的同僚,让旧酆都的鬼差,彻底死绝。”
“旧酆都的历史,彻底终结于那一个暴雨夜。”
老人重新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堆积成一层层褶子,看不清他眼底的光:“我成为了旧酆都仅剩下的,唯一一个鬼差。”
燕时洵愣在了原地。
他虽然猜测过乌木神像的来源,也怀疑那尊神像在海云观失踪后回到了白纸湖,并且从邺澧的反应来看,很可能现在就藏在旧酆都之内。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那尊乌木神像,是由眼前这名鬼差雕刻的。
那是……就连邺澧本身,都不知道神像的存在,甚至惊诧于千年前的战将形象竟然能够流传下来。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人间的驱鬼者留下来的。
而是旧酆都鬼差的亲眼所见,亲手雕刻。
为此,他甚至差一点身死,而且是两次都与死亡擦肩而过。
但是燕时洵也因此而能够确认了另一件事。
当年镇压了白纸湖邪祟数年的乌木神像,确实是李乘云寻来的。
无论是鬼魂还是鬼差口中,都只有李乘云一人在旧酆都出现过,所有叙述中都没有其他人出现。
能够进入旧酆都,谈何容易。
也唯有李乘云那样卓绝的天资,才有可能从一片混乱的线索中抽丝剥茧,找到旧酆都的所在,并且成功进入。
——还把唯一的旧酆都鬼差忽悠走了。
燕时洵怀疑,西南千年来一直都有酆都传闻,就是那些逃亡鬼差传出去的。
而见过那些鬼差的驱鬼者们,也因为觊觎它们手中的法器而对这件事念念不忘,所以才会演变成了传闻,流传开来。
但不论是邺澧这个真身,还是传闻中,都没有乌木神像的存在。
甚至如果不是此刻,作为参与了全程的当事者的鬼差,亲口将千年前那一战的后续讲给燕时洵听,燕时洵也不会知道有关于乌木神像的来龙去脉。
所以燕时洵猜测,那尊乌木神像,是被鬼差带走了。
李乘云来这里的目的之一,恐怕也是那尊神像。
虽然燕时洵不知道李乘云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不过以李乘云朋友遍天下、能与三教九流把酒言欢的社交情况来看,就算再不可能的事情,似乎也变得可能了起来。
李乘云深知一生有限,他看到了太多东西,除了他以外,恐怕其余人很难挑起重任。
所以在燕时洵成长起来接过重担之前,李乘云争分夺秒的布置自己的计划,不肯浪费一秒钟的时间。
燕时洵在得知了有关李乘云当年所做之事后,也渐渐看清了李乘云的目的。
他很熟悉李乘云的性格,因此他以此为基础,立刻就顺势猜出了李乘云原本的计划,心中了然。
老人等了半天,都没听到燕时洵夸他,顿时不高兴的低下头,恶狠狠的瞪了燕时洵一眼:“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燕时洵礼节性假笑:“不必了,您继续说就行。”
老人纳闷的打量着燕时洵:“这么不求甚解?不太像李乘云那家伙的弟子会做的事情啊。”
有了先头的经历,就算老人被燕时洵夸得飘飘然一时间找不到北,差点以为自己比北阴酆都大帝还重要了,但他也算是对燕时洵一句真一句假的行事有了阴影,怎么看燕时洵都觉得这家伙是在谋算着什么的模样。
在老人的心里,燕时洵是最阴险狡诈的生魂。
——和他师父一个模样!
结果老人都做好准备了,燕时洵却轻轻放下。
这让他有种蓄足了力量却抡了个空的感觉,差点一个趔趄摔下去。
在老人的扫视下,燕时洵淡淡的道:“那倒也不是。主要是,您说的话都太好猜了,您起个头,我就知道后面的走向。”
他礼节性微笑:“您继续,放心,我听得懂。”
老人:“…………”
可恶,失算了。
这哪里是生魂,分明是个恐怖的怪物!!!
在这一刻,老人的心中不可抑止的涌上一股后怕。
这样敏锐的人物,更何况还有大道的加持,更能随意进入早已经戒严不进不出的旧酆都……幸好刚刚他没有拒绝这小子。
如果与这样的人为敌,哪里还有胜算。
老人从未如此感谢自己站对了位置,要不然,很可能千年前的事情又要再一次上演了。
当年那位新酆都之主,掀了整个旧酆都。
如果与这小子为敌……恐怕他能把旧酆都的废墟直接扬了。
老人心中剧烈波动,但面上却没有显露,依旧一副骄傲的模样。
他冷哼了一声,嘟囔了两句不知道尊老爱幼的小子,但也再没多说什么。
“你刚刚既然翻过了房间里的名册,自然也应该知道我在这里的目的。”
老人平静道:“没错,我是想要找出,旧酆都之所以会败落的真相。”
当年回到旧酆都之后,鬼差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那战将为何能赢得过北阴酆都大帝,还能得到天地大道的认可,就连大道的公正都在向那战将倾斜。
甚至,单单是战将形象留下的一尊神像,都足以引动天地,使得大道垂眼向群鬼聚集之地。
鬼差不认为这是因为战将的力量比北阴酆都大帝强。
曾经为旧酆都效力的他很清楚,天生地养,与天地一同诞生于混沌中的酆都,是如何独立却强大的存在。
从有死亡开始,就有酆都的存在。
可就是这样屹立不倒数千年的存在,却败落于区区一个凡人手中……
如果是曾经一直待在旧酆都的鬼差,他就算是想破了头也不会想明白这个原因。
但是他在人间走过一圈,举目皆是死亡的哀泣,也与万千生民感同身受过,当他再回来时,已经隐隐约约有所感悟。
酆都独立而强大。
却也因为强大而自傲,自以为酆都所制定的规则,就是万民所向。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鬼差想,或许,是无数鬼魂对于死亡的怨恨,逐渐了满心愤怒和复仇执念的战将。
为了知道战将的来处,鬼差用尽了手段,在躲避旧酆都残留意识的情况下,拼命搜集那些被当做废纸扔掉的名册。
那些鬼差逃离旧酆都的时候,都只带走了法器和有力量的东西。
至于这些曾经记录着无数鬼魂信息的名册,已经既无人管理,也无人在乎,只是变成了废纸,四散在旧酆都的各个角落。
虽然有关于那战将的信息,鬼差并没有找到。
但是他找到了战场上那十万阴兵的记录。
所有将士都有着相同的经历。
他们死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为了同一件事而死,死后又因为同一个罪名而登上了酆都名册。
——那些追随着主将的将士们,想要为被屠城而死的百姓们复仇。
鬼魂可夜行千里,打上敌人面前,继续生前没有完成的事情。
然后,那些将士们,希望百姓们枉死的魂魄,可以投胎。
可酆都不允。
无论是将士们想要复仇的举动,还是百姓们对于死亡的仇恨,都已经大跨步踏过了酆都的规则和底线。
以旧酆都的判定来算,十万将士连同主将,全都是凶残厉鬼,会危害人间。
当押往旧酆都苦牢,直到魂魄灰飞烟灭。
鬼差通读完当年的记录后,只觉得神魂震荡。
如果是曾经,他一定不理解。
但是现在,他已经在看过人间的悲惨与苦难后,明白了生灵是可以怨恨死亡的。
无故惨死,谁人能不怨,谁人能不恨。
谁人不想复仇!
哪怕是一个死后的公正,他们也想要得到。
可酆都不肯给。
在那之前数千年,无数鬼魂哭嚎着却只能认命,被押入苦牢。
即便有魂魄曾经试图反抗,却终究是因为执念不够深重,或是力量太过渺小,最后落得个失败后灰飞烟灭的下场。
但是这一次,道,变了。
战将不肯放弃,咬着牙诘问天地,愤怒誓言定要向大道鬼神要一份公道。
如果天地不肯给……
那就他自己来给!
十万阴兵昼夜疾驰,如一道裹挟着狂怒的阴风,打上旧酆都,逼得北阴酆都大帝现身。
最后一卷名册从手中脱落时,鬼差愣愣的坐在桌子后面,看着名册上的将士名字,良久无言。
他终于明白,旧酆都败落的原因。
——因为万千魂魄所向。
那些魂魄无法自己讨要一份公道,无法与天地抗衡,就将所有的希望和力量,全都压在了战将身上。
便是萤火之光,聚千上万,也可撼动日月!
蔑视生命者,自然会被生命抛弃。
北阴酆都大帝的气数,尽了。
而酆都,认可了战将的道,承认战将为新主。
在想通一切的时候,鬼差只想苦笑。
笑他愚钝的傲慢。
身处鬼城,竟然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天地了,那些同僚甚至满不在乎的肆意践踏生命……
又哪里会有胜利的可能?
就在那时,鬼差听到了自己的房门被敲响。
那人身如青松云鹤,拢一身白,笑吟吟的站在门外向他问道:“做了千百年的缩头乌龟,也该是结束的时候了吧?”
“鬼道将生,劫难将起,你要和我同行吗?”
鬼差的愤怒还不等燃起来,就被一盆水熄灭了。
他扭着头,愣愣的看着那人,不知道为何会有生魂出现在旧酆都。
但刚刚经历过震撼的鬼差,却只能想到唯一一种可能。
——这也是天地的安排,大道默许。
于是他鬼使神差的站起来,应了那人一句:“好。”
鬼差没想到,那一句话应下,就交付了所有的生命与精力。
即便那人最后身死,生魂成鬼魂……他却依旧继续着和那人的约定,执行着未完成的计划,替那人等待鬼道来临。
“所以我说啊,你师父那家伙,真是个混蛋。”
老人吧嗒了一下嘴,啧啧不满的道:“怎么会有人这么会使唤别人?我堂堂酆都鬼差,是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他当我是什么呢?把我扔在这这么多年,我想走都走不了。”
老人一脸的嫌弃抱怨。
但燕时洵却听得直想笑。
堂堂酆都鬼差,就算是落魄了也比寻常驱鬼者强,更何况占据着身在旧酆都的主场优势,城池也已经开了神智。就算鬼差打不过,大喊一声吸引来城池神智,也足以碾碎任何生魂。
如果老人真的不想帮李乘云,他有很多种选择可以做。
而不是殚精竭虑的帮助李乘云。
即便李乘云死后,也一直在继续行走在他们早就约定好的道。
地狱可没有墙,如果老人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他毕竟在旧酆都待了一千年,想要糊弄过城池神智,也不是完全做不到的事。
老人满口抱怨,可千年来所践行的事情,却恰恰与他不满的指责相反。
燕时洵歪了歪头,姿态从容的向后靠去,双臂自然的放在扶手的骨架上。
看清一个人,不要听他在说什么。
要看他一直以来,在做什么。
——尤其是他赌上了所有的时间和生命,顶着风险在做的事情。
那才是,关于他的真相。
“老人家。”
燕时洵忽然笑着打断了老人的抱怨。
在老人看过来时,他轻轻笑道:“您已经不是酆都鬼差了。”
老人:“……你这小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没了官职这件事,就这么让这小子在意吗?来来回回的提,以为他会在乎?哼!
“那尊乌木神像,在人间现身过。”
不等老人不高兴,燕时洵立即转了话题,淡淡的道:“乌木神像甚至不在西南,而是去了其他地区。”
老人一开始像是没听懂燕时洵在说什么一样,眼睛里还有着迷茫。
当他反应过来之后,眼睛缓缓大睁。
“什么!!!”
老人咆哮着怒吼:“谁干的!!!我就说,我就说!有那位的神像在,不应该这么快才对!”
“李乘云的计划万无一失,是我生平仅见的缜密。只要他的计划不出错,一直在执行,鬼道就别想有降生的那一天——在那之前,大道就足以恢复到往日的强势,鬼道也自然不足为惧。”
老人的面容上一片肃杀,满是阴冷的怨怼。
直到此时,他才显露出了他曾经身为鬼差的那一面。
很多年前,他和李乘云在最初定下计划时,目的就是尽可能拖延鬼道降生的时间,让大道有足够长的恢复期,寻找到可以支撑起式微大道的强有力存在。
李乘云虽然平日里万事不放在心上,一副闲云野鹤的从容之姿,但是他缜密的心思,难有人及。
也只有成长起来之后的燕时洵,在很多年后做到了青出于蓝胜于蓝。
从算到十几年前的一线生机,在集市上遇到燕时洵开始,李乘云对天地的布局就开始了。
而被保存在旧酆都的乌木神像,则是李乘云计划中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虽然计划是尽可能拖延时间,但以乌木神像的力量来看,只要当年被鬼差当做参照的那位鬼神不死,乌木神像的力量就不灭。
即便是几百几千年,都支撑得下去。
只要大道没有彻底倒塌,那就算是再微弱,也是大道。
也有生机存在。
李乘云计划得很好。
却唯独没有算到,大道自己的意志。
它并不想苟延残喘。
只靠一口气狼狈苟活着,那是阴沟里的老鼠,不是大道。
它想要……重新回到曾经的力量。
所以,当燕时洵成长到了足以与天地鬼神抗衡的地步,当酆都之主转变心意,愿意撑起大道,大道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镇守白纸湖邪祟,以及湖下无人所知的旧酆都的乌木神像,被游玩时恰好路过白纸湖的年轻学生拿走。
白纸湖邪祟反扑,鬼婴愤怒想要复仇,整个西南的所有鬼魂和阴气开始向风暴眼中的白纸湖聚集。
而旧酆都以为自己获得了最佳的反抗时机,开始蠢蠢欲动。
鬼气占据了鬼婴全部的神智,扭曲了她本来的意志,让她忘记了自己也曾经被当做珍宝爱护的生人岁月,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憎恨和复仇。
在鬼婴力量增强的同时,旧酆都的力量也侵入了鬼婴,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了鬼婴,使得她认为,是自己想要颠覆大道。
郑树木和白师傅因为愧疚而帮助鬼婴,遮蔽大道。
可大道在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对大道而言,大道也同样是可以被利用的存在。
它感受着自己的日渐虚弱,忍耐着西南的混乱,静静等待所有的时机成熟的时刻到来。
然后,灾祸彻底爆发。
大道才会有机会,快刀斩乱麻,永绝后患,寸草不留。
燕时洵微微仰起头,看着暴怒的鬼差,忽然间福至心灵一般,想通了这一切。
数千年的因果堆积,本就到了一个临界值。
虽然寻常人感受不到这种细水长流的变化,但大道却看得清晰。
大道知道,如果放任不管,将就着忍受这样的混乱,终有一天会彻底无法挽救。
到那时,所有生灵都会横遭毁灭。
唯有一计。
借由灾祸,彻底清空数千年来堆积的全部秽气和因果,让人间彻底清朗。
为此,千年前,作为死亡源头的酆都,败在邺澧手中,新酆都拔地而起,重新审判死亡。
天地的这局棋,也正式开始。
执棋人,一方是邺澧,一方是天地。
最后的目的却是殊途同归。
——为了万物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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