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西


太子伏案,长灯不歇,萤萤烛火透过雕花断,映得阮苏苏心下烦。

        他点着灯叫人怎么睡得着嘛!

        “喂!”阮苏苏睁圆了乌溜溜的一双眼,卷着被子强作硬气,喊起了隔壁的太子,“喂!那个……那个太子!你这样,我睡不着的!”

        哼,讨厌,果然是个讨厌的家伙!

        这么不知礼数,都晓得我身体不好要多休息,还偏偏亮着灯吵我!

        小少爷对太子这般无礼又无耻还明知故犯的可恶行径大为不快,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他,鼓着腮帮子像个涨肚的河豚,不好惹。

        夜已渐深,候在太子寝宫服侍的人都退下了。值夜的宫娥立在门外,手里提着宫灯,困得东倒西歪地站不住脚,抵在墙上打着哈欠眯着眼,冷不丁就让阮苏苏给闹醒了。

        这是……

        又怎么了!

        就说阮相这儿子,也真是刁蛮至极,娇横无度。听前头的人说他是到东宫来给太子试药的,皇帝为杀阮家把持朝政的嚣张气焰还有意给他取了一个“药奴”的贱称。只是谁成想这小药奴第一天来东宫就闹得他们人仰马翻了,连带着管事的张太监都遭了殃。

        看起来不是药奴,是祖宗哟。

        “他不就仗着我们主子,仗着太子殿下脾气软好说话嘛,换个其他主儿试试?若是王爷来……”

        话说到此处,宫娥慌忙就住了嘴。

        如今谁人不知定安王此番归京,狼子野心,就是奔着那储君之位来的!“王爷如何”,这样的话,万万是不能在东宫说的。

        打嘴!

        李温听门外议论的声音渐渐小去,微微昂首轻笑。阮苏苏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声音很大,如同在与太子抗争到底。

        李温手中翻动书页的动作一顿,这才同阮苏苏抱歉道:“还有几页便读完了。”

        他这是不肯退让,不愿向阮苏苏熄灯妥协,但说话的语气、态度又很温和,教人生不起来气怪他。

        阮苏苏恨恨地撅嘴,对李温的“不听话”稍稍不满,缓缓撑起身,一抬头就透过镂空的花窗对上了李温的眼。

        李温生得美,眉目温柔,谦谦之意瞧得阮苏苏脸红。

        小少爷慌慌张张地别过眼,视线飘忽飘忽的。他扬起脖子提高音量,“在看什么书哩?拿来我也瞧。”

        李温见阮苏苏红着脸不敢看他,躲躲藏藏还要故作颐指气使的娇态,垂眼笑出了声。

        他的手抚在书册的一角,诧异一声,“苏苏也曾读书?”

        太子这话问得气人。

        一句“也曾读书”这是拐弯抹角地骂了阮苏苏,一来是惊诧他这病秧子药罐子也读过书?轻视。二来恐怕是在说:既然读过书明事理怎么说话做事还这样蛮横乖张?嘲讽。

        李温平平淡淡的一句话,看似绵软,实则将阮苏苏的脊梁骨都骂穿了。小少爷听懂了,听懂了当即就火了,一掀被子,赤着脚“啪嗒啪嗒”地就往太子那里去,怒气冲冲。

        “你!”

        阮苏苏脸上滚烫,显然被太子呛得气结,嗓眼一甜,眼见着又要咯血了。

        他攥着小拳在胸口敲,强行忍耐地就要去夺太子手里的书。等看到书封上“通玄真经”四字,连忙狐疑一眼朝李温望去,嘴角不死心地勾出一抹得逞的蔑笑。

        阮苏苏拿腔拿调,一张嘴就要讥讽李温:“只是在读这样的闲书而已,我当是《文韬》《武略》呢。只是这样,却要吵到别人的好梦,你不觉得羞愧吗!”

        他愤愤然地说完,抱着手臂不再看李温,满脸的趾高气扬。

        可阮苏苏装出这颇有气势的模样没多久,就惊叫着,“啊——”地一个长声教人捞入了怀中,强行抱到腿上坐好。

        李温从后环上阮苏苏的细腰,软软的、暖暖的,臊得阮苏苏的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

        “你……你这是做什么?你说不过我,就要用强?”

        阮苏苏说话结结巴巴,被李温困在怀中,只能小幅度地胡乱挣扎,一个扭头便与身后的人近在咫尺,顷刻间呼吸都要停了。

        他上没有兄长,下没有胞弟,这还是第一次被比自己大上半轮的“哥哥”抱在腿上,揽进怀里。

        要说不喜欢那是假,小少爷就犹如刚出笼的鸟,尽管是从一个笼子换到了另一个笼子,但东宫对他而言也是处处惊奇,时时欣喜。

        他不知太子为何突然抱他,只觉得他被搂得很舒服,太子衣上的熏香甜丝丝的,也算好闻。

        可惜这人是太子啊,天生就和他不对付的!

        阮苏苏咬起嘴唇,赶紧低下了头,如同一只小鹌鹑般龟缩,嘴里拣着最厉害的话来骂李温。

        “你!我不要你抱!你放开我!你吵到我睡觉,还说那样的话笑话我……你、你仗势欺人!你不要以为你是太子就能怎么样!我……我……”

        阮苏苏骂李温骂到一半就骂不下去了,因为李温在不紧不慢地摸他脖子。

        阮苏苏胆儿也不大,无法无天却也欺软怕硬。李温摸他的脖子,就使他想到了先前说要治他杀头的罪的,可不就是一抹脖子人没了嘛……

        犯倔生犟,存心指摘太子的小少爷顿时气势就小了一大截,声音颤颤巍巍,瘪了瘪嘴,鼻头一酸就开始委屈。

        初出茅庐的阮小少爷再蛮横,哪里斗得过身经百战的太子?再者说了,若李温连阮苏苏都斗不过,那还怎么和皇帝、和定安王斗?和那些个朝臣、和这天下斗呢?

        小东西……

        太子好玩儿地揉起阮苏苏的头,嗅到稚气少年颈间绵密的药香,一捉他的赤足就捧在了掌中。

        李温声色动听,贴在阮苏苏的耳际,七分真担忧三分假说辞。

        他就是想抱一抱这个张牙舞爪的小人儿了!

        但话一说出口却变成了——

        “早春发凉,寒夜露重。你身子不好尚在病中,光着脚就奔过来了,我不抱你起来,难道让苏苏赤脚再受寒气,好让我这东宫再多煨二两药,多灌你三钱汤?苏苏要知道,你是来给我试药的,不是来喝药的。”

        李温的话说到前面一半,担心的意思听在阮苏苏的耳里、心里还算讨喜。只有那最后一句,又妥妥地将人惹毛了。

        试药的事,药奴的事通通都不能提,一提阮苏苏就生气、就伤心、就哽咽、就哭闹。

        谁……到底是谁说太子脾气软性子好的?他分明就坏得要死!哪壶不开提哪壶,专挑别人伤口上撒盐!

        系统周周不置可否,心道像阮苏苏这样的,作天作地,一路骂进了东宫,若真不是太子脾气好,他有一百条命都不够使的啊。

        阮苏苏不信,执着地认定了太子就是个坏家伙!

        他伸手去掰李温的手,不要他摸自己的脚,嘴里更是嚷嚷着要太子放开他。

        太子不松手,由着阮苏苏在他怀里乱闹。他就爱看这刁蛮又娇气的小人儿挣不开,急得都快哭的小模样儿。

        这不比珍珠鸟好玩?

        阮苏苏作势要咬太子,忽然两人都听到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外面值夜的小太监跑进来传话,说是淑妃娘娘差人来送东西。

        “东西?”李温低疑,但心里也猜着了大半。他制住探头好奇的阮苏苏,扬声便道:“知道了,送进来吧。”

        小太监一听,机灵地直笑,推开挡路的宫娥,提着食盒便推门走了进去。

        能在太子跟前儿多露露脸,谁不心喜呢?张太监被贬去小厨房了,明日哪个来接替他管上东宫的差,太子还没派。

        这便是个机会。

        小太监贱名福喜,平常跟在张太监身后“干爹”、“干爹”地叫个不停,如今可不终于等到那目中无人的老家伙歇下去了。

        他要是能借这个机会爬上去……哼哼。

        福喜一边打着如意算盘,一边打开食盒将里面淑妃送来的一碗糖蒸酥酪取了出来,呈到了太子案前。

        他稍一抬眼,看到阮苏苏在太子怀里坐着的时候,心下怔愣了一阵,目光里的算计已落在了他的身上。

        太子这是宠他?那他们以后就不能亏待阮苏苏了。

        福喜躬身低腰,退回去时额头几欲贴地,继续道:“淑妃娘娘刚从陛下那儿回窦桃宫,陛下赏了她这碗糖蒸酥酪。她惦记太子您爱吃,便连夜差人送过来了。”

        “哦?父皇赏的?”

        李温含笑,举起漂亮的青花瓷碗,放在灯下转了一圈,似乎在暗暗打量这碗上的纹路,又似乎不是。

        酥酪!

        阮苏苏一听是酥酪,背上当即便惊出了一层薄汗。

        这酥酪!这可恶的酥酪,到底还是来了!

        他一下子便咬牙切齿如临大敌,不等太子瞧好看完,就像只顽皮地猫儿,一伸手就把那青花瓷的小碗拍在了案上。

        李温没拿稳,瓷碗滚到书册上,里头的酥酪脏了书,污得纸页烂湿,字迹都糊了。

        “苏苏?”

        太子一向爱书惜书,一见案上这一塌糊涂的混乱,惊得一时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他喊阮苏苏,半晌没有动作,只觉得他新养的这小雀儿颇有些爱闹腾了。

        这样无礼,是得好好管教管教了。

        李温一手拍在案上,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阮苏苏就从他的怀里跳了下去。

        小少爷看太子面色不对,也有心虚,但依然插着腰没好气地说:“我、我闻不得奶腥味的!心里作呕。嗯……弄脏了你的书,我写给你好不好?你那《通玄真经》,整篇我都会背。”

        说话间,阮苏苏有从“酥酪”手中保命的欣喜,又兼之炫耀了一把自己的聪慧,简直扬眉吐气。

        李温眉头一动,端视阮苏苏,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了许久才说:“你会背《通玄真经》?还要写给我?”

        “那是自然!”

        阮苏苏得以卖弄本事,得意非凡,早将自己在太子跟前拍了碗脏了书做错了事全都抛之脑后。

        太子点头知晓,面色古井无波地沉。他不动声色,缓缓起身说得不咸不淡。

        “既然这样,那就先写上一百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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