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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重檀番外(3)


扶棺归姑苏的路上,  林重檀每日吃得极少,若非白螭和青虬二人提醒,他几乎记不得要用膳的事情。

    林春笛的尸首泡了水,  捞上来时已经发胀腐烂,即使放进棺木里,  放上大量的盐,  那股子尸臭味也难以掩盖。

    林重檀做了个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事,他将林春笛火化了。世人都讲究入土为安,只有身患恶疾或囚徒的尸首才可能被施予火化。

    白螭忧心忡忡,“少爷,你这样做,回去之后老爷夫人会生你气的。”

    林重檀没理会这句话。

    他在心里唾弃自己,如今的哀恸无异于猫哭耗子,  是他自己选择舍弃林春笛,是他自己重权势。现下他该如意才对,  再没有人会扰乱他的心绪。

    林母得知林春笛死讯,  哭晕在榻,久久不能起身。林重檀在榻前跪了许久,  声音干涩,  “是我的错,没有能护住小笛。”

    林春笛是林母身上掉下来的肉,  焉能不痛,  但整个林府最悲痛的也只是林母了。

    林父和林家长子林宗庭在得知京城闹出的事,很快做下决定,让林春笛的棺木入陵但不立字碑。至于双胞胎,他们在府里怪罪林春笛给姑苏林家丢人了。

    本守在林母身旁的林重檀,一得知棺木仅仅只是入陵后,  独自去见了林父。这大概是他首回在林父面前据理力争,不惜将自己和林春笛的事情全盘托出。

    这般赎罪的坦白,迎来的是一顿家法。

    家法结束,他趴在长凳上起不来身,林父立于祠堂的牌位旁,寒声道:“君子有三戒,哪三戒?”

    林重檀眼睫轻垂,豆大的虚汗滴落,“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看来你背下了,那你可有做到?”

    “没……没有。”林重檀声音虚轻。

    “几兄弟里,我在你身上花的心血最多,我是望你能有一日延续我姑苏林家嫡系的辉煌。可你自己扪心自问,我可有一丝亏待过你?你心里也许有怨,怨我不让你去见你的生母,但我是为了你好,成大事必须以大局为重,忍常人所不能忍。你生母也好,春笛也好,他们都死了,都不该绊住你的脚步。”

    林重檀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他抢了本该属于林春笛的身份,夺走其父母的疼爱。他哪有脸面去指责林父的残忍,仔细想想,最残忍的人是他自己。

    林父离开祠堂前,说了最后一段话,“春笛那孩子没有在宴会上说是你给的诗句,他是为了掩护你,顾全林家的颜面。你若真心悔过,就不要辜负他这份心。今日你跟我说的话,不要再告于第二人。你那两个书童知晓吗?”

    “不知晓。”

    林父没有再说话,径直离开祠堂,不一会儿,就有下人七手八脚抬着林重檀回院养伤。

    这顿家法对外解释是他没能护好弟弟,所以施以惩罚。

    林母自己的病还没有好全,就火急火燎地赶来照顾林重檀,话里怪林父下手太狠。林重檀看着林母什么都不知晓,只为他担忧的样子,更觉自己百拙千丑。

    终究是他算计太多。

    虽已请来城中最好的大夫过府,林重檀这病却还是反反复复,后来还请来寺庙里的大师,为他念经长达三十六时辰。

    林重檀拖着病体坐在法阵中间,待最年迈的大师走到他身边,洒下符水时,他抬手握紧脖子上的金羊红绳,“方丈,人死了可会变成鬼魂?”

    方丈愣了下,“若心中执念太深,魂魄便会在凡间不愿离去。”

    “那如果那个人恨我,他会来见我吗?”说话的时候,林重檀双眼赤红,语气急促。跟数月前相比,他现在这幅样子无异于皮包骨,没有一丝端方君子的好模样。

    方丈轻摆头,温暖干燥的手在他头顶轻轻一落,劝慰道:“小施主,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人生之八苦,难以看破,但父母俱在,勿让亲人伤悲方是。”

    林重檀不再开口,只手指一直攥紧金羊红绳。

    诵经祈福并未让他病情好转,依旧是缠绵病榻。他病得这般严重,让正在远游的道清先生都赶回了姑苏。

    对于道清先生来说,林重檀是他的关门弟子,也是此生最引以为傲的学生,然而乍看到自己这位学生,他差点没能认出床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是自己的得意门生。

    “怎么会病成这样?”道清先生难以置信踱步到塌边,林重檀长睫掀开,从一片混沌中渐渐看清自己老师的脸。

    他强撑着坐起,不顾一群人的阻拦,赤足下榻无力跪于自己师长面前。

    “老师。”林重檀声音悬如细丝,仿佛随时将中断,“弟子林重檀心中有愧,不知怎解。”

    道清先生蹙眉,在他认知里,他这位弟子可不是这种自怨自弃之辈。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作为一个老师,还是开口了,“有愧,就去弥补,不求心中无愧,也求尽力而为。”

    林重檀摇头。

    弥补不了了,林春笛死了,纵使他将命赔给林春笛,也不能让对方复活。而他活一日,则痛苦一日。

    道清先生实在对林重檀这般样子看不过眼,“檀生,我原先教你的道理,你可是全忘了?堂堂一大丈夫怎能委顿如此,天下万民不泛饥肠辘辘者,他们不敢有心事,只想下一顿该如何。而你侯服玉食奴仆繁多,却被自己心事困住,真真是辜负我教诲你的这些年。”

    但无论道清先生怎么说,林重檀始终振作不起来。双胞胎们都跑到林重檀的榻前,哭着让他快些好起来。在他们看来,这个哥哥是最好看且最有出息的,往日也疼惜他们。

    可哪知道林重檀瞧着他们伤心不已的模样,却是一把擒住他们的手腕,形神枯槁的脸上翻涌着怒意,“我不过是生病,你们就哭成这样,小笛他……他久眠黄泉之下,你们却一滴泪也未掉。”

    林重檀从未这般严厉地跟他们说过话,双胞胎被骇住,紧接着哭闹声引来外间照顾双胞胎的嬷嬷。嬷嬷在林重檀近乎要吃人的眼神下,赶忙把两位小祖宗领走。

    双胞胎自幼被娇宠,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晚在林母面前好大一顿闹,闹完又去林宗庭那里,说二哥哥出去一趟,就不疼他们了。

    总之多人来哄,礼物不断,这方哄住两位小祖宗。

    林重檀病情是收到一封书信后开始好转的。

    能下床那日,他立于廊下阴影处许久。今日下起雨,阴霾压天,细雨潇潇顺着青瓦屋檐往下滴。

    原在太学,每逢雨夜,林春笛总是缩在他怀里。他不难察觉出对方对雨,尤其是对雷声的恐惧。

    若逢着这样缠绵的小雨,林春笛便没那么害怕,会从窗里廊下伸出手去接雨。

    那时候他盯着对方瓷白的侧脸看,也会顺着林春笛的手看向外面的景。大抵是他定心不够,眸光一转,又落回原处。

    林春笛发现他的视线,并不知道他现在所想,还兴致勃勃把水倒在他手里,直至被亲吻脸颊,才薄红染上耳,眼神润湿。

    -

    林重檀阖上眼,任由夹着生凉风的雨丝滚上衣袍、面颈,手则是将拿着的信捏成一团。

    来自京城的书信由太子亲笔书写。

    自林春笛死后,他一直处于摧心剖肝的状态,整个人随时都像要随着林春笛而去,梦里都是林春笛浮尸水面的场景。

    他知道他院子里的仆人私下在讨论他恐活不久了。

    他现在还不能顺那些仆人所想,良吉殉主的事蹊跷。

    私下给良吉的尸首的仵作告诉他,良吉不是自尽,而是被外人活活掐死的。一个书童无端端被掐死,尸首还被人做了处理,像极了杀人灭口的手法。

    林春笛的死恐非自尽,非意外,乃人为。

    如果真有凶手,他必须养好身体,回京城把凶手找出来,给林春笛报仇。

    回到太学之前,林重檀就听闻宫里的九皇子来太学读书一事。搁在平时,这件事会分走他一点心神,他会思考皇上怎么会突然让久居深宫、体弱多病的九皇子就读太学。

    但如今,他心里放不下太多事。

    可他未曾想到九皇子的相貌竟跟林春笛长得一模一样。

    完全一样的容颜在须臾间麻痹他的所有理智,他只想确定是不是他的小笛又回来了,万一……万一上天可怜他,给他一次机会呢?

    林重檀将人拖进假山里,不顾对方的剧烈挣扎褪去其肩头的衣裳。他的目光不断寻找应该出现在锁骨下的红痣,可没有,他没有找到那颗红痣。

    最后一次见那颗红痣,是在林春笛的尸首上,他亲自收的尸首上。

    希冀化为一场虚幻,只剩无尽的愁与悔。

    “抱歉,是我唐突冒犯了。”林重檀竭力站稳身体,手松开被他失礼挟持进假山的人。

    那人很生气,却又睁着漂亮的眸问他:“你也觉得我们像吗?”

    像,像到他以为是林春笛回来找他了。

    可又不像,他的小笛看人总是怯怯的,哪怕发脾气也是虚张声势、色厉内荏的。

    -

    段心亭是个不堪套话的,没几句泄露出端倪,但林重檀明白以段心亭的胆子,是不敢大到在京中杀人,他幕后定有人。

    为套出这个人,林重檀不得已跟段心亭虚与委蛇,同对方私下见面,允对方亲近。

    实则每一次他听到段心亭的声音,看到那张脸,都恨不得掐死对方。在荷花池的那夜,他忍着恶心与杀意,由着段心亭抱着自己腰身。

    那个跟林春笛长得一模一样的九皇子骤然出现,他神情憎恶地望着这边,还命人将段心亭丢进荷花池里。

    林重檀之前一直以为,是那日他的冒犯惹到这位养尊处优的小皇子,对方才多次刁难他。可现在一看,似乎不是。

    他竟从九皇子眼里看出恨、怒、痛和委屈,看他时,还咬着牙。

    为何对方要这样看他?

    咬牙的样子还那么像林春笛。

    林重檀回去对烛坐了一夜,一个极其不可能的可能浮现于心头。

    有没有可能他的小笛借尸还魂了?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有猜错,不然他没法解释九皇子那些古怪的行为。

    “青虬,白螭,去备车!”林重檀急急从房中走出,外面天色幽蓝,万物静籁,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笑出声,轻语道,“我要去城外的千佛寺还愿。”

    一步一步踩上长阶,逢九叩头,从日出步行到午时,身旁的白螭和青虬语有泪意,“少爷,你身体才好些,为何非要这般折腾自己?”

    他服了药丸,以清水压下喉间的血腥味,“佛祖待我宽厚,我理应虔诚还愿,你们再劝,就自行离去罢。”

    可林重檀后来才明白世间任何的宽厚皆是有缘由的、有代价的。

    幕后凶手对他来说不难查,在他发现九皇子极有可能是林春笛时,他也发现了太子的端倪。堂堂一个太子,怎么会一眼认出狼狈泡在荷花池里官阶不算高的大臣之子?

    他曾想过借太子的手处理掉林春笛,当时对方只是将人关进箱子里,他便以为太子只是玩弄欺负林春笛,尚未到杀的这一步。

    可他却忽视了,若真仅仅是欺负,何必大张旗鼓设下私宴,宴请太学众生。

    林重檀一直以为世人多愚钝,可如今才反应过来,最愚钝的人是他自己。愚钝到自欺欺人,愚钝到害死林春笛,愚钝到相信自己可以消融复生的林春笛对他的恨。

    林春笛恨他,但他却不能说出真凶。

    他怕林春笛去找太子报仇,更怕太子发现林春笛的想法,再杀林春笛一回。

    只有什么都不知道,才可能被凶手放过。

    他已经不能、也不敢再失去林春笛一次。

    林春笛的仇他来报,太子、段心亭,以及那些在太学欺负林春笛的人,他会一个个收拾掉。至于他亏欠林春笛的,等这些人全部处理掉,林春笛想怎么惩罚他都可以。

    只是他那些盘算谋划被一句话给击得粉碎。

    “太子哥哥,他辱我!”

    -

    常言破镜难重圆,覆水不可收,是他自己做下的孽,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万般怪不得人。

    只是他不愿就这样松手,不愿没能给他的小笛报仇就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

    “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论语·季氏》

    “悲哉六识,沉沦八苦。”——《菩提树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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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是对文章某个情节做出补充解释:

    林重檀在十八岁生辰那夜逼小笛去太学上课,是因为他以为太子没看到,他不想让太子知道小笛跟他在一起,因为这一定会给小笛带来麻烦。

    后来他入宫,他才知道太子看到了,而那时他也来不及传话给青虬。

    一定程度上,他也是没想到小笛身体反应会那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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