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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异心


  这支力量仿佛从天而降般,气势汹汹且来得毫无征兆,先是在城外大开杀戒,敌军毫无防备,阵脚大乱。随后,这支奇兵又与荇泽守兵合力,一个城内一个城外,共同御敌。

  永正十四岁腊月,年关在即,敌兵撤退。荇泽城战火平息,础州终得以暂时保全。此役得胜,援兵功不可没,荇泽全军对其一片感激之声,然而还不及受谢,援兵便决然撤离。 

  经此鏖战,周知行部伤亡近半,惨胜如败,全城一片哀哀之象。战火平息后,詹沛带兵巡视全城,人在巡视,心思却在别处——之前一直认定,杨昉因王妃之死起码与础州是在同一条船上的,只是顾虑家人不愿出头罢了,然而反复琢磨近来发生的种种,詹沛渐渐发觉到,杨昉定然怀有异心,而且这一异心也许将使全部础州势力沦为牺牲!

  不知不觉行至城门,詹沛登城楼远眺,目之所及狼烟遍地,最宽阔的广福大街,也是巷战最激烈之地,沿途残肢堆砌,血迹斑斑,难以卒睹,薛王多年积攒几乎尽数毁于战火。 

  “杨昉!” 

  詹沛把这个名字咬牙切齿地默念数遍。他已打定主意,哪怕步之前那位使者的后尘,身首异处,碾为肉酱,也要去找杨昉做这第二个说客。 

  翌日,詹沛向周知行报巡视情形时,朝廷竟来人招降,周知行一听报便笑个不停,差点把好容易止住血的创口笑到崩裂。 

  见使者进来,周知行也不客套寒暄,率直开口道:“朝廷这么快就来了人,我真要笑死了。看来他是料想此战必胜,早早拟了旨派你前来,指望你到时正赶上荇泽守兵战败,你便可就地宣旨招降。不想竟算错了——你人来了,发现输的是自家。” 

  周知行说到这里笑的难以自持:“输家跑来招降赢家,真是闻所未闻。好了好了,不废话了,你念吧。” 

  “皇帝诏曰:周知行为一己之私,引先主薛王之兵,行篡逆之事,逆天悖伦,罪无可恕,若能虑苍生之多艰,顺天应时,止戈休战,朕愿共图苍生计,两相息战,另封周知行为武靖侯忠宣将军。朕退让至此,是为黎民苍生故,唯冀早日醒觉,顺大势之所趋,若不思改,必自取灭亡,永堕无间,兼使础州生灵涂炭耳……” 

  周知行听到一半就知是缓兵之计,若领旨休战,不过空得几个虚名罢了,待皇帝喘过这口气,自己早晚还是被灭的命。詹沛在旁一同听旨,也是一脸冷漠。 

  周知行有伤在身,体倦乏力,既已看穿,便懒得费神多做理会,敷衍道:“这旨意,恕我不能领,另请恕我身子不豫,不能奉陪了。”又对身侧下属道,“济之,替我好好招待圣使。” 

  詹沛躬身应是,上前扶上司起身。送周知行出门后,詹沛回身坐于上首。 

  使者本就憋着一口气,在周知行的老将风骨震慑之下只能忍气吞声,此时见周知行口中的“济之”是个出奇年轻的后生武官,心里大大鄙夷,待周知行一走,便对詹沛放肆道:“你们周大帅还真够自以为是的,不过是暂且保住了础州,还真以为能常胜不败?岂不知朝廷只是拿出三成兵力,就打得你们顾首不顾尾,来日方长,不知最后沦为笑柄的是谁。” 

  使者本想扳回点颜面,而詹沛一眼看出他的色厉内荏,出言讥讽道:“这话为何方才不当着正主的面说,背地里跟我嘟囔什么。” 

  使者被詹沛的倨傲气得直发抖,起身拍案道:“好心劝你们看看清楚,倒不识抬举!”说完一甩袖子便要离去。 

  “圣旨拿走,周大帅刚说了,不领!” 

  “哼,”使者回身,伸手一掠拿回圣旨,临出门嘴里又低声骂道,“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若是平时,这种咒人的话詹沛根本不予理会,可今日不同以往,他既已下定决心赴弋州做说客,没准,还真是去赴死,再听到使者咒自己“死到临头”的话,顿觉不祥,仿佛要一语成谶似的,蹭一下怒火便直窜心头,决定多说几句宣泄,当然,除宣泄之外,他还怀有更重要的目的,若只是为了泄愤,只需一顿拳打脚踢即可。 

  “站住!”詹沛突然朝使者大喝一声。

  使者下意识转身回看,而未及反应,詹沛已逼近身前,只一伸手便将羸弱文官拽回屋子正中。

  “谁生谁死别言之过早,你们是三成兵力,当我们无所依恃吗?朝廷命暴徒虐杀王妃,手段之毒辣,显然是对王妃生父杨大夫深怀忌恨。因杨大夫势大难欺,便借弑杀薛王之机侮虐王妃以泄恨,其险恶用心杨大夫岂能看不出,又岂能善罢甘休?我等以区区五万人举事,幸得杨大夫以粮草、兵马、辎重甲胄鼎力襄助,才有今日。朝廷势大,然杨大夫实力亦不可管窥蠡测,之前因道路崎岖,粮车难行,杨大夫便不惜赠以巨资供周大帅购黑市之粮渡过饥馑。础州得杨大夫在后鼎力支持,谁气数长些还未可知。” 

  使者卖力挣脱出来,想指对方鼻子回骂,抬了几次手,终也没敢伸出手指去指,只呵斥道:  “一派胡言,明明是盗匪复仇,你还在此腆颜污蔑朝廷,粉饰贼心,大逆不道……”

  使者只随口骂还两句便匆匆离去——他已听出詹沛话里有关王妃之死以及杨昉如何助础州熬过饥荒的重要线索,如获至宝,立即准备回京向皇帝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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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沛此时的心情,正如一个濒死时挣扎着拉上仇人垫背的人。既然自己明日将踏上的也许是条绝路,那么不妨再做绝一些——讲出这背后的桩桩件件,直指杨昉为础州背后助力,让他难以自证清白!即便自己有去无回,即便础州败了或降了,杨昉也别想独善其身,早晚,杨氏也将像础州一样面临朝廷的征伐。若败,则身死势灭为础州陪葬;若胜,则兼为先王报了仇。他要彻底毁了杨昉的险恶居心,并让他为死在这上的础州英魂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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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者走后,詹沛立即来周知行住处,坦言自己捅出了杨昉之事。

  周知行闻言震怒,厉声斥道:“你犯什么糊涂?你忘了我那前车之鉴吗?杨昉全盘收回承诺不说,还残杀使者泄愤,那可是他唯一的忌讳!知情的无一人敢妄提其名,更无人敢声张其事,怎么你却……咳咳……”周知行急火攻心,咳喘不止。 

  “大帅……”詹沛上前正想开口解释,周知行怒不可遏,伸手就给了下属一个耳光。

  詹沛赶忙双膝跪地,不敢抬头。

  上司的责骂不绝于耳:“你叫我说你什么好!我们眼下大大依赖于杨昉,你偏在这关口得罪他,你到底怎么想的……” 

  等上司大骂一顿撒过气后,詹沛才大着胆子启口:  “大帅息怒,请听末将一言:末将认为,那杨昉跟我们础州不是一条心。”

  “什么不是一条心?!”周知行大声发问。 

  “薛王案王妃殒命,让我们认定杨昉一定愿助我们颠覆朝廷,原本以为他的主意是趁朝廷被折腾得疲敝不堪时再光明正大出力,助我方一举成功,但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让末将怀疑他另有居心。” 

  “什么居心,你快直说!” 

  “末将疑心他是想趁两方疲敝之时一口吞掉咱们,而非吞掉朝廷!”

  周知行脸色一沉,蹙眉紧盯下属双目,嘴巴微张,却说不出话来。

  詹沛继续道:“以末将之见,待两相凋敝时,杨昉会突然发难,打着匡扶皇室的旗号除掉咱们础州势力,再效董卓、曹操之故事,顺理成章地以平乱之功把持朝政,待时机成熟,取郑峦而代之并杀之,照样能达到为王妃报仇的目的。” 

  “说下去。”周知行眯起眼睛,仿佛听出点门道来。 

  “相比之下,他若助咱们颠覆朝廷,若事成,他只是‘协同’附庸,不能居首功;若事败,一经查出可要一并以谋反论,实在是赔本买卖。他只需稍稍权衡便不难发现吞掉础州才是上策——损兵最少,花费最小,不损忠名,得利最多,且一样可以为王妃报仇,甚至更快些。” 

  周知行听得心惊肉跳,却觉得人心不至于歹毒至此,便道: “听着再怎么有理,也不过是你自己的揣测罢了!” 

  “属下不是无故生疑:起初他那样残杀础州使者,不惜与础州撕破脸也要拼命向朝廷自证清白,就显出他更倾向于朝廷,这倒是其次。最令人生疑的是后来在粮草上,只前两次给的是粮草,后来找了个托辞改为给银,他不惜用十倍的花销供咱们吃黑市的粮,无非是想避开兵务开支上的繁琐走账——他黑市弄来的钱支给咱们去花在黑市上,通通走的是私账,军务账上落得个干干净净。他费尽心机把手脚弄得这般干净,就是为免留下祸根隐患,防着日后匡扶朝廷时被揭发出与础州私相授受的确凿把柄,被人指说首鼠两端,引发激荡变数。” 

  周知行双眼微眯,不再反驳,在心里反复咀嚼着下属的质疑。 

  “而且,那一路救兵再三询问也不报家门,走得更是匆忙,多半也是杨昉私募的兵勇,衣着都各色各样,只靠头上的赭巾辨别敌友,丝毫不像是节度府下辖官兵。” 

  看周知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詹沛继续道:“大帅若觉得属下操之过急,只需看看我们已被他牵制到了何种地步。他吊着咱们,早不肯出力,任础州兵力拼到所剩无几时才肯搭救,就是算计着让我们把朝廷拖到只剩一口气时,我们自己也恰巧只剩一口气,他才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吞掉某一方。此战后,朝廷和础州已两相凋敝,只怕离他张嘴的时刻不远了。” 

  “他这一张口,果真……是要吞掉咱们?” 周知行自言自语般问道。

  “属下是这样认定的,即便不能断言,也不代表咱们有侥幸的余地——杨昉作为实力强大的观望者,往东往西都是活路,但咱们不一样,一边是死路,一边是活路,往哪边走杨昉说了算,若真全凭他做主,那咱们生死五五开岂非太过冒险?何况依属下之见,说是二八开也不为过。所以眼下,咱们须掌握些主动,促他选择有利于我们的一边,也就是说,得叫他打不了匡扶皇室的主意。” 

  “那要怎么促他?” 

  “派说客去。” 

  周知行一脸无奈地摆摆手道:“上次那事之后,谁还敢去,之前给他写信求援,都是使了不少钱请宾客转交的。” 

  “大帅,末将愿往……”詹沛忽然拱手请命,眼里满是恳切。 

  “不可,”周知行厉声打断,“杨昉之前放出狠话,我的人再去,他见一个杀一个,毋论缘由。” 

  “大帅放心,那是几年前为了撇清关系向朝廷做戏罢了,时过境迁,利益场上哪有永远的敌友呢。”詹沛嘴上这么安慰着上司,心里却并非毫无波澜——杨昉当年残杀来使之举,对础州军中每个人都不无震慑。 

  见周知行犹有疑虑,詹沛笑道:“大帅就别阻拦了,我自荐去说杨昉,也算假公济私——战前我曾答应二娘,三年后去看她,今已逾期两个月,已经失约了。”说起与郑楹的约定,詹沛有几分赧然,脸上周知行的巴掌印更加清晰可见。 

  周知行见了,又想起昨日詹沛的舍命相救,伸手扶起了一直跪在地上的下属,心里又酸又愧,忽而对眼前的年轻人生出一股慈父心肠来:“你自小就没什么孩子气,少年老成,也就说起二娘时,才偶尔能看出几分稚气……也罢,就听你的。说起两位少主人,当初多亏听了你的话送他们走了,不然一朝城破,殿下骨血不保,可真是莫大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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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夜里,詹沛辗转反侧,想起那些未能撑至救兵赶到的手足,想起荇泽的焦土狼烟,恨得是牙根痒痒。若没有杨昉,础州兵士快意恩仇,死也死个痛快;有了杨昉,不过是被他吊着拼杀,杀到濒死时被他捏死拿去“报效”朝廷,人心竟可险恶至此。

  郑峦一个,杨昉一个,半斤八两,都是该被千刀万剐的混蛋!詹沛在心中咒骂着,恨意蔓延,彻夜难眠。这在一向最善平复心绪的他身上鲜少发生,上次这般怒火难熄还是在三年多前的那个屠门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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