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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时笙的话在后来的半月内都挥之不去。

  无忧只当没听清,由着时笙教自己研读兵书。

  他想要当面和阿九解释,自己没有出卖卫国的任何情报,可无忧知道,阿九不会信他。他已经明确说开,话里的意思是不顾情意,再见的方式便是兵戈相见。

  长安去蜀国路途遥远,也不知何文泽是怎么日夜兼程到的那样快。

  “时…”无忧开口刚刚想唤,却见他正在忙着。

  他将不多的吃食分好了,挑出些脏的放在手边的空碗里,在另一个见了底的木桶里补了上去,而后才从关押了俘虏的笼子空隙里将吃食递了进去。忙完这些,时笙起身,这才看到无忧。

  “二殿下。”他规规矩矩的朝无忧问了安,“您怎么来了。”

  “有东西不会。”无忧回道。

  时笙微微点点头,“二殿下吃过了吗。”

  无忧没说话,摇摇头表示否认。

  “那在下先送二殿下回去。”

  一路上二人也没多说什么,时笙平常也知言多必失,而无忧本也不爱说话。

  谁知到了帐子里,时笙一把将东西放在桌上,悄悄揉了揉手臂。

  时笙深呼了口气,莞尔道,“在下去给二殿下拿点东西吃。”

  “你呢。”无忧拦住他问。

  时笙朝着桌上的饭碗看了看,“我吃那个就好了。”他话刚说完,便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无忧也不想多问,碗里是他挑出来剩下的饭,连着一点底,脏兮兮的让人没有任何食欲。他只是着眼,便坐在椅子上发起呆来,真的不太习惯时笙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总感觉是占着便宜。

  可时笙没事人一样,匆忙着又跑了回来,将手里干干净净的碗递给他,“这个是我洗过的,总不能苛待了二殿下,不会很脏,二殿下放心就好了。”

  无忧也是饿急了,他又不爱说,直到吃完了,才看时笙站在一旁,低着头,更让他感觉尴尬,“你平时也是这样对何文泽吗…”

  “不是啊。”他这才拿起桌上的碗,站在一旁准备吃些。

  明明是站着,却是数不尽的风流倜傥。可见时家家教甚是庄重。

  “你坐下吧…”无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时笙做的确实挑不出什么,可他这个常年寄人篱下的皇子,是真感觉受不起。

  “其实我只是想问问,何文泽想的计谋,对我有什么好处。”

  “公子早知道二殿下会这样问,便让在下告知,二殿下难道想一直在宇文庶那,是个恩将仇报的奸细么。”

  “这等没人性的法子,他如何能保证万无一失,又如何非要继续下去,一错再错。”无忧有些想不明白。

  “这种情况下不管守城门的是谁,只要敢做反抗,那么百姓定然不能同意。公子也知道这样没有人性,可我们也不能白白的让自家人牺牲。七年的时间双方两国其实都已经负担不起,正缺钱财米粮的时候,也只能这样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放弃?”

  “二殿下,公子也没有选择啊。”时笙微微叹了口气,“二殿下,您可知道,祝娘娘么?”

  无忧点点头,回忆起曾经幼时问过何文泽的祝氏,那时所有人都说,她是个妖怪,可无忧并不懂,为何父亲的娘娘会是个妖怪。向何文泽问起,他也不说,向任何人问起,都是莫要再提打发。“不太了解。”

  “那是公子的娘亲。”时笙一顿,眼里是深深的无奈,“祝娘娘是祝部族长的女儿,祝部是如何灭的族,您是知道的,卫国和部落是从来不信我们的,即使我们作为附属国向宗主国送皇子为质,向部落族长们送礼维护关系,可他们还是不信我们。祝部的习惯是不同,蜀国的虫兽是不同,在下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所有人都一样,似乎不同是这样可怖,只要哪怕有了一分的不一样,就成了贼子。二殿下,您这样聪明,三殿下是如何没的,公子虽然告诉过在下,可也许,您比在下更清楚。”

  无忧没有说话,比了手势示意他接着说。

  “所以大行不甘,筹备良久。后来意外之喜,宇文卿重病不治,虽是这样,可也打乱了我们原有的计划,大行担心二殿下安危,也知蜀国有努力的资本,卫国便不敢太过放肆。所以这才攻来长安,可怎么也没想到,宇文淮烨还有亲兵。便是这情况下,大行身子还是熬不住,匆忙下公子接下了诏书,二殿下,事情已经到这个份上了,公子难道还有犹豫的机会吗。如果这时撤兵,蜀国百姓,蜀国百官,怎么看待?卫国的无故受气,又怎么咽的下去。在下知道二殿下担心宇文庶,可请二殿下相信公子,公子绝不会为难无故的人。再说,宇文庶…相信二殿下吗?二殿下不出手,宇文庶也许,不会手下留情吧?”

  “……”无忧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驳,他盯着时笙谦卑的眼神瞧了许久,问,“那何文泽怎么保证万无一失。”

  “在下刚刚说过,百姓不能同意,赎金价高,有钱放人,无钱的久了,将领为了守城,便会下手,而这时没人能干看着,穷人多了,便会向朝廷寻求,朝廷不能不管,一边是国门一边是百姓。拿到的钱财米粮只要好好利用,一箭双雕围困秦绩不成问题。到时只要将秦绩放走,宇文淮烨便还有一线生机。”

  “留秦绩和宇文淮烨?何文泽到底在想什么…”

  “公子只想要回长公主殿下与三殿下的命,只想和部落和卫国的无端疑心找个说法,公子从未想过要伤害任何人,就连一开始会同意大行的要求也是因为…”

  时笙的话忽然断了,他抱歉的笑笑,“在下多嘴了。”

  他是不会再说的。

  “我自己再想想吧。你先下去。”

  “二殿下有事再唤在下。”

  阿九确实不会手下留情。如果现在撤兵,宇文淮烨也不会善罢甘休。即使当下不报复,可来日总要还回来,也许那便是联合了所有部族,更加强烈的打击。自己想的是对的,何文泽的说法也不无道理,公道讨不回,姐姐和弟弟的命也讨不回,蜀国定是下一个被天下围攻的祝部。唯一的办法,也许真的只能这样。到时候再向阿九说清,也不至于背着奸细的名,死在他的手下。无忧想起何文泽临行前说过的话——取决于你是不是以阶下囚的身份再见他。

  无忧还是不想承认自己的情感,可他却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解释,自己为何会这样在意阿九对自己的看法。

  也许真的同意了何文泽的计谋,阿九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这辈子便都不会再原谅自己。

  无忧一愣,什么时候,自己竟会在意别人了?

  “要回城?”阿九一脸惊讶的问。

  “对,一定要回城。”温衡也是满脸无奈,他似乎在思考什么,“陛下急召我们回去,延误不得。”

  阿九想了想军中受伤的将士,“怎么这样急?”

  “七殿下带了小半陛下的亲兵去谈和,算是以证诚恳的。近期来蜀军并不安分,你也知道的,阵前换将可以说是自取灭亡的行为,可他们还是这样做了。谁也不确定他们接下来会做些什么,守城将军操劳病故,便是这样才唤了我们回去。”

  “可是兄弟们…”

  “蜀军探子众多,连秦绩那也有,难保长安内城没有,如果守城将军病故的消息传了出去,你觉得还有什么活头。我们本来就不如他们了,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让蜀军以为我们还能撑一段时间,等到七殿下谈和回来才能做打算。不管怎么说,回了长安总比与他们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更好。庶,你应该清楚的,我们别无选择。所以,你能不能去说服兄弟们。”

  “我不确定能不能行,但是我会尽力。不过要走的话,是不是要趁着蜀军也在负伤,尽快走了?”

  温衡点点头。

  阿九虽说担心,但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便直接准备退下去劝说。

  他刚走出了营帐还没几步,便遇到方璟,瞧着他一脸不悦方璟问道,“怎么了?将军是和你说了什么?”

  “大概吧。”阿九笑笑,“没事,我有信心我们能行。”

  “怎么回事?是…陛下传书的事情吗。”方璟略有担忧。

  “嗯?你知道?”他一愣,难道自己是最后知道的么。

  “陛下派人来的时候已经有人看到了,谈及了两句,但是具体不知道是什么事,严重吗?”

  “陛下要我们回城。”

  方璟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了想,才拍拍阿九,“没事,回城了倒是也好。”

  “我知道回城对我们来说会有益处,我们回去,也能安全带到情报。可我…我放心不下受了伤的兄弟们,这样劳碌,难保到了长安还…”阿九硬生生将“还有战斗力”这半句话憋了回去,这话他作为军中谋士,作为卫国皇室,是他永远说不得的。

  “我们到了也能好好休养不是。陛下英明,又有太后娘娘,不曾做了出格的事。这话也就你我说说,我觉得既是陛下的意思,那估计是有急事的,不然也不会这样。”

  阿九“嗯”了声,“是有急事。守城的将军积劳成疾,死了。这事难说出去,我们才得顶上,总不能让蜀军看出了什么,就算是朝廷,短时间也暂时经不起打击了,所以这才急着调我们回去的。”

  无忧优柔寡断的柔和性子,似乎是源于他的母亲。

  他眯着眼睛,在梦醒间神游。

  夜里他一直睡不踏实,常常噩梦里是故土的鲜血淋漓,和自己遍体鳞伤的样子,除了有阿九陪着的时间,便只能是自己困极了,或趁着白日里眯上一会。

  “二殿下,您觉得卫军回城的时候,需要去追么。”时笙略有无奈的叩了叩门进来问,

  “你感觉呢。”无忧见是他来,坐直了身子回应。

  “不追。一来远了我们也安全,二来若是真的攻城,不如让他们都回去,也轻松一点,并且我们可以派人跟着打听打听,是什么事情让他们不顾将士有伤,这样着急的赶回去守长安城。”

  无忧点点头,“现下…几月份了。”

  “明天就是二月了。”

  “是不是拖不得了。再过不久春寒过了,天气暖起来,大约…攻城就难了吧。”

  “二殿下说的是。天气一旦暖了,不仅伤病会少些,就连断水粮这种也难了。我们的资源还毕竟充足,如果有条件,其实还是最好能赶在天气暖些前,将他们再压的死些。”时笙看了看无忧纠结的表情,没有再说什么。

  “二殿下。”两人沉默了好久,时笙才又开了口,“您…算了,在下能问问您,为什么不愿意攻城么。”

  无忧像是没听到一般,低下了头,抓过手边的书翻来翻去。

  “兴许在下可以帮您。”

  无忧抬起头,似是不信,便又低了回去。跳跃不安的烛火落在他宽大的衣袖上,遮住他枯瘦的手。

  “如果您愿意说的话。若是不愿意,在下便再也不问。在下知道,您这样纠结下去,也是难受。”

  “……”无忧听了他的话,总算是试探着说了几个字,“你为什么帮我。”

  时笙粲然一笑。

  “阿谀奉承的话在下不爱说。您是公子指给在下明说了要照顾好的,其实就在下这里,不管您是什么身份,是什么品行,只要公子发了话,那您就是在下的主子。”

  无忧的手不安的抓着衣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嗯…”

  他应该是思考了许久的,“能不能请你帮我倒杯水。”

  时笙依言去做,将茶盏放在他的手边。

  “我怕打仗。这十一年来我几乎每夜都会惊醒,那些死去的人就在我的眼前一遍一遍的重新以各种方式死掉。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蜀国,我对那没有什么感情。我记得我从长安跑出来的时候,是阿九救了我。我…我总觉得…”无忧拿起茶盏呷了口,稳了稳气息,“我…算了。”

  我不想伤害别人。

  这话他说不出口。

  对于他来说,这种心软的情绪早该收起来了,这么久以来,无忧自以为事事了然,可他不知道,这是他永远做不到的事。

  “在下知道二殿下倾心宇文庶。”

  “其实我也怕,有一天自己也成了梦里的人。幼年我是不懂,可我总该知道,那遍地的鲜血,能把枯草染红,我很难想象,怎么一个人活着那么久,几十年的时间,这样长的时间,一场

  战争就能毁掉多少人,多少家。”

  “我不喜欢。”

  “二殿下都明白,在下也不多说。但是二殿下总该明白,这种事情怪不得任何人,积攒的情绪是爆发的。谁也不想兵戈相见,可是…总要争口气,才能在不委屈了自己的情况下,相安无事。您也知道,这个委屈,不仅仅是不做任何回应的承受就没事了的,总有一天会越来越大。在下知道您生性善良,公子曾经说过的。但是…在下不知道您为何会像现在这样冷清淡漠。”

  “是因为…”话说到了嘴边却断了线,“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试图能把自己想表达的说出来,试图为自己的性子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可他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这种改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二殿下是因为卫国的怀疑吧。”

  无忧忽然鼻子有些发酸。

  他垂了眼眸,“是吧…也许吧…”

  时笙没再说话,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

  许久后,无忧咬了咬嘴唇,“好,我答应,攻城。”

  他想起曾经的所有事,一路都是怀疑,姐姐为了救自己,伤了自己,弟弟被诬了预谋造反,死在这上面。无忧年纪小,不懂什么是战争,可无忧知道,弟弟再也回不来了,同样回不来的,还有和自己离开故土时一模一样的情形——不知多少的蜀国百姓。如果自己再不收敛一点,再不乖一点,话再多说了,事再做错了,下一个回不来的,可能是姐姐,也可能就是自己。

  陈贞…应该也是因为怀疑,才不要了自己的吧。

  “可是,阿九…”

  “您为什么回来,应该有您自己的道理。可是您怎么知道,宇文庶对您没有丝毫怀疑呢。既然如此,二殿下为何不自己见了他,去和他解释。如果您不下手,在下应该也说过了,您以为宇文庶会手下留情么。您可能就来不及解释了。”

  无忧点点头,阿九满目的自嘲和不信,终究还是跨不过那道结了冰的山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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