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今天,你侄女来找我了。”无忧站在阿九眼前,嗓音听不出喜怒。
“公主吗?”阿九顺口问了一句,转而又认真说道,“近来些日子不太见到她了,是来找你报信的么。”
“嗯。”无忧坐在一边,这声回应听着就不怎么开心。
阿九知道,他与自家的一众似乎关系都不怎么样。就看他和宇文淮烨碰了面,二人的反应,就该明白,他们之间的事情并不是单方面的讨厌那么简单。
“你似乎很讨厌她。”阿九小心翼翼的问道,关于无忧童年的事情,实在是不该多问,自然,他也不敢多问。
无忧没说话,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手上只是些小动作,一点点的戳着自己的手指甲,若是单看样子,应该是都会觉得,他没在听人说话。
可阿九知道,无忧是不想听。但这件事毕竟也是他自己先提起来的。那便是代表了,他挺在意的。
只是不爱说。
“有不开心吧?”阿九换了一边,坐在他身边,将自己的手覆在他的右手上。
体温不经意的染上他微凉的手。
无忧抬起眼睛,看了阿九好一会。
半晌,他终于是开了口。
“我说,我推过她。那年她五岁,我把她从长廊尽头亭子里,推落到了水里。”无忧说着,便挣扎着将自己的手从阿九那边抽了出来,“水不浅,和亭子距离,也不低。准确来说,她似乎是摔进去的。但是在暗处看她扑腾着,一口口的喝水,我就后悔了。我叫了人,然后自己也跳了下去,我试图能把她带上来。”
即便是现在,这也是无忧很少数,能说这么多的话。
他看着阿九,似乎在等阿九的下文。
阿九有些吃惊,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有一次聊天,自己的小侄女和自己提过,她觉得无忧这样的人,似乎可爱极了。他问说,哪里可爱。
那时候的阿九还不怎么认得无忧,乱世也没有十分难以熬过。
“他救过我,我永远记得,那个时候,何公子一双眼眸里的忧郁,被我打乱成微微慌张的样子。我想…他似乎是自卑吗?他很少会抬头看我的,所以他的眼睛里,从来没有过我。其实…叔叔,我觉得…他的眼睛很好看啊。有些不同的颜色,和别人都不一样。”
宇文良淑那时候还小,阿九没当回事,具体她说的何公子到底是来过卫国的何文泽还是养在卫国的何文昭,阿九也没有仔细再问。
直到无忧今日提起来,他才知道,宇文良淑说的就是无忧。
他忽然想起来那时候的那次闲谈,宇文淮烨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姐姐。无忧…应该是在后悔吧。
虽然阿九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觉得,无忧是十分讨厌宇文良淑的。自己和她的交集不多,就算是碰面,阿九对于她的称呼也只是一句公主。
“你恨我吧。”无忧近乎偏执的问了一句,只是口气里却有着听不出的刻薄与无助,他像只受了惊的猫,扑腾着要抓伤所有人,“你一定恨我,伤过你的侄女,对不对?”
其实,无忧希望听到一个最温柔,但对宇文良淑却不是那么公平的回答。他虽然有那么点竭嘶底里,可是却也脆弱的很。
“这件事…是你的错…”阿九尽量放低了自己的声音,试图能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没有那么尖锐,“但…你兴许有你的想法,我想听听,只是你愿不愿意告诉我?”
无忧愣了一下,随即低下了头。
“我也不知道…”他的声音小小的,小到几乎听不到的地步,非要阿九贴近了些,才能听到他喃喃自语一般的句子,“我当时只是觉得,她父亲伤了我,伤了我的姐姐,我的弟弟,她又时时刻刻爱找我玩,我只是…我只是…只是不想看到她…我恨她。对。我恨她…也恨她的一家。”
无忧看着阿九,忽然叹了口气。
“其实一开始,我也恨你。”
阿九默然,只是摸摸他的头发,“我都知道。”
“我想过杀你,你也知道吧。”无忧依旧低着头问。
“我知道。”阿九收回手来,坐在他一边,等着他的下文。阿九不太喜欢谈这么冷漠的话题,尤其是对着无忧,他身上的冷冽和这样的事情融合起来,便是显得更凉。
“那你为什么还接受我。”
“大约…因为是你吧。”他松了口气,眯起眼睛笑道。
无忧抬起手来,悄悄地抹了泪,“是我…”
“好啦,我们想些别的。哎,不如说说看,小烨儿和你说了什么?”阿九牵起他的手,笑靥灿烂如阳。
“你看这个。”
他从自己身上摸出个什么,阿九只是看了一眼外观,便猛地认了出来。
这是他送给无忧的那块双龙玉佩。
“我把它买回来了。”
无忧的呼吸十分安静平稳,口气不喜不怒。
阿九一怔,自己说过,要保护他的。
只是无忧不知道,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兄长,也许过不了多久,便也再无法护自己周全了。
“谢谢。你会这么在意,我给你的。”阿九不好意思的笑笑,道谢却真实的紧。
“无碍。”无忧的耳畔清浅的红了一层,顶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也没有一个证明不在意的能力。
“话说起来…”阿九摸摸他的头,正色说道,“也许…我是该相信,他会疑心我了。如果这件事情换做是你,你该如何。”
无忧想了想,“他从来不会疑心我…因为他觉得我没什么用。但是我想着,如果第一个是李贤,可第二个看起来,却也不是你。”
“我有些担心,会不会是兄长?小烨儿确是在疑心我,只不过并没有什么旁的,除了对于你我关系的在意,至于其他也未曾管过我什么。倒是兄长…近来他们一直在一处商议事情,独处便也罢了,这样长的时间,我不信旁人能不说到兄长身上。这般亲近,兄长性子又跋扈,这如何堵的上众人口舌…”
“兴许便也是这个意思呢?”无忧不假思索的说道,话说出口他也有些惊异,自己何时也会参与讨论一下,这样的事情了?
“兄长母亲乔氏…一家独大许久。自长兄以来,就已在暗处打压。也许是因为这个,带着七兄长一同压了,只是长兄的时间不多,未能做到。虽说这样,但我觉得,乔氏一家也早该有了个打算。”阿九小声说道,生怕被外面宇文淮烨的耳目听到。
“有了打算?”无忧琢磨了一下,“那不是挺好。”
阿九却一心担忧,“不,我最怕这个。”
“你是说,乔氏一家若有了打算,宇文怜也必然有打算的。那这样一来,岂不是要内里忧患了。”无忧明白了阿九的意思,他声音本就轻,也不担心被人听到。
他郑重的点点头,“是…说不定也不是内里忧患,他应该一直还在怕着,蜀国卷土重来。而与我有关的,大约就是我同兄长走的近些,若兄长真的做出什么,我定也是跑不了的。可到时候,我该帮谁?是帮着烨儿平定自己兄长,还是帮着兄长平定自己侄子?这种事情…我做哪边,都不会讨好。帮着兄长的话,我与烨儿血脉亲近,那必然心异。帮着烨儿…他生性多疑,连带大他的先生李贤都能流放凉州,我又算的了什么呢…”
无忧默然,只是拍拍他的手背。
我会在,你相信我。不管你如何,不管你站哪一边,我都会陪你。
这话无忧未说出口。
“你敢打我…?”何瑾捂着脸抬眸看向自己眼前的陈皓,一脸错愕。
“你说,你是想让我办呢,还是想让别人?”陈皓没理会他,口气里的那半分玩味,也夹杂着十分的不悦。
“你想干什么?”他松开了自己的手,坐正身子与陈皓说道。
“是你小侄子亲许的。既然你不喜欢我来,那我也没办法强你所难。”陈皓怜惜的摸摸他的头发,坐在廊下台阶上。
陈皓也做了不短时间的尚书令,家里又是太尉,这护卫也是有的。都是自己人,他也丝毫不担心,今日的事情会传出去。
既是私刑,那选择的只好是杖刑。何瑾几时受过这般委屈,才不过几次,便骂骂咧咧的诅咒着陈皓。他就那么坐着看何瑾挨打,将手臂撑在膝上,偏着头,满脸玩味。只是他越说越难听,兴许是痛急了,差一点把自己做了什么都骂出来。
陈皓登时冷了脸,却柔和的散了一众护卫,自己站在何瑾身前,执着竹条。
“殿下,现在求我可还来得及。”陈皓挑起他的下颌,对着他被额前冷汗粘住的碎发吹了口气,看着那碎发落在他眼前,也许会挡住他的视线。
“我求你…”何瑾喘着粗气,闭上眼睛,凑近了陈皓的耳畔,“我求你祖宗…”
他眯了眯眼睛,将竹条使了劲的往他身上拍去。
直弄得何瑾压抑的惨叫里带了哭腔才算停手。
陈皓扯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我问你,你知道我是因为什么事找你吗。你侄子放回去的人,可是都告诉你了吧。”
何瑾狠狠地啐了他一口,甩甩头将目光瞥到一边去。
“恨我?恨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了你,恨我拦下了你的文书?还是你觉得,我跟你侄子念了旧情,你恨我和他串通一气要杀了你?”陈皓不怒反笑,却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你不会到现在还觉得,你做的事情很对吧?”
何瑾还是不理他,气鼓鼓的,喘息都剧烈了不少。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恨我什么,你有什么值得夸奖的地方吗?攻而必取,攻其不守。守而必固,守其必攻。你都忘了不成?称善攻,必敌不知所守。你不仅打到了对面的铜墙铁壁上,还差一点就把自己的城也都搭进去了。怎么,我气你一次,你就这样按捺不住了?书读成这个样子,当初我是如何跟你讲的?”
他没消气,什么也听不进去。
“你要是再不说话,我就把这些事都告诉旁人。顺便连你挨打的事,我一起告诉你侄子。”陈皓冷淡的威胁道。
“你让我说什么?”何瑾气呼呼的问道,“说什么?”
“认错,快点。就这件事,认错。”陈皓也带了些怒气,按着他的头发强让他认错。
何瑾没说话,也没反抗。他知道,自己是做错了。这算是个折中的法子,安慰一下陈皓的情绪,也就罢了。
“你不想说就听我说。”陈皓这才算是让自己情绪稳定了一下,“你要真的想,那你就等等。这件事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没势力,但是他好歹还有时笙,那孩子家里是丞相,你要真的一时间想去跟他较劲,不是很容易。我不管你想不想听不听,反正这件事,你先给我从何文泽带回来的亲兵那边下手,他们现在看你跟看什么似的,恶心透了,你现在能做的,就是不让他们讨厌你。”
他看着陈皓,等他的下文。
在宫里算着什么的何文泽猛地抬起头,看到来人后却是无奈一笑。
“我说了让你晚些回来的,你非要这么早来了,陪着我被关吗。”何文泽往旁边挪了挪,在席子上腾出一块空,“快别站着了,我估摸着你又是跑回来的吧。看你喘的,累不累?”
时笙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犹豫了一下,面带了些许难色,“公子,你让我找的事我找人问了,都说不知道这回事。”
“根本找不到了吗?”何文泽有点为难,“一点点线索也没有?”
“没有。先帝墓吩咐不树碑也不建神路,而且随葬品也单薄,说点不太恭敬的,就连打主意的人都没有。”
“嗯…”
临走前,何文泽拜托时笙替他找找看,有没有人记得,何涉的墓到底在哪里。他只是想从何涉的墓葬里找到些东西,试试看看能不能推断出什么。如果说何瑾给自己的草药是真的,那么自己也许会再一次兴兵卫国。这对于所有人來说,都是他最占便宜。所以何文泽想看看,父亲的坟里,有没有母亲的一点点存在痕迹。
就算是让位,也得让的明明白白的。自己做过皇帝,若连这个也查不清就拱手让了人,那将来到底以什么颜面,去见父亲,去见母亲?
“没事,你也辛苦了。等能见到叔叔,再问问看叔叔,别担心。”他抱住时笙,把头蹭在时笙的颈窝,深深的呼了口气,“两天没见你吧…有吗…不记得了。总之…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乖…”
他陪着何文泽,翻了一夜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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