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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金门村是黄土高原上一个普通的村庄,在金门镇属于贫困村。这是中国西北地区一个普通又平凡的小村落。说金门县近年来以旅游来拉动经济,在老城区之外的外滩建起不少大厦,又在汽车站附近建立起联动周围六个邻县的大型商贸城,但归根结底,金门县的气息是属于乡村的,是属于黄土地的。金门县几乎处于一个盆地地区,而六大乡镇则如同众星拱月般伫立在把县城包围起来的几个山头平原上;平原的面积事实上并不大——但足以叫一两个乡镇的人口有立足之地。先辈的村落在山边、河边安家,至今不曾更变的村名证明了这一点:处在山边的大多叫坡头、咀、沟里、山塬;靠在水边的大多赢得了湾、滩、河、井的称呼,原始的村名多是依地势而起的名头,未必可以对应于文字,后来的子孙往往善意地嘲笑先民们对久居之地的命名,却依然被其中透露出来的油然而生的亲昵所感动:早饭头、车辆厂、计家坡、利河儿、白狼村……由此大致可知祖辈们毗邻的恶劣的生活环境——西北地区的很多村落、乡镇都有自己的传说故事金门镇一代的祖父辈青年时代——那时候新中国刚成立不久——他们出门人人都要操着家伙,为提防胆大包天的野狼。当时的困厄可见一斑。而如今,这些生灵早已销声匿迹。居民开始在黄土地上重新掌握斗争的主动权——从建国到新世纪,西北地区的乡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二零一零年的时候,由于乡镇改革和政策鼓励,此前处在山咀、坡头、沟里、山塬或是湾儿、滩儿、河边贫苦地区的居民大都迁到了平坦地区。新迁至的农民受到了原住居民的轻视。镇上的老百姓轻视村里的老百姓,觉得他们死板、吝啬、不好打交道;村里的老百姓轻视从山头搬迁过来的老百姓,觉得他们思想落伍,倔犟、固执、难缠。和谐发展的背后并非百废俱兴。仗着山高皇帝远,基层腐败便钻了党和人民的空子。村里永远有几个好事者敢于挑衅全村老百姓的共同利益,也总有几个智叟受到拥戴。村里常有分歧,决不能仅以鸡毛蒜皮、斤斤计较定义这些迭生的矛盾——为了几个麦穗可以互相骂上一天,邻居的羊又糟蹋了谁家的庄稼,谁家的媳妇给掌柜的戴了绿帽子,哪家的小娃儿初中没你念完出去打工了,谁家的儿媳妇把两个老人赶出家门了,谁家儿子的婚事已经吹了第三次了……这样的事情总是存在的,从父辈,到父辈的父辈,再到更远的祖辈,向来对此司空见惯。

  村里总有几个懒汉,打光棍,游手好闲,知命之岁,,一夜归西,往往过了好几日,人们才发现,大伙儿还不算薄情,一人一锨黄土,就此告别。也总有祖辈几代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家庭,家里的顶梁柱勤勤恳恳一辈子,不惹事,不发脾气,家里大小事情婆娘说了算,娃儿们生了一大堆,都不喜读书,孩子长大了成了父亲,父亲成了祖父,只是家境不曾改变。也有一些生来不喜欢黄土地的家伙,他们追求不一样的东西,他们大概是最先一批进入城市的青年,不少人已经闯荡出了一番天地,从此乡愁远去,不闻乡音。但对于大多数老百姓来说,大家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活一辈子,好活也好,癞活也罢,老百姓不图名不图利,只是寄希望于儿女通过知识改变命运。

  二零零九年的冬天,金门村的一个光棍儿在自家窑洞里凄惨的死去了。懒汉叫狗旺,小时候被母亲从外省带过来的。大概四十多年前,全国闹了饥馑,北方的农民为填饱肚子四处奔走。狗旺就是那个时候被母亲从甘肃带过来的。后来母亲跟着别人跑到河北去了,留下狗旺孤苦伶仃地留在贫穷的金门村。他是个傻子。他的母亲走了,但她把自己偷窃的劣习留在了儿子身上;为此村里人揍了他很多次。后来,村里人觉得狗旺可怜,有户人家盖了平房,便把祖上留下来的一间破窑洞送给狗旺住。狗旺好吃懒做,吃喝拉撒全在窑洞里,不到几个月窑洞里就臭气熏天,苍蝇横飞。村里人想着改造狗旺,但收效甚微,何况狗旺专门偷那些教育他的人家的钱,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大家伙儿都懒得做了。不过大家算是私底下有了约定,那就是无论狗旺“光临”谁家,总得给他一点吃的。

  旺财回村之后成功改造了狗旺,使得他可以独立生活。旺财先发制人竟然在一年里教会了狗旺字母表、乘法口诀,又过了几年,他开始帮人家做一些活计换取馒头了,而不是像之前硬生生地从别人家的锅里连抢带偷。成了正常人之后,大家伙反而忘记了他,批评也可以多了,狗旺也不反驳,扭头就回到自己的破窑洞里面——零八年的时候,一场暴雨让狗旺的暂居之地坍塌了,变成了露天的巨坑,不过他照旧在里面凑合。零九年,狗旺头发开始白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风湿病害得他整夜呻吟,走路一瘸一拐,满口的黄牙也开始脱落。狗旺的名字一直是村里人吓唬小孩的妙招,这个名字的神奇力量让还没见过世面的小娃把狗旺想象成一个吃人的怪物。

  零九年整整一年,村里人几乎没见过狗旺,大家早就忘了他。有一阵子连续下了几天大雪,天晴之后,有人路过狗旺住的窑洞,拨开层层雪堆,看见狗旺蜷缩成一团,已经冻死了。听说狗旺脸上挂着微笑。村民们自发地集结,出钱买了一个棺材,把狗旺埋在了村里的坟地里,每个人一锨土,他平凡的一生就此葬入了黄土之中。在大家伙儿为了给狗旺刨坟铲难产的冻土而全身暖和起来的时候,几乎异口同声地叹了一口气——继而飘散在寒天化作冰雾。一个人被世界彻底忘却是从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死去开始的。但有谁会记得他呢?他彻底地死去了。至于后来大家嘴里吓唬人的狗旺——大家伙儿压根没有想起狗旺本人——代表的是一种可能真实存在的吃人的怪物。

  那几日,老鸟家的儿子和一位女大学生定亲了——据说女大学生是被胁迫的。老鸟家的儿子叫风来,初中文化水平,二十三岁。按照镇里的风俗,十九岁的男人就差不多要结婚了,好早点从父亲的手中接过锄头,父亲也差不多慢慢地把家里的经济大权转移到儿子身上——但这并不容易,因为家家户户都是子女成群。

  自从七十年代推行全国推行计划生育开始,金门镇的群众颇为抵制,镇上的计划生育局对此很头疼,八十年代,计划生育成为基本国策——但是这十年间,计划生育在金门镇取得的效果并不理想。老百姓重男轻女的思想十分严重,老百姓认为儿子是自己家的,女儿都是给别人家养的。为了生个男娃儿,家里求神婆拜佛,搜求偏方,用尽千方百计,有的家庭生了四个女儿还不放弃——必须生个儿子。

  在上个世纪,老百姓对于养老有着深深的恐惧,俗话说得好,“都说养儿为防老”,可是有着四五个儿子的家庭照样把老父老母像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的现象却不是什么奇闻怪事——这个时候倒是已经出嫁的女儿偶尔照料一下老爹老妈,不过对于二老面临的困境来说,女儿所能提供的温暖究竟是杯水车薪。甚至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两位老人家也不甚重视女儿,儿子家的一碗冷面汤也好过女儿们带来的热腾腾的肉包子。这种传统的思想即使到了现今也未曾扭转过来——养老问题依旧停滞在孝道教育的失败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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