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舍不断的前世今生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即墨东离会在你身边,为什么你会对他格外不同?”
东君并不是那种会让我放任自流的人,他断然不会看我一步步走向即墨,即便他知道,人世间再长久也不过百年,抵不得我们在天界共度千年光阴。
让他肯不闻不问,定然不是天规的层层管束。
我看着负屃,等待他说出答案。
“因为,即墨东离便是东君的一部分。”
“一部分?”仙人即便要塑造一个凡身,不过是翻手之间。
“是啊,东君为少些事端,耗了自己的精神塑成即墨东离,而非平素的傀儡。即墨东离和东君,形如共生。即墨东离在人间所受的损伤,都会同样出现在东君身上。这是那术式无可弥补的缺憾。”
“他没有必要塑造一个这样的凡人。”真的没有必要,这术式会有多损害他的身子,我无法想象。知道即墨断臂时心口的疼还历历在目。然而,东君当时也……
“东君知道,只有一个独立于他的凡人,才不会受天界的干扰,不会在他出事的时候忽然消失不见,能够一直活完凡人的一辈子,护佑你一辈子。”
“他出事?”
“即墨东离登临大位,他的喜与悲将直接影响这江山万里。这并非众神的决意,而是东君私人之意,也就是说,这是诸神所不许的。他向来便是众矢之的,这显然是一个把柄。”
我明白过来,垂下眸子,看着榻上的女子,开口:“这就是他触犯的天规?这就是颛顼起兵的原因?”
“是。”
“为了我。”
他轻轻一笑:“是。原本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擅造了一个凡人而已。谁能料到,这擅造的玩物推翻了一个王朝。”
是啊,一个玩物,推翻了一个王朝,便是影响了这凡世,天界诸君,自然有权利横插一脚,这也无可厚非。
“东君如今处境艰难,即墨东离更不可能随意退出。你最好还是不要去看他。”
“他?东君还是即墨东离?”
“哪个都是。”他抿了抿唇,“即墨东离现在肯定已经疯了一样。你还是静静看着,看他能否逆天而行。”
“你看了二十年的戏,还不累吗?”
他轻轻笑了笑:“何止二十年,都惯了,也不觉得乏了。”
都说人生如戏,天界的生活,不也一样?跨出太昊殿,负屃要扮演龙子,东君要扮演天帝,而我要扮演北天仙人。
迈过太昊殿高高的门槛,所有的亲近便要分崩离析。
“我去叫凤凰来,东天北天南天你都不要回了,黄帝那里还算是太平,白帝踌躇不定,当下都在等青帝回来。你还是去中天躲一躲。太昊殿无主,我的父亲又被黑帝拉拢,东天现在是一盘散沙,你一出现,不知会生什么事端。人间的事,交给即墨东离去顺其自然吧。”
我看着他,说:“你和睚眦都在伏契,这算是什么顺其自然?”
他苦笑了一声:“睚眦好战,你知道的。”
“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与龙族这一众子弟结识已有四千年,睚眦虽冷酷暴戾,但并不会平白无故去助纣为虐令生灵涂炭。
“你的父亲……”我没有再说下去,多此一举罢了。
“紫菀。你若真的想做些什么,就想办法,让一切回到三千年前,回到三千年前你下界之前。”他的话,让人陡生寒凉。
我垂下头,握紧了衣裙,握紧了裙上悬着的千丝结,复又松开,低声说:“抱歉。”
转身离开,我已经无法多留。
三千年前,人间还是另一个模样。我还是颛顼帝最疼宠的养女,那时,颛顼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颛顼下了凡,我也跟了下去。于是,我便遇上了还未飞升的东君。在卧龙口,在沧浪海边,我赤着一双脚,行走在细软的沙上,海水时而漫过脚面,在我脚边,送上洁白的一枚贝壳。我低着头看着脚,目光照不到太遥远的路,一直走,一直走,然后,撞上了面朝大海目送夕阳的他。
他修道的最后一世,我赤着一双脚,湿了裙摆,散了长发,额头撞在了他的肩上。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眼里,闪烁着夕阳撇下的金光。
各退一步,是我们当时的反应,完全的不解风情。
我想,那时,倘若三足乌见到了我,定然会笑我。还好,他那时没有笑,一张脸,眉目温和,夹着几分淡漠疏离,衣袂飘摇在海风里,像是已经飞升了一般。
后来,北斗星君像是讲故事一样诉说着他的那一世,我才知道,我是他无数次轮回中最后一个劫,渡得过,是仙;渡不过,成魔。
我几乎忘了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但仍然记着,最后一天,沧浪海边,我赤着脚,海浪打湿了裙摆,看着他在我眼前,饮下忘川水。
那天的海浪声很大,我们说了什么,散在海风里,揉在浪花里,谁也没有听见。
然后,那一世,我们没有再见。
然后,九重天上,他成了仙。
那天,他微微扬起了唇角,隔着千万仙凡,隔着无数光阴,看见了我。
他说,他该成魔。
他没有出声,我却听到了。
所谓的再续前缘,不过如此。我站在了他的身边,再一次,一如往常。
那时候的我们,从未想过,便这样种下了祸患,蕴育生长了三千年的祸患。不知如今,还能否根除。
凤凰和我老早熟识,不消多说浪费唇舌,它便腾跃而上,倏忽蹁跹。
“去碎云,在北边,不是九重天上,只是人间。”我淡淡吩咐。
如果颛顼有意寻找,那么谁也保不了我,莫不如再被他捉回去之前,多为东君做些事。与其跑到他被囚禁的地方自投罗网,倒不如去看好即墨,至少,不要让他再因为即墨受苦。
前方战事不利,伏契竟不再成守势,转而北攻,九皋竟有些招架不住一路北撤。从军营到青丘山,我和即墨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他独自一人脚程快些,恐怕现下也到不得。他不在,我不好现身,凡人愚昧,不知会将我视作仙还是妖。
碎云是他自南返北必经之路,我只好委屈了凤凰在这里敛了周身仙气去等他。
恢复了仙身,得知战况便成了轻而易举之事。只是眼下莫要去干扰这阵势,颛顼帝要伏契胜,那便先叫他尝一尝顺遂心愿的滋味,待到即墨东离回来重掌大局,我再现身不迟,到时颛顼将我或囚或杀,只要即墨看见我、看见凤凰,说一声天降祥瑞于九皋,那我便值了。
估摸着时间,再快也好有一月,我日日躲藏,着实无趣,不由心生一计,既已不再流连踌躇,凡事做绝些也未尝不可,于是便遣了凤凰四海里去寻赤色的朱雀、青色的青鸾、黄色的鹓鶵、白色的鸿鹄和紫色的鸑鷟,待即墨回来,这恍惚而下六神鸟,不知是多大的阵仗和排场,只恨当年后羿射杀三足金乌太多,只留一只照耀人世,不然我定要借来一只充个数目。
这一个月凤凰着实辛劳,而我着实安闲,人世战局如何我虽关注,却究竟于自身无碍,再不似曾经身处军营时的焦急紧张。其实,当时也看得透,这人世间历来改朝换代总要有一番绵延数十年的往来倾轧,即墨相比,算得上雷厉风行的了,一年便驱逐了鬼方,占据半壁江山。这样的顺利,是未曾有过的事,如今想来,当时的势如破竹也好,攻无不克也好,便是追缉八思尔吉裕那日的惊雷,恐怕都是东君暗中的帮衬。即墨那话错了,我着实算不得祥瑞。
现下南方得势,恐怕天上便是黑帝和赤帝得势,白帝摇摆不定,黄帝隔岸观火,不知何时青帝才能回来。天界一片混乱,他却在九重天外仙游,置身事外。
一月后,即墨才在碎云匆匆现身,又匆匆离去,凤凰尚未飞还,我没有心急,战事北移,即墨若要赶赴前线还需些日子,凤凰鼓风而飞,自然迅极。
然而我没有料到,即墨疾驰的骏马之后,拖拉着一副棺材。
将领备好棺木上阵古来有闻,只是即墨终究并非区区一个将领,他还是一方帝王,天下皆仰其鼻息而活,他怎能抱定必死之心?况且,即墨若是死了,那么东君岂不是……心里的焦急,一瞬间燃起。
可眼下我能做的,不过观望。
忽然间,我如此期盼凤凰回来,哪怕只有它一个也好,好歹,是货真价实的祥瑞。
即墨的脚程却比我想象的快了许多,凤凰还没有赶回来,他便已投身战场,许久没有右手执剑挥斥方遒的他,剑气生风,竟比睚眦在时更加凌厉张狂。
毕竟是东君所造,这份张狂,确是东君潜藏在骨子里的孤高性子。
再见即墨,是我头一次用清晰的目光看他,眉眼皆有些东君的味道,只是最终,合在一起却又与东君大相径庭。或许是生逢乱世,他要比东君生的更棱角分明一些,一双利眼潜藏在眉骨投下的大片阴影中,晦暗不定,有些杀伐的狠厉。相形之下,东君更有些道家的潇洒翩然,淡漠隐逸,那副样貌,遮掩了他镌刻在骨子里的所有性情。
倘若东君下界成了凡人,主持战争,想必和即墨相差无几,只是他更显老成持重罢了。
旷日持久的一场大战,伏契九皋几乎都是背水一战,誓要拼个鱼死网破。倾巢而出,两军对垒于都广之野,不知为何,这地方听来,耳熟得很。
我匿在暗处,静观其变。
数十万众陈列,漫山遍谷的兵士,两边都很是压抑,没有人愿意刚开始对峙便赔上全部,小股部队不断往来穿梭,双方的将领一个个败下阵来,一战大半日过去,日头很毒,好在我已不是廖魇,便仍旧处之泰然。
伏契叫阵的人品阶越发高贵,最后出来的,恐怕便是数月之前令即墨奋战三个日夜仍尝败绩的劲敌。我看着那马悠悠从队伍中走出,那人的身形忽觉几分熟悉,像是只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
打眼向即墨看去,他的脸色越发阴沉,在这暴烈的阳光下却让人心生寒冷。
他们两人只是站着,隔了辽远的距离。烈日之下,没有一个人敢擅动一下。
我凝眉望去,即墨的汗水自额头流下,滑过眉角,浸透冷睫。他连眼都没有眨一下,只是看着对面马上那骄傲的男子,忽然说:“晋王,我们也可算是同室操戈了吧?”
晋王,我微微怔愣,是宓澜委身之人。当日鬼方威胁京师,京中权贵皆南逃,晋王亦是如此,未料,他竟能成与即墨匹敌之人。
即墨当初若当真将廖魇迎立为后,与晋王倒确能扯上三分亲缘,如今,却也勉强可算是同室操戈。可是到底,我没有遂了即墨心愿。
“少来亲近,你即墨东离不过乱臣贼子,何人与你同室?!莫废话!”
“晋王性子真急,是担心家中如花美眷么?”
“卑鄙小人,耍此下流无耻手段!”
“我即墨东离学的从来就不是你那些道德文章,战场上也不需要道德文章!兵不厌诈,晋王!江山美人,孰轻孰重,可要好生思量。”
听个中意味,却像是宓澜在即墨手中一样。
他才回来重掌兵权,如今伏契正是风调雨顺,晋王府如何能使人擅闯,更捉出了晋王妃?
虽不知他如何去做这样的事,但这,确是即墨会做的事,战场上,他从来不惮用些手段计谋,虽令人不齿,但确能克敌制胜,常使人无可奈何,无可辩驳。但也好在,他做的再过火也不会殃及百姓,倒也为此稳住了民心。只是如今,眼见着北方天灾不断,南边五谷丰登,民心也跟着骚动起来。
我只能默默祈祷凤凰快些回来。
“本王要了你的命!”晋王一声暴喝,打马冲将过来,身后数万众紧跟而上,各路将军更是分率兵马追随两翼,风烟乍起,脚下竟是一片片的震颤,马蹄碾碎嫩草如滴,一时间,满是肃杀之气。
即墨挥剑相迎,长风疾驰,宛如一支飞矢,直刺心脏。
战鼓,一时间惊天动地。
眼前,便只剩下盔甲的银黑和血液的暗红。
伏契兵力更盛,欲成包抄之势,围堵九皋,然而即墨率军左冲右击,频频打破包围。城头飞箭流矢如雨落下,每每在他身边擦身而过,让人看了惊出一身冷汗。
数次包围不成,伏契力竭,九皋却士气大振,予以还击,眼看战局即将扭转,忽听天上一声惊雷,霎时风云诡谲。
我仰头,睁大了眼睛,知道要发生什么。
战场上,忽然安静了下来。只有一声龙啸,声闻五百里,连大地都在颤抖。
一抹霹雳炽热的红,猛然落下,将地面砸出一声巨响。我倒吸一口凉气,几乎忘了隐匿。
一瞬间,腾腾杀气便从伏契直冲向九皋。
我屏住呼吸,广袖之下,拳头攥得死紧。
那杀气,简直是直冲即墨而去的。
睚眦,他居然亲临战场。只要他出现,便是我也无力阻挡,天地间能与睚眦相制衡的,不过寥寥数人,屈指可数。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忽然便从伏契军中冲出,直直扑向即墨。他甚至,没有幻化成人形,便是那周身如火,龙角向后几贴背部的形如豺狼的狠厉模样,那股气势,令四野里连风声都沉寂下去。
我还没有多想,身子已经率先冲了出去,怎样都好,他不能杀了即墨!
天边忽然一声悠长,身子一轻,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凤凰,快带我去阻拦睚眦。”
便是那么一瞬,我已到即墨身前,张开双手拼命去拦睚眦那一击,然而,那直夺人性命的一下仍然狠狠撞进了我的心口,嘴里霎时满是腥甜。
凤凰当即奋飞而去,我吐出一口浓血,赶忙说:“凤凰,回来。”
睚眦伤不得,本是旧识,何必非要为了凡人的事斗个你死我活。
“紫菀。”我听见睚眦自牙缝里挤出的两字,权当那是问好,微微笑了笑。
“姑娘是……”即墨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他已不认得我了,我看着自己颤抖疼痛的双手,这一双不再惨白的手,他本该不认得我。
我没有回头,攀上凤凰,压抑着喉中的不适,低低说:“祥瑞,是真的祥瑞。”
仰头望天,我声嘶力竭的呼唤:“朱雀,青鸾,鹓鶵,鸿鹄,鸑鷟!”
低下头,听着头顶上忽然而至的飒飒风声,看着睚眦眼中慢慢积聚的不快,我将唇角扬的更高。
即墨东离,为人时没有给你真正的祥瑞,如今,便给你补齐!
“天道,在我九皋这边!”即墨举剑高呼,九皋军里,忽然便一片沸腾。
“睚眦,我要九皋赢。”我让凤凰飞低些,靠近睚眦,“我要东君赢。”
他抬眸,看我,露了露尖利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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