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遥水远,你我同往
他走那天,我被军鼓震醒,才知道,他原是那天要离开。
三月不见,不知他是什么模样了。
趿了鞋,一双腿却不听使唤,扑通跪下,门口张望的丫头看向我,忙跑过来,将我搀起,尝试多次,才终于站起,待出门时,大军,已经开出皇城。
那丫头说我哭了,我摩挲脸颊,冰冷的指尖,冰冷的触觉,没有察觉分毫。
看着她有些心急的眉眼,我只得叹气,他,总能找到不会害怕我的人,仿佛天下间,到处都是这样的人一样。只是,当初,父亲在世时的那十六年里,我找到的唯一不怕的人,只是即墨东离一人而已。
只是他一人,如今,却要失去。
颤颤追出几步,却始终,也看不到那已经离去的脚步,大军威武的号子,明明足够响彻整个京师,如今,确实如此安静。
“姑娘,城墙高些,或许可见?”小丫头侧着头试探着说。我微微仰头,天还早着,只是我这双眼,即便能看见,恐怕也是模糊朦胧,黑压压的一片甲胄看去,如何还能分清,哪个是他?
摇摇头,不了,这一辈子,他曾万分笃定的这一辈子,上一辈子,都不过如此了。我不敢去极目远眺,看到的那片虚无比看不见更令人心凉。如此,莫不如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哭一哭,静一静,也好。回了廖府,各自清净。
我本是个不会向前迈出一步的人,一生里,最惯做的,也不过是放弃。只是现下,曾以为可轻易放弃的,难以割舍了一些罢了。
说来可笑,即墨当初,明明是我所不耻之人,如今,却又深深为他那段不耻的过去担忧着。南方起兵,谁知道,当年的旧事又会被散布多少?
只是这样的事,终究与我无甚关系了。他走后,我们便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他答应过,放我会廖府。
我这样的人,自然是当孤独终老。
大军一走,宫里一下子安静了,他的宫殿那样近,下人忙忙碌碌的声音也那样近,如今,却置身一片岑寂。毛腿儿受了封赏,也曾不守规矩的来找我,不守规矩的赖一会儿,扯些什么,眼下,却随军南征。他不曾纳妃嫔,这一走,宫里,一下子空的厉害。
我不敢多留,收拾打点的几件衣衫,便要离开。似乎他早已吩咐好一切,一路上,连那个丫头都没有拦我,出了宫门,便有车轿等候。不等我吩咐,便挥鞭往廖府方向而去。
他的人都是得力的,连离开,都是这般的迅疾,仿佛我自己,没有半分留恋和犹疑。我有么?抬起车帘,清晨的集市已经喧闹无匹,他一手营造的太平盛世,人人和乐安康,只是我还是一样。
廖府的大门渐渐近了,朱漆的高门,一如当年廖家最风光的模样。那个时候,有父亲,有母亲,有宓澜,或许还有晋王,只是没有我。如今,那些人,都不见了,偏偏只剩下了我。宓澜和晋王,不知如今到了什么地方,过得还好?明明连面都没有好好见过,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三年之后,心里却莫名的开始惦念。是血缘么,还是我终于有了些许“人性”?
晋王是那样位高权重的人,在伏契,应该还能过的很好吧。如今,我也只能这样想。即墨此次南征,不知那边,又会是怎样的境况。宓澜,毕竟是我的亲妹妹。
一切,都是当年的模样,许多当日的丫鬟,都被他找来,看见我时,微微笑着,眉眼间,已经有了些苦涩。战乱一起,这些人,都不过贫苦人家,想来,日子并不好过。
“主子。”一个丫头靠过来,撑起一把墨一般乌黑的大伞。
我抬起头,伞边和廊檐将天空切割成奇怪的形状,三年前,我的天空,也是这样的形状。只是那时,没有人记得为我撑起这样的一把伞。
我还记得,从祖坟回来的时候,我的跌跌撞撞,所有人都看见眼里,却都只是远远地在后面跟着,我就像是一个瘟疫,无人敢靠近,每个人,都是用害怕和落井下石一样的眼光看着我,那样冷漠的眼光,带着恐惧和怨恨,比正午的阳光还要让人害怕。好在,那天,他出现了,将我送回了黑暗。
“主子?”小丫头侧首撞进我的视线,“主子要住在哪里?都收拾清楚了。”
我摇摇头。住在哪里?我不知道。住进当年父亲母亲住过的正厅吗?毕竟,我如今也算是廖家的家主。可是,我这样的人,又怎好去打扰了两个已逝魂灵的安寝。回当初那地牢般的房间吗?七岁时他送来的书和箫还摆在那里。当初,鬼方攻陷京师时,嬷嬷和我匆匆离开,原以为,再也见不到这些东西,如今,我却又成了这里的主人。嬷嬷不许我带这些东西,逃命要紧,这些闲散的东西只会占用空间。我听了,也和它们告了别,仿佛埋葬了什么一样沉重。如今,又该怎么下去那幽暗阴冷的地方,说,我回来了。或许,那书页已经破碎的再也捧不起来,那我,又该怎么办?
“主子?”丫头还在等我的回复,我却没有力气说话,只是接过她手中的伞,挥挥袖要她下去。兀自向前,这一条路,能走到哪里,便是哪里吧。从我出生那一刻起,我这一生,都只是一条找不到末尾的末路。我不知自己还能这样下去多久,不愿再拖累任何一人。
累了,歇在秋千架上,在伞的阴影里,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不止一次,我会幻想,会去做梦,如果,我没有这样一层皮,没有这样惨白的发,妖异的眼,是否,便能过上旁人那样的日子,是否,便不会一次次想要逃开。可那只是梦,不管去想多少次,梦醒了,我依然是我,一切都是惨白惨白的我。
没有他的消息,什么都没有。即便有些什么传来,山遥水远,那也再不是他的近况。我不该去忧心,可是毕竟那是战场,太多人的命,天下黎民百姓的命,都压在那里。明知道,以他的本事,伏契本不过不堪一击,可是心中,却仿佛悬着什么,从来不敢放下。
他一走便是大半年,伏契打的很是辛苦,他亦是。有一日梦里,忽然惊悸着翻身而起,不知道在怕什么,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只是守在门外的丫头跌跌撞撞进来,面露喜色,话语都说的有些磕磕绊绊:“主子,主子,回来了,皇上……”
明明想要下来,脚上一绊,却又摔倒。
她忙来扶起我,我轻轻推开她的手,不知为何,不愿再让人触碰。明明是日思夜想的事,明明时时刻刻记挂着,此刻,却忽然害怕起来,怕什么,不知道。只是很怕,怕的不敢再动一下,仿佛迈出去半步,都是疼。
“主子不去看看么?诏书还是半月前下的,算算脚程,皇上也快到了。”
诏书?我一歪头。
“主子?”那丫头晃了晃我的手臂,我却轻轻推开了她。
半月前的诏书,如今才到。他要回来,为何不提前支会一声,至少,该发下急诏,好让京师里皇城里的人,有个准备。
不知为何,我的心头,忽然萦绕住四个字,秘不发丧。
这四个字,太沉重,沉重的我喘不过气。
如果是这样,应该会有密诏的,我不会知道消息的,不是么?可心底里的不安如此深入骨髓。
“主子?”她又一次唤我,我回过神来,撑在床沿上趿鞋,慌忙出门。
“主子。”那丫头跟上我,为我披了层衣,“天寒。”
我没有顿住脚步,那薄薄的外衫从肩头滑落,没有知觉。
“主子!”
我跑的很急很急,方才的犹豫踟蹰一扫而光,仿佛不这样,便会丢失什么。
一步步,一步步,就这样跑着,天空中,有微雨,我却忘了打伞,忘了府中还有马车比我的双腿更快。
中衣被打湿,腻腻贴在身上,脚步因此滞住,沉沉摔在雨地里。
“廖魇?”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伴着浅浅的马蹄。
我猛然仰头,晦涩不清的光线,落在眼里的雨水,什么都是朦胧。
“怎么了,起来。”
眼前,倾下一片阴影。
我慌忙伸手探过去,仿佛不这么做,便再也抓不住他一样。
“东离……”我从未曾想过,我的声音,也可以这样哽咽。
“别哭。”他单臂将我揽起,声音一如他的动作轻柔,“想我了?”
他的话,总是这样轻佻。此刻,我的心里,却因此踏实下来。
不是秘不发丧,不是秘不发丧,他还活着,就好。
“陛下……”有谁说了什么话,他没有听,只是抱着我的手臂越发的紧。
“我们回去,好吗?”
我点头。
回去,回皇宫里,为什么,一切兜兜转转,仍旧是最初的结局。我拼命一般的逃离,不顾后果。如今,又不顾后果的扑在他面前。我摸不透我自己,一如摸不透他的心思。
一路无话,他身子挺拔,我靠在他胸口,那炽热的温度让我发觉自己身子有多么寒冷。
为何会如此思念,我不知道。我清楚地记得曾经,我的冷若冰霜,我的疏离远退。我以为,退出才是最好的,如今,不由分说不经思考的闯了过来的,却是我。
不久,他扶我下马,高大的宫门在低沉的夜色中,让人莫名的压迫。他抬起左手,轻轻蹭过我的脸颊:“我都回来了,你哭什么?当初也不见你紧张我,莫非真的是小别胜新婚,舍不得我了?”
我没有答话,没有躲闪,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不能否认,舍不得他,却也不想去承认。
他抓着我的手,放慢了步子,等待我与他一起走入宫门。
崇元殿的灯火尚未亮起,一切,仿若沉睡一般安静。我看了看他,他扯起唇角,笑了笑:“我只是叫人给廖府递了消息。”
这是什么意思,连宫里都没有他的消息,不知道他要回来了吗?
“大军还在南边,我总不好昭告天下说朕要将他们留在前线自己跑回来吧?”
大军还在南边?我不解。他从来不是那种会丢下部下的将领。
他微微一笑,一如往常,我却觉得那笑容里,隐藏了什么。
“天很晚了,你回廖府还是回那边的偏殿?”
明显的口吻,他想要我离开。瞒,除了隐瞒,我再也察觉不到其他。
我不想走,不想在做了那样令人惊悸的梦之后离开,好似这一次离开,便再也回不来,见不到了一般。
我小心的扯着他的衣袖,他叹了一口气,又一次轻笑着说:“迫不及待做我的皇后了么?大典还没准备,这么草率?”
我松开了手,心中一悸,复又抓住。
他从袖中伸出手,轻轻握住我的,不知是雨夜太过寒冷,还是我太过敏感,我总觉得,他的手,冰冷的让人心惊。
“我赶了很久的路,今天,便让我休息一下,明天再来陪你好么?”他俯身过来,下颏抵在我的额头上,左臂环住我的腰,只是轻轻的一个拥抱,便抽身而去,“回去换件衣裳,明日若是病了,我可不陪你。”
我无法再纠缠下去,只是微垂着头离开,住进偏殿里。离不开,真的离不开。明明他已经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却仍恐惧着。
一夜无眠,他的宫殿里,偶尔会传来窸窣声响,启窗而观,影影绰绰什么也看不清晰,只隐约觉得,那边似乎前前后后折腾了整整一夜。我也便随着那灯火窗前窗后站了一夜。一直到天大亮,他房里才有人颤颤巍巍出来,手里拿着些什么,阳光太刺目,我看不清楚,只隐约看见些猩红。心,又揪了起来。他受了伤吗?很重的伤?不然,为何丢下南边匆匆回来?
咽喉疼痛,轻咳两声,昨夜淋了雨,忘了换衣,此刻,果然是要染上风寒的。只不知他如何,想要去看,又生怕将这病传给他。
忽有一宫人抱了一床锦被出来,明黄的颜色,定然是他的,只是其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再不是方才那微微一角。心里,一下子便慌了,来不及想外面的骄阳似火,推门便跑了过去。
门口的老奴将我拦下,恭恭敬敬像是要说什么话,我怎会有心思再听,想要向其中撞去,却被一次次拦下。
“皇上已经歇下了!皇上已经歇下了!”
“朕让你下去!”屋里,忽然传来一声暴喝,紧接着便是乒乒乓乓的碎裂声。
忽然打开的门,将我推了个趔趄,有人跌跌撞撞翻出来,脚边,便忽然的有什么东西粉碎,垂头,碎瓷片溅了一地。
甫一迈步,裙边,便硬生生被砸过一个玉碗,滚烫的汁水飞溅出来,隔着薄衣熨烫着肌肤。
苦涩的药味。
他生了什么病,受了什么伤要吃这样的药?
拉拉裙摆,没有再理会那炙热的灼痛,提步进去,他看见我的模样,那般惊惧,飞快的侧过身去,只留了一个半边的剪影给我。
我看着他的肩头,有微微的颤动,仿佛在忍着巨大的疼痛一般。地上,是一滩血迹。
我迈开一步,他猛然扭过头来,后退一大步,身形晃得太过了些,手臂似要撑住桌沿,却没有吃住力,一下子便跌倒下去。
他摔在地上的那一瞬,我仿佛看见了昨天惊醒了我的梦。
话语来不及说出口,便急忙扑过去想要搀住他,一个不支,便随他一起跪下去。
低头,手心里握着的,不过是一个满是鲜血的空荡荡的袖管。
心里,便忽然的像是手中一样,空了,空的叫人害怕。
他用左手飞快扯出我手中的袖子,蹙着眉扭过头去,想要起身,挣扎了几次却都是徒劳,坐在我身侧的样子,即便只有一个背影给我,仍旧那般衰颓。仿佛他已不再是他。
昨天夜里,不是还好好的吗?不是吗?
“皇上,请先止血……”有唯唯诺诺的声音传来,我回头看,是一个御医模样的人,颤巍巍的跪在地上捧着医箱。
“下去!”他一声低吼,嗓子格外低哑。
“皇上,伤口沾了水,不好好处理的话……”
“朕说了,下去!”
我扯了扯他的衣衫,受了伤,昨夜又淋了雨,他向来不是这般任性的人,如今又是怎么了。
“皇上!臣死谏!”那人将头重重磕在地上,“皇上若不诊治,恐怕连手臂都无法保住!还请皇上……”
我一愣,看着那抖如筛糠却又说着掷地有声的话的御医,又看了看他,轻轻唤了一声:“东离……”
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
他叹了一口气,微微侧首,左手轻拍我的手:“你先去吧,我会治伤,你不要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个小伤,这些人,惯会小题大做,你知道的。”
小伤?说是手臂无法保住,也是小伤?我不信,却也不得不走,生怕我留下,他便不肯治疗。他不愿让我心忧,我的难受便不能叫他看见。
只是我没有料到的是,这一走,便半月没有再见,而这半月里,陡生事端。
伏契军队据说降了祥瑞之兽,士气大增,竟有北上之势。阔别已久的负屃恍然入梦,说出的话残破不成篇章,却句句要我离开。便是宫中钦天监都遣人通传,说南方有真龙之气盈天,东方天象衰颓,北方晦暗不明,将有灭国之兆。
后果自不必说,钦天监官员伏诛满门,然而那夜我出门观天,不知为何,莫名的觉出南方有些不妥之处。隐约,竟真觉几分龙气,霸道的劈开北边。
青龙据东方,南方之神为朱雀,莫非当真是真龙降世,直逼朱雀威仪?
我摇了摇头,不过是些传说罢了,我未曾信过,如今又是怎么了。
然而,原不是我信与不信之事。
半月后,我再忍耐不住,闯进他的崇元殿,他左手按剑,撑在榻边,右袖被门外卷杂的风吹起,徒生凄凉。
他抬头,看了看我,瑟缩着右肩向内移动几寸,最后却自嘲般的笑了笑,抬头看我。
“南边的事,你听说了?”
我点点头,他本便知道,无需再问。
“无稽之谈而已,你不要挂心。”
无稽之谈,他的眉心又何必蹙的那样深?
“再过些日子,我要走了。”
是南方的事?
“天下间的祥瑞,我只信你。伏契苟延残喘的噱头不足为惧。”
我点点头,我信。
“要是有你在身边……”他的话,说到一半便骤然停了。不要去想象,不要去奢望,到头来的那一场空才不会显得尤为痛苦。
我在他身边,只会拖累了他。这样的事情,我们都明白。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我不可能时时刻刻追随他的脚步。
为了我好,为了他好。
老天是站在他这边的,不是吗?当初,负屃囚牛睚眦,不都是他这一边的吗?当初不是一道惊雷化解了他与八思尔吉裕之间的危机吗?天公相助,我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不在的日子,照顾好自己。下人若是欺负你了,你就搬出我来。”他顽笑着说。
他们又不怕他,搬出他来又有什么用处?更何况,平日里那些下人虽谈不上怕,却也个个与我不做深交,又怎会来招惹。
“廖魇,过来。”他抬了抬手。明明右侧有着大片的空余,却偏偏自己侧过去,在左手便挪出一片空地。总觉得,有些违和。他右臂受了伤,是担心我碰到伤口么?
我没有多言,坐在他身边。他微微扬起唇角,说:“当年,你可是连碰都不让人碰。”
如今,却毫不忌讳和他坐在同一张榻上。
“廖魇,我再问你一次,做朕的皇后,好么?”他看着雕龙鎏金的屋顶,又说,“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问,愿或是不愿,他都不会强求,就像当初,我一个犹豫,他便为我打通了从皇宫回廖府的路。他放手放的那般潇洒,让人不敢去拒绝。
他的手触上我身后披逶的白发,轻轻说:“你是祥瑞。”
即便他将我捧到天上,我也明白,我不过是个怪胎,是个妖孽。谈不上祥瑞,带来的,是混乱和终结。
在他身边,是我拼尽了所有的勇气和冲动的结果。我已经没有力气站在和他比肩的位置俯瞰天下。
他看了看我,又将头转回那一片奢靡,说:“三日后,大军南征,你若答应了,便送我一程,你若不答应,便不要来了。”
他给了我三日的时间考虑。不知是给他还是给我一个空隙,一点期冀。
那三日,我过的很是煎熬。他的僮仆将我拒之门外,一直的说辞是,他还在治疗。只剩三天了,他还在治疗吗?千里迢迢回了京师,只是为了治一条手臂?我没有想出更好的理由,也便无法强求,躲在偏殿,安安静静思索。该怎么和他说,才不会两败俱伤。细细回想,除却幼时,与他相识也有近四年了,统共说了不过六个字:东离,东离,东离。莫非,三日后,我便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告诉他,我想,却不能。用上大段的篇幅陈述缘由,劝他明白理解吗?
很是迷惘,三日后的清晨,伏在案上被军鼓惊醒,一如当时他出征那日,走了,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只是这次,没有犹豫,没有跌顿,便只是那一瞬,双脚已经为我做出了决定。
我狂奔而去,顾不得那许多,拼了命的跑出去。素黑的衣袖被风鼓得猎猎出声,我不敢停顿。
宫门沉重的声音鼓动两耳,眼前是一片耀眼银光。是将士的铁甲!他还没走!
远方,有一抹身影,冷冽高大,笔直坐于马上,左手持剑,他似要转身下令出发,微张的唇形便定格在那一瞬。
“廖魇,过来。”他的话很轻,隔过千万兵士落在我身畔,清晰可闻。
大军当即让出一条路来,我提裙飞奔过去,他的身影在我眼中一点点清晰,我这才发觉,我有多么厌恶这一双永远也无法看清事物的眼睛。可是忽然的,那抹轮廓,有些什么。违和,便如同三天前那样的违和,仿佛缺了什么。
缺了什么?
一步步近了,一分分清楚。渐渐了然,脚下倏忽一顿,恰在他的马前,他一躬身,单臂将我托起,高高举过,对着三军高声:“此乃天赐祥瑞,天佑我九皋!”
这样的话,他当真敢在三军面前说出口。只是如今,我再没心思去想这话有多么虚妄,我只是看着他的右臂,凝视着,这一刻,我宁愿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看到的,不过是幻觉。
可那不是,近日里来的一切,得到了解释。
为何他会不知隐忍将药碗砸了,为何他会一反常态对医官咆哮,为何他要将我置于身左,为何他单臂揽我。
他的右袖,空了一截。
那日,我捉住他的袖子,还以为只是因着那广袖的遮掩错过了他的手。原来,是再不能握住他的手。
坚硬的盔甲,勾勒出的身形那般突兀。
他的右膊,自小臂半处截去,那只一次次扶持我的手,不见了踪影。
在宫里,他总是穿着广袖,加以掩饰,为何我至今才发觉。
千军万马的誓言震撼天地,我扶住他的肩膀,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滚落。
他为什么不说呢?回来的那夜,为何要一直忍着不告诉我。天那样黑,我竟不知察觉。
“等我回来,娶你。”他仰头对我耳语。
我屈身将头埋在他颈间,双手紧紧扳住他的盔甲。坚硬,冰冷。
“舍不得了?”他轻轻笑着。
我点头。
真的舍不得,见不得他受这样的伤。他惯用右手的,如今又如何奔赴沙场。
“一起去吗?”
他的话,听来并不像玩笑。可是我可以去吗?我于他,也只能是个累赘。可是,不想去这样的话,又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扬起唇角,朗声说:“有神灵庇佑,此战必将大捷!出发!”
身下的战马忽然扬蹄南去,我再说也是来不及。
他扶正我的身子,附在我耳边说:“你握好缰绳,这马很快,莫摔下去。我怕我拉不住你。”
最后那句话,夹杂着无力。
半个月不见,这样的事,他都自己扛过来,会有多疼?他是那样一个男子,曾经委曲求全,却是为了如今的荣耀和天下尊崇。然而,他却在得到这地位之时,丢了自己最为得力的手臂。他用这手臂,握剑,拼杀,得天下。现在,却自有一个空无的袖管。他怎么能忍受?
我只能点点头。在他身边,我帮不上其他,保护好自己,不要他担心,便是我能做到的最大的帮助。
很久没有这样一路颠簸的日子了,当初随同他行军,也并没有这样急切的赶路,每每,众人对我又是极其照顾的。如今,眼见着日头一点点大了,他携着我跑在大军之前,半分不能停下,说什么照顾都是多余。眼下身后这千军万马,已不是当初毛腿儿大个儿那些亲如手足之人了。他们为他卖命,或许有七分忠诚,另三分,不过是靠钱粮维系。毕竟,天下这样大,总会有一些人,是要出于各种目的留下的。我只愿我的出现,不会让这份忠诚再减少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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