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外婆家(下)

　　不说别的，就连外婆家自身也发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小舅去世后，舅妈大抵是耐不住寂寞，便又找了一个男人，算是余生的伴。只是舅妈没有离开，反倒是那个男人入赘在外婆家。对我们而言，家里的人数未变，但家的味道却几乎消失殆尽了。舅妈她们在院子的外围给我外公、外婆建造了一个新房，仿照原来的样子建的。新房子紧邻村里的马路，倒也热闹。老人大概都是经历过世面的，外公和外婆知道发生的一切已不可挽回，于是便不再强求，他们只得好好地生活下去。到了晚上，从路边向里望去，常常是一片漆黑。我一度觉得原本那幽静、质朴的院子竟有些阴森，充满恐怖的气息。仿佛那里边藏有猛兽，欲吞并所有人。等到外公也去世后，我小舅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已经成年。在村里，长大娶媳妇也是一件极费力的事情。不但要有房有车，还要有大把的彩礼。幸好表弟的媳妇是真心爱他，她父母倒也并没有太多的要求，然而表弟还是盖了新房。新房坐落在外公、外婆的小房子之上，是两层的小楼，远远望去异常的高大明亮。然而每次去到外婆家，我看到的却是拥挤的一幢建筑。除了砖和水泥，我几乎体会不到任何其他的有关家的感觉。只剩下外婆一人，显然是很好打发的。舅妈把她安排到后院的老房子里，那里曾住着她心爱的儿子。起初外婆的内心是抗拒的，她也极力的挣扎过，但是毫无疑问的没有结果。后来她意识到了这点，也就无所谓了。外婆的挣扎我深有体会，甚至有些感同身受。就像我恐惧那个院子而不愿踏进里边一样，外婆有同样的恐惧。她害怕住进原来小舅住过的屋子，她怕回忆过去，她怕陷入其中无法自拔。还有一点便是外婆大概是孤独的，自外公去世后，她就异常的孤独。守着马路，直到深夜还有熙熙攘攘的路人和车经过的声音，她还能抵抗那份孤独。眼下却让她独自一人身居后院，整日的不见天日，犹如与黑暗为伍。那份孤独便会如脱了缰的野马，飞奔着跳了出来。对于成人尚且不能抵抗，何况是接连失去至亲，已经无能无力的老人呢？

　　外婆原本拥有极好的人生，她生在一个颇为富裕的人家，可到了晚年却是如此的凄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人生悲辛》吧。然而外婆毕竟是坚强的，她一手带大了一帮的子女儿孙，这其中就有我的表弟阿林，我小舅的儿子。

　　阿林在我心中是一个机灵的孩子，这也是所有人对他的一致印象。他比我小7岁，从小便机灵过人，异常聪慧，是整个家里的开心果。更是小舅和我们所有人的骄傲，我们对他一直寄予厚望。阿林长得就比较讨人喜欢，再加上能说会道，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显得有些另类。小舅对他的培养是不余遗力的，阿林在所有人的呵护中无忧的成长到8岁。然而这份本应得以善终的童年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随着小舅的离世，一切都化为了烟云。就是在那时，我了解到阿林除了机灵，他那幼小的，极不成熟的身体里还蕴藏着另一种特质，这份特质的能量远超我们的想象，那就是坚强。

　　小舅去世期间，我们没有人看到过阿林流泪。尽管我知道阿林是那么的热爱他的父亲，尽管我们都知道他是那么的依赖他的父亲，他常常在小舅每晚回家的途中打上好几通电话。但，他就是没有哭，就像离开的是一个他根本就不认识的人。小舅去世一周后，母亲把阿林接到我家。我们都以为要给他时间和空间去适应，母亲叮嘱我一定要好好地陪陪阿林。我做到了，父亲也做到了，我们小心翼翼，唯恐他情绪崩溃。然而阿林用他的表现向我们证明，我们是多虑了。他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甚至我们讲了好笑的事情，他也会哈哈大笑，我们都差点忘记了他原本是个机灵的孩子。母亲说阿林以前傲娇，只是那时他有傲娇的资本。他虽机灵但却脆弱，我们都熟悉他的笑声以及哭声。那本是孩子该有的。而自从小舅去世后，他的笑声仍在，只是不再轻易地笑，而哭声却是永远的听不到了。就像他在瞬间失去了哭泣的本能。

　　后来阿林辍了学，他没有去打工。而是凭着自己的一双手，极力的生活着。等到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就更是如此了。我一直在外上学，小舅去世多年，等到我有一年再次见到阿林时，他依然成为一个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变得更加的成熟，只是身形却异常的消瘦，面孔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那是我在比我大得多的常年人脸上才能看到的沧桑感。

　　听母亲说，阿林开过修电动车的店，开过狗肉馆，也干过给人收庄稼的营生。反正只要能挣钱，便什么都尝试。只是去年他干起了私油，我们都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油，我亲眼看到过慢慢的一大车。靠着给别人的车子加油挣钱，听说利润很高。家里人劝阻过他，我也曾劝他收手，然而每次都被他用沉默对了回来。

　　听母亲说，阿林曾有一次在舅妈苦心劝阻之后说了一句话：“我不干这，你能养我们一家吗？”

　　舅妈就不再多说什么，而作为旁人的我们也终于不再发声。

　　我是在母亲的电话里得知阿林被抓走的消息的。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有半分的惊奇，也没有一丝的悲痛与哀伤，就像我当初小舅去世后，我没有哭一样，我的内心是平静的。我并非是一个无情之人，只是岁月的侵袭，我已经变得有些麻木了，倘若说一种感觉，我想应该就是遗憾吧。

　　而外婆家，那个一直令我心念的地方，也随着阿林的被捕，终于在几经变迁之后，尘埃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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