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番外之顾庭云(七)
身为父亲,见陌生男子搭讪自己的女儿,怎么也要质问他两句,态度不必和蔼,必须兼顾老父亲的威仪与担忧,最好能引起点适度的小纷争。
当然,最后一定是误会,为表歉意,顺理成章地请他家里坐坐,一尽地主之谊。
顾庭云把这个“度”把握得很好。
谢景明有点意外,没想到这位小姑娘是顾庭云的女儿。
他很早就注意到顾庭云这个特别的县令,在析津县这个偏远县城一呆就是十六年,没升职,没挪地,所有人都瞧得出来,这是得罪了宋相国。
换个人,要么想方设法消除嫌隙,要么另寻靠山,再不就是一蹶不振,消极了事。
唯有顾庭云,不以为恼,反而自得其乐,把析津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夜不闭户,颇有些世外桃源的意境。
本来他绕道析津县,除了想去保州大营,也想暗中查看一番顾庭云,没想到竟这样遇到了!
他很痛快地答应了。
顾庭云说是“略备薄筵”,还真是“薄筵”,炸河虾,炒茄子,拌豆腐,煮毛豆,疙瘩汤,四菜一汤,加上一坛子岳家捎来的黄酒,齐活了!
一开始顾庭云还跟他客气两句,酒过巡,话匣子就关不上了。
从青苗钱放私贷,到朝中党争之祸,从北方边境的战火,到大周海防的薄弱,顾庭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自重生,这些话一直憋在心里,今天总算是有机会一吐为快!
而他提及的每一个问题,都是谢景明所关心的。
二人通宵未眠,整整谈了一宿。
秋娘很不理解丈夫的举动,外官不与武将结交,何况谢景明是手握兵权的王爷,就不怕惹官家忌讳?丈夫一向远离朝中派系争斗,怎的今天使劲往前凑?
顾庭云提醒她,“你没注意咱闺女看他的眼神?”
知女莫若母,秋娘猜是猜到了,却还是不大赞成,“齐大非偶,王爷太尊贵,又比春和大七岁,屋里肯定有人伺候着,往后也定是妻妾成群,我怕咱们孩子受气。”
“王爷屋里没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顾庭云斩钉截铁道,“他和我是一样的,一生只认定一人,我知道的。王爷心里装着咱家闺女,这是几辈子都拆不散的姻缘,你且看着吧。”
“你又知道了?还几辈子!”秋娘笑着摇摇头,却是不再说反对的话,只留心看着这二人。
因有要事在身,这位王爷没耽搁太久,两天后就告辞了。
饶是如此短暂的时间,他竟给女儿做了一架秋千,就安在內衙的芍药花圃旁,用紫藤花细细缠了,上面还装了金铃。
不假人手,全是他一人做的,袍子下摆掖在腰间,锯子、绳索、木板摆了一地。他低头忙活着,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女儿,女儿坐在他旁边,偶尔伸手拂去粘在他头发上的木屑。
秋千做好了,女儿站在踏板上轻轻悠荡,临风婀娜,他抱着胳膊倚在树下,眼睛里的光比太阳还要璀璨。
这一次,又叫丈夫给说准了。
转年开春,顾庭云接到调令,升任权知开封府事,命他即刻上任。
顾庭云手持调令,用不着多想,其中必定有谢景明的手笔。
入京之后,顾老爷子派人传信,让他们全家去顾家住。回去住是不可能的,然而碍于孝道,顾庭云还是带着妻女回去了一趟。
席间那老两口,明里暗里说他子嗣不旺,没有儿子,简直大逆不道,有愧祖宗。
就差把“纳妾”写脸上了。
顾庭云才不吃这一套,直接走人!
回去就开始找茬儿,把他爹贪墨的事查了个底儿掉,逼得顾老爷子不得不变卖家产补窟窿,官儿当然也没保住,灰溜溜回了老家。
顾庭云非但没有因他爹的案子吃挂落,反而得了官家“大义灭亲,刚正不阿”的褒奖,还派摄政王亲自过府,送上官家亲笔书写的“孝肃”二字。
一时间,他成了京城最耀眼的官员。
不知是不是秋娘那层远亲的关系,英国公府率先发来请帖,请他们一家过府赏花。
顾庭云在前院和英国公吃酒,然而还未到晌午,后院就传信,秋娘母女准备走了。
竟是老夫人亲自送秋娘母女出来。
秋娘看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回去的路上,秋娘告诉他,“英国公世子也忒没规矩,春和在荷塘边赏花,偏他突然冲出来,眼睛直勾勾盯着咱闺女,气得我呀,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就那样,他还依依不舍看着春和,没的叫人恶心。”
“事儿还不算完,我们刚回席,田夫人就打听咱闺女许人没有,还一副施舍你别不识抬举的样子,你说说这叫什么事?我才懒得看她的脸子,拉着咱闺女就走,以后英国公府的宴席,我是再也不来了。”
“别为那两个蠢人生气,英国公没有实权,不敢找咱家的麻烦。”顾庭云道,“咱们来一趟,是全了彼此的脸面,既然他们给脸不要脸,咱们也没必要委屈自己和他们走动。”
秋娘有些郁闷,“那田夫人是王爷同母异父的姐姐,万一她跟王爷说点什么……唉,我怕耽误咱家春和。”
顾庭云哈哈大笑,“不妨事不妨事,你且看,不出日,王爷定会上咱家的门!”
转天前晌,谢景明果然登门造访,他只在前院书房和顾庭云说话,没去后宅。但他的乳母兰妈妈却带着厚厚的礼单,客客气气与秋娘坐了半日。
秋娘可不敢小瞧了这位乳母。兰妈妈早先是宫里的女官,在官家面前也说得上话的,谢景明把她看做母亲一样,王府后宅诸般事务,都是这位妈妈掌管。
更令秋娘惊讶的是,兰妈妈很喜欢自家闺女,若说一开始还带着几分客套和拘谨,走时已是亲亲热热拉着女儿不愿撒手。
又叫丈夫给说中了!
后来,秋娘发现很多事都在丈夫的预料之中,比如太子的钱袋子廖家,因为用青苗钱放高利贷被抄家。河东路的王家,也就是太子妃的娘家,被弹劾纵容盐铁走私从中获利,硬生生被一撸到底。
还有老相国宋伋,有个叫文彦博的御史,弹劾宋家贪墨、卖官、钳制言路、私占官田等等十条罪状,在朝堂上掀起一阵双方骂战风潮。
紧要关头,醉酒的太子对宋伋叫了声“亚父”的事,居然被官家知道了!
秋娘猜宋伋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不免喜忧参半,宋相若是倒台,父亲再不必受打压,可这一天来的有点晚,父亲年近古稀,不大有出仕的可能。
顾庭云让她放宽心,“岳父看功名利禄如同浮云,实现天下大同,让平头老百姓有权利说话,才是他毕生所愿。我瞧着东宫已是岌岌可危,保不齐狗急跳墙,来个逼宫。”
秋娘吓了一大跳,“这话岂能乱说?你……你是不是跟王爷商量什么了?”
事关重大,顾庭云不便明说,更不想妻子担心,“我也是瞎猜,不见得作准。哦,前儿王爷送来几匹料子,你看着给春和裁两身衣裳,得空也去王府逛逛,回个礼什么的。”
秋娘笑道:“用你提醒?我早预备好回礼了,前些日子王爷来家吃饭,别的倒也罢了,唯有那盘子梅干菜烧肉动了不少。今春我做了很多,蒸晒,那是家传的手艺,绝对比市面上卖的好吃。”
呦呵,原来兰时爱吃梅干菜的缘故,却是从她父亲这里传下来的。
顾庭云一阵欢喜,照此下去,用不了几年,他又可以看见最心疼的小外孙女喽!
初秋,宋伋告老还乡,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被摄政王一一剪去党羽,迫于无奈的举动罢了。
转年夏天,滦州城地动,幸好当地有位“神仙道长”提前预警,没有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
仍是摄政王前往滦州赈灾,仍是有人意欲炸毁堰塞湖的堤坝,不过这一次,谢景明抓住了活口。
犯人押解京城,官家震怒,命太子闭门思过,却没有如前世一样收回太子的议政权。
顾庭云敏锐察觉到其中微妙的不同,或许是他的重生引起某种变化,官家并不如上辈子那般信任谢景明。
他提醒谢景明先下手为强。
入冬,官家染了风寒,他原本身子骨就不太好,雪上加霜,慢慢不太能下地了。
京城重新施行了宵禁,街上带刀巡逻的官兵越来越多,东宫门口也时常有禁军来回走动。
伴着第一场大雪,太子勾结北辽刺杀摄政王,官家意欲废太子的流言,也飞飞扬扬落在京城每个角落。
腊月底,太子反了,结果逼宫不成,被暗中回京的摄政王一刀斩于马下,官家急怒攻心,当场吐了血。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顾庭云已带府兵围了东宫,从中搜出太子与北辽来往的书信,将“通敌卖国”的罪名给他砸得死死的。
树叶绿了又黄,十月里,官家薨了,谢景明毫无疑问地登上大位。
紧接着,山东一带悄悄锁了海防,泉州开始筹建水兵营寨。
圣谕也下到了顾家,封顾春和为后,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大婚的日期还是二月初九。
顾庭云升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加封太子太保,位同相国。
他家的门槛都快被贺喜的人踏破了。
顾庭云与秋娘悄悄说:“这些年我也攒了些钱,待女儿出嫁,我就辞官不做了,咱俩游山玩水,吃遍天下美食,岂不快哉!”
秋娘暗生欢喜,嘴上却道:“好容易做到最大的官儿,你舍得?”
“我所谋一切,不过是为了你和春和过得更好,如今功德圆满,我也该急流勇退了。外戚做大,可不是什么好事。”
顾庭云紧紧抱着妻子,“我已在官场蹉跎了半辈子,剩下的时间,只想与你一起度过。”
他再也不想空坐在庭院中,对她的思念无人可诉,那些悲伤,那些苦楚,也只能对着花那只小猫,说上几句罢了。
“好。”秋娘眼睛笑得弯弯的,“我看的那些山水游记,总算能派上用场了,一会儿列个单子,咱们挨个儿去游玩。回来讲给女儿听,看不把她羡慕得眼泪汪汪。”
真个“坏心眼”的娘亲!
顾庭云仰头大笑,“她大概要很久以后才能出宫游玩,不过咱们的小外孙女,说不定会闹着跟咱们走。”
兰时,他最爱的小外孙女,用不了几年,又可以见面了。
见面了你就会知道,外祖口中的外祖母,是一个多么有趣又和蔼的人,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鲜红的太阳,从大地东方升起,阳光驱散黑暗,金光一道道射出,五彩斑斓的光带在天空闪耀着,给飞鸟的翅膀镀上一层金色,绿叶在晨风中摇曳,大地万物都带着蓬勃的生机,处处都充满了笑意。
阳光照下来,映得秋娘美极了。
顾庭云看着怀里的妻,此生,已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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