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这厢,康熙还等着看他那新晋的奉茶女官见了这琵琶会作何反应,是不是能再像昨日似的,拐着弯地讨过去,自己要是不依,她会不会撒娇求怜呢?

        结果翌日一早,沈娆已经跪在慈宁宫内殿里了。

        是个衣着版正的老嬷嬷宣她过来的,看见那嬷嬷的第一眼,沈娆就想起昨日在西暖阁门口碰见的老妇人。

        今日这嬷嬷的穿戴虽远不及昨日那人体面,但那肃穆的气质和看着自己时戒备又鄙夷的神情几乎如出一辙。

        沈娆又想起自己进殿时匆匆一瞥,瞧见的坐在上首的太皇太后,果然奴才心性儿都是随着主子的。

        “抬起头来,给哀家看看。”

        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响起,透着股千帆过尽的淡然舒朗。

        沈娆依言,微微抬了抬下巴,眼睑低垂,依旧是一副极乖顺的模样。

        可那位全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似乎对她的乖顺并不受用,冷哼一声,嘀咕出了一句十分短促的蒙语来。

        虽然听不懂,但凭借着人类基本的语感,沈娆怀疑那是句脏话……

        沈娆偷偷叹了一口气,看来这太皇太后是真的很不待见她呀……

        其实人家只是说了句“还真像。”,就是语气差了点,才被认为是脏话,不过这话却比脏话还难接。

        整个慈宁宫也只有苏麻喇姑敢在这时候同样用蒙语回了句:“老祖宗这眼睛可也不如以前喽,这个,可比那一位还要娇艳得多呐。”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都是不让人省心的。”

        沈娆跪在地上就听上面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一个能掌握你生死的人,就在你面前对你评头论足,可你却一个字也听不懂,这种感觉可真是太醉人了。

        沈娆在心里又把鄂汉拉出来骂了一遍,人家正经旗人家的女孩都是要学蒙满汉三种语言的,哪像她整日背那些酸文假醋的诗句。

        “听说你茶煮的不错。”

        猛的听见一句能明白的,沈娆还愣了下,连忙道:“太皇太后谬赞了,不过奴婢确实准备了道茶水献给太皇太后。”

        “哦?”太皇太后宣她过来的时候的确是说叫她来伺候茶水的,但长脑子的都知道,这就是句废话,这姑娘竟还当真了不成?

        见太皇太后首肯,前去接人的嬷嬷捧着个食盒走了进来,近前,从里面取出一只碗来。

        太皇太后出生在科尔沁大草原,对那些个汉人们交口称赞的风雅香茗其实并不感兴趣,马奶酒和咸奶茶才是这个马背上长大的姑娘一生的挚爱。

        这会见里面端出来的不是茶盏,反而多了几分真实的兴趣。

        白玉嵌宝描金的盖碗,碗口状若莲花,围着一圈透明的碎冰,屋里炭火旺,碗壁上冒出点点水珠,犹如打在睡莲上的点点喜雨。

        太皇太后抬了下眉眼,说道:“呈上来瞧瞧。”

        碗盖掀开,一层乳白色的绵密奶霜浮在最上层,极细小地点缀了几点干桂花。

        草原上的人不会喜爱任何形式的奶制品,太皇太后看了沈娆一眼,见她恭敬的表情上没有半点破绽,便不再理会,端起碗盏尝了一口。

        清爽的果香混合着爽口的沙冰在口中绽开,再配上浓醇咸香的细腻奶酪,太皇太后忍不住又饮了一大口,这会居然还吃到了大颗大颗的果肉。

        是葡萄?却又比葡萄多了几分沁人的茶香,上面的奶酪也比平常用的要细腻轻盈,甜中混合着微微咸味更能将牛奶的醇香凸显出来。

        冬日里,整天被地龙、炭盆熏着,人难免觉得燥热,这样凉丝丝、甜津津地一碗冰吃下来,太皇太后只觉得整个人都爽利了不少,连带着看沈娆居然都没有那么不耐烦了。

        “你心思倒是巧。”

        “能孝敬太皇太后是奴婢的福分,怎么敢不用心呢,”这句夸奖沈娆听得十分心虚,好在喜茶的法律部不可能逆流回溯这近百年的岁月来告她抄袭。

        “难怪皇上喜欢你……”

        太皇太后这句话说的又沉又缓,让沈娆刚有些放松的心再次沉到了谷底。

        人家是吃饱了骂厨子,这老太太倒好,茶还没吃完,就又想杀厨子了?

        沈娆磕了个头,不敢接话,太皇太后却并不打算放过她,继续道:“说,让哀家也听听,鄂汉是怎么教你的?怎么才能让皇上忘不了你!”

        沈娆闭了闭眼,头贴在地上人家也不打算饶了你,不如换条路走,就算都是死,至少让自己舒服点。

        沈娆抬起头,清凌凌地目光对上太皇太后的眼睛,说道:“红颜多薄命,自古最难忘。”

        太皇太后手里碗盏随着沈娆的话音,一同落在了地上,滚进了厚实的长毛地毯,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却比直接摔落在地的刺耳声响更让人觉得压抑。

        “你说什么?”太皇太后震怒地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同是董鄂氏的女人,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分明,就是在刺她的心。

        “太皇太后恕罪,奴婢读过的书不多,却也听过汉武帝李夫人的故事,李夫人病重时,容色不在,终日以丝帕覆面,至死不肯见武帝一面,盖因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而后,武帝对李家的诸多宽纵,也是因为在他心里,李夫人始终是那个倾国倾城的北境佳人,而不是一个形容枯槁的病妇吧。”

        太皇太后枯老的手狠狠抓住身下的软枕:“接着说。”

        “陈阿娇是武帝年少时,愿得金屋,以匿之的女人,卫子夫更是以奴仆之身被封为皇后,可到最后都只落得个被弃被废、连子嗣都被斩杀殆尽的下场,而李夫人虽身死,却仍得武帝所思眷,还为其做《伤悼赋》。难道真是其倾城之貌,为二位皇后所难以企及吗?”

        沈娆觑着太皇太后的神情,见她没方才那么激动了才继续道:“人,只要活着,就是变老变丑,再美的女人都不能例外,而男人的爱,往往比天上的云散的好快,不经丝毫波澜,都有可能悄然散去,更别提亲眼看着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了,普通的庄户汉子也不会为了个容颜衰败的老妇神思不属,更不用说,身边花开不败的帝王了。”

        沈娆说完又恭恭敬敬地将头磕在地上,太皇太后看着她低垂着头,无意间露出的一段雪白后颈,又转眼向了旁边陪了自己大半辈子的一众宫女们。

        宫装的款式其实没什么区别,只是颜色和花样不同罢了,可在小姑娘身上跟她们这些老妪确实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她才是对的……”,太皇太后看着这个乖乖巧巧跪在自己脚边的小女孩,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悔意来。

        如果当初让董鄂氏活下去,她的儿子会不会能有个截然不同的结局……

        太皇太后有些颓然地说道:“你还真不是只有张好皮子,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你想让哀家留你一命,留你在皇上身边?可是,”

        太皇太后突然狠狠地拍了下身下的迎枕,厉声喝问道:“可是哀家能该眼睁睁地看着皇上因为一个女人而荒废了朝政、离心了子孙吗!祖宗家业!那是偌大个王朝啊!流了多少血、咽了多少苦才打下来的江山,难道要送在一个女人手里吗?”

        太皇太后如鹰隼一般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可沈娆心里明白,她看见的却不是自己。

        她不是曾经的孝献皇后也没法替她回答,但沈娆还是开口道:“太皇太后,奴婢愚见,这世间没有哪个王朝是毁在女人身上的,称王称帝的是男人,封侯拜相的也是男人,他们不叫女人考科举,也不许女人经商,有些汉人家的姑娘甚至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们什么都不许女人做,最后国破家亡,却要赖到一个女人头上?”

        “照你这么说,那些个烽火戏诸侯、一骑妃子笑难道都是假的不成?”太皇太后此刻也平静了下来,又恢复了之前老神在在的模样。

        “周幽王昏聩且大宗既无兵马也无钱粮,就算没有褒姒一日笑上个千百遍,诸侯们也是要反的,杨贵妃更是无辜,寿王护不住她,李隆基也是个只会耍嘴皮子的,他自己败光了江山,马嵬坡前倒是要靠杨玉环的命,去续他李唐王朝的寿数……”

        沈娆说完,偷偷抬眼看太皇太后的反应,她这话跟上杆子找死也什么区别了,明着是说古,实际上是讽喻的是谁,哪个又听不出来了。

        太皇太后颓然地靠在软塌上,半晌竟笑了出来,她想立时处死这个女人,身为“罪魁祸首”家的后裔,却敢在她面面辩驳,口口声声替董鄂氏那个女人喊冤,把错都推到自己儿子头上。

        可她不能,身为一个女人,一个十二岁就为了家族而嫁给自己姑父的女人,没有谁比她更明白这世道,女人活着的不易。

        她的丈夫不爱她,他爱上了自己寡居的姐姐。丈夫死后,她为了自己和儿子能活命,委身给了自己的小叔子,为了儿子的皇位,她又亲手送走了自己的爱人,可到头来她的儿子却不理解她,甚至视她为耻辱,然后他爱上了董鄂氏,他表弟的发妻,然后为了那个女人,他抛下了江山、妻儿,也抛弃了他的曾相依为命的额娘。

        做女人的苦,她这一生都吃遍了,如今她又如何能以莫须有的罪名要了另一个女人的命的呢……

        泰安皇太后疲惫地摇摇头,挥挥手示意沈娆退下,就在沈娆即将踏出殿门的刹那,又突然叫住她。

        “你说的不错,女人难呐,可这都是命里定好了的,那是长生天定下来规矩,谁也改不了的,你要是想活着啊,还是仔细些着好……”

        沈娆躬了躬身:“谢太皇太后提点,奴婢定当谨言慎行。但长生天至高无上,不会看着自己的子民永远受苦的,也许再过个三五百年,咱们也能读书、也能养家,不必再指望着谁过日子。”

        这话是真心实意还是虚言,活到这个岁数了,太皇太后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听沈娆说的这样恳切,她自个儿就好像也真的看见了会有那么一天似的。

        “这丫头你看如何。”临睡前,太皇太后终于像自己的心腹问出了这句话。

        苏麻喇姑笑着给她掖了掖被角,跟60年前在毡房里的情景一模一样。

        “人老喽,连个小丫头都说不过咯。”也只有她敢这样奚落她。

        太皇太后也笑了:“怎么说不过,不过是……呵,她的话我听着新鲜,以前没听过,这第一回听,听完心里还挺舒坦的。”

        “呵呵呵,”苏麻喇姑跟着笑,“瞧着也像是个没寿数的,就这么着吧……”

        平心而论,苏麻喇姑还是不想太皇太后深掺和皇上的事儿,一个是她年岁在这儿,不论喜怒,都对身子不好,再者说,皇上亲政多年,早不是当年那个可以随意摆弄的小男孩了。

        不是说皇上不孝顺太皇太后,可毕竟隔着一辈,就是亲儿子又如何,不是也照样能跟亲额娘闹翻了吗?

        皇上不是先帝,真闹得那个地步,他绝不会放下手中的权力,甚至还会更好地利用它。

        只要想到那种可能,苏麻喇姑就觉得胆寒,因此,话里话外劝着太皇太后别再管皇上这事儿了。

        不过是多个伺候的人罢了,姓什么有什么要紧。

        太皇太后也明白她的意思,这辈子,只有苏麻喇姑事事以她为先。

        太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不管啦,也管不动喽”

        拽了拽身上的锦被,又捂着嘴笑了起来,太皇太后促狭地说道:“而且吧,她弄得那个叫什么,什么茶浮什么雪的,还真挺好吃的。”

        “哈哈哈哈,那格格下回可得给奴婢也点上一盏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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