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鸳鸯院


  作为王拱部下头号干将,周先童当然没那么好对付,开战当日轻松挫败了官军的三次猛烈进攻,郑孝远等人不得不承认自己低估了陕虢军的战斗力,毕竟陕虢军当年也是反攻长安的主力部队之一,曾在玄武门与数倍于己的齐军正面对冲。

  为此,官军不得不停止攻势商量对策。

  周先童也没有得意,  依旧派出斥候侦查官军情况。

  斥候回来后报告说,郑孝远派出了许多小队,不知去干什么去了,周先童疑惑不解,向部下文武问计,众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胡乱猜测了一番,  周先童无奈,命斥候再探。

  等到斥候再报告的时候,周先童几乎笑烂了嘴,斥候回报说,他们各自跟踪了神策军派出的数十支小队,发现的这些官军小队并无特别的战术意图,目的仅仅是到附近村镇向老百姓收购粮草酒肉,他们猜测官军快断粮了。

  “粮草不继却还敢城下扎营,郑孝远小儿简直猖狂!”

  郑孝远的举动就像照着周先童的脸狠狠抽了一记耳光,把周先童气得半死,不过怒归怒,愤怒之后又高兴,高兴的是官军有断粮的迹象。

  心中开心了一下,周先童道:“你且将所见所闻细细说来,本帅要听个清楚。”

  斥候道:“小的混在乡民当中,跟官兵套近乎,  听朔方军的兵说,郑孝远根本就不怕您,他们还说……”

  “有什么就说什么,犹豫作甚?”

  “是,他们还说,郑孝远说大帅是无胆鼠辈,看到朔方军的旗号就会两股打颤,还说大帅生性欺软怕硬,打仗从来都是跟在别人身后捡打剩下的欺负,不敢打头阵冲杀。”

  “只要把阵仗弄足一些,大帅您必然不敢出城交战,所以他们朔方军才敢大摇大摆的在弘农城下扎营,而且连斥候都不用放,这都是官兵说的谣言,可不是小的捏造。”

  这番言论是攻击上官的,斥候当然得说成是谣言。

  “放屁!”

  周先童勃然大怒,声嘶力竭的吼了一嗓子,我什么时候成了无胆鼠辈?什么时候见了朔方军旗号就两股打颤了?

  他当然不会承认,因此便默认了斥候兵将其定义为谣言的论述,但在部将看来,这些话并不假,  甚至还有那么几分道理,  尤其是和官军昨天的表现一结合,马上就确凿无疑了。

  人家郑孝远不但不怕您,直接在城下扎寨,甚至还敢当着您的面吃着酒肉唱着歌呢!诸将如是想道,几个忍不住的将领立刻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起来。

  周先童气死了,又问那斥候道:“你还探了些什么?”

  斥候道:“那些北军非常客气,买粮食一律按市价的两倍给钱,而且军纪极其森严,说是不拿百姓一针一线,有个北兵因为拿了刁民给的一个馒头,险些被参军给打死。”

  周先童不以为然,冷冷道:“本帅让你说这些了吗?”

  “是,小的打探情况,问他们是谁的兵马,他们说自己是左神策军,小的本来还想问他们有多少人,但怕被认出来是探子,北兵买完粮食之后花钱雇了一些百姓和牛车,让他们帮忙把粮食运回去,小的趁机报名,跟着混进了粮营。”

  “什么,你去了神策军的粮草大营?!”周先童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脸不敢相信。

  斥候道:“回大帅的话,千真万确。”

  “位置在哪里?存粮几何?守备兵马多少?看管是否森严?”周先童连珠炮似的,此时不但周先童重视了起来,在场其他将领也面露喜色,跟着竖起了耳朵听。

  斥候回道:“粮草营在神策军大营后方三里处的山坡上,四周围着栅栏,看守军卒有三千人,进出粮草大营要验明腰牌和画像,官军派出去购粮的人马只回来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要晚些时候,后来小的装作迷路,想在里面转转再多打听些消息,结果给巡逻的士兵撵了出来。”

  “好,很好,这样才对,你做得不错!”周先童喜形于色,又追问道:”还有其他情况没有?一并道来。”

  斥候又啰嗦了一阵,但都是没用的消息,周先童听无所获,便挥手道:“好了,下去领赏罢!”

  “谢谢大帅!”

  此次所获情报价值巨大,赏赐肯定很丰厚,斥候一脸开心告退了,周先童清嗓道:“郑孝远小儿如此猖狂,得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哪位将军愿意带兵去袭击官军的粮草大营?”

  ……

  深夜,弘农南门缓缓打开,一支劲旅轻骑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出城,随后便消失在夜色中,南门随之关上。

  “情势如何?”

  “回将军,官军一切正常,正在营中安睡。”

  “再探!”

  “遵命!”

  “哼,郑孝远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居然这么托大,也不知如何活到现在的,他真以为自己有郑文忠公的文韬武略么?不给他点厉害尝尝,他还真以为本将军软弱可欺!”

  “那是,郑孝远一介无知世家子弟,哪里知道将军您心中的韬略。”

  “本将军岂是喜欢听奉承话的人吗?传令下去,后军在此接应,前军破寨后即收拢摆开阵势,阻挡神策军大营援兵,中军随本将劫朔方军的粮草大营去!”

  “得令!”

  夜幕下,高高的郑字大旗随风招展。

  远远望去,朔方军大营漆黑一片,营门口挂着几盏灯笼,营中道路交叉口点着篝火,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粮营倒是明亮了许多,值夜的巡逻士兵也多了一些,个个都是一脸困倦,有些站岗的士兵还在打哈欠。

  华锋一阵冷笑,手一挥,在粮草大营的左中右三面就陆续亮起了密密麻麻的火把,接着华锋一把抽出障刀。

  “陕虢儿郎们,随本将军杀敌!”

  话音落地,喊杀声顿时响彻夜空,无数陕虢将士冲向粮草大营,松松垮垮的朔方军士兵陡然惊醒过来,纷纷拽着兵器往后营跑,围三缺一嘛,留那个缺口不就是给人逃跑的吗?

  “郑孝远的朔方军也不过如此嘛!”骑马立在营门口,望着部下士兵冲进粮营,手里握着长刀的华锋笑道:“刀还没见红,粮营就打下来了,郑孝远果然是一介竖子啊,哈哈哈!”

  只是刚笑了一半,笑声就僵在了脸上,只见方才还在冲杀的己方士兵纷纷往后跑,身后喊杀声震天,为首的一个兵身上插着两三支箭,边跑边喊道:“娘的,中计了!”

  “这是空营,山上有埋伏!”

  此时听见己方有人这么喊,马上有人反应过来,撩起一个营帐一看,登时大喊道:“真是空的,咱们中计了!”

  此时熊熊大火已经在粮营升起,华锋觉得浑身一阵燥热,大手一挥道:“放火烧营!把带来的火油都用了,中军变前军,前军变后军,撤!”

  “晚了!华老狗休走,速速下马受死!”

  一骑快马从黑暗中杀出,直取华锋所在中军,身后是无数呐喊的胡汉士兵,华锋拔马回走,双方迅速混战到一起,双方都是唐朝将士,此时却因为小人的私欲要拼个你死我活。

  华锋后来一定会后悔拔马往后逃的时候没有往前看一看,如果看一眼,或许就不会输得那么惨了。

  如果看一眼,他或许就会想起自己的安排,或许就能前后夹击击败郑孝远了,不过也不能太苛求,毕竟在夜里突然发现自己被敌军包围还能镇定的人只是少数。

  华锋出城的时候有后手布置,粮营火光一起,弘农南门楼不久也就亮起了灯火,接着南门打开,一万士兵列队跑步冲出城外,随后一队一队散开,向不远处的朔方军大营冲去。

  士兵们出城的时候,正是华锋拔马的时候。

  从城上看,朔方军大营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到处是移动的火光,隐约可以听到此起彼伏的嘈杂喊叫声,朔方军大营后面的粮草营更是可以看到通天火光,看得人热血沸腾。

  弘农守军以为击败朔方军只是弹指间的事了,兴奋的拍着垛口,埋怨周先童太小心,安排自己守城:“老子要是下去,非得活捉郑孝远这个龟儿子不可!”

  不过事情显然出乎这位观战士兵的意料,出城响应的一万陕虢士兵一直冲到朔方军大营二百步内对面都一点反应都没有,想着是全军都去救粮了,士兵们一个个都放松了下来。

  陕虢军是久经战阵的精锐,反攻长安的时候是第一支打进潼关的关东部队,这些士兵深知越不怕死越不会死的定律,打仗都玩命的很,虽然玩命,但谁都不想早早把命丢掉。

  所以见对面毫无动静的时候,众人都轻松了不少,本来也有人心存怀疑,但是瞎子都能看得到官军粮营的火光,聋子都能听到战鼓喊杀声,或许朔方军都去粮草大营救火了罢?

  看来这个叫郑什么的和大帅说得一样,草包一个,士兵们按照军官命令准备烧营,有个耳尖的却听到什么声响。

  接着就听到官军大营响起了一阵调子,就着火把的光看去,果然是乱箭射来了,其中还有些冒着火光的沉重物件。

  落在地上马上炸开,第一轮箭射完,第一轮雷管投掷完,出城的一万陕虢士兵死掉了二三百人,带伤的不能计数。

  士兵们挤作一团往回跑,被军官拦住,重新集结成阵。

  “兄弟们,如果我们冲不破敌阵,不能和华将军汇合,我们就会失败,弘农守不住,我们还能去哪里?咱们从陕县来到这里,是为了给官兵打回去的吗?他们会放我们回去吗?”

  “那个火震东西叫雷管,是茅山道士给皇帝炼的奇淫技巧,没什么好怕的。”

  军官们鼓动着被吓到的部下,士兵们虽然点头,不过明显精神不济,但毕竟是老兵,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在军官的指挥下迅速重新列阵,越过倒下的同袍,对朔方军发起反击。

  陕虢军也开始放箭压制对方,朔方军也开始不断有人倒地,这回明显要好过上一次,虽然官军的箭弩雷管依旧密集,但陕虢将士组建了拒马阵,尽管不时有雷管在阵前炸响,陕虢军还是稳稳推进到了朔方军大营前。

  “刀盾排头,步槊居后!”

  郑孝远一声令下,左持盾右拿刀的重步兵迅速在营前建起一道盾墙,一支支步槊从这些魁梧健壮的重甲步兵肩上伸了出来,雪亮的槊尖如同无声的毒蛇,陕虢军也加快了步伐。

  之后双方朴实无华的撞在了一起,只有盾牌的碰撞和兵器的交错,前面的倒下,后面的再补上,如此简单而已。

  粮草大营方面,双方已从混战变成了朔方军的一边倒屠杀,华锋的前军本来担负阻挡神策军的任务,结果刚结好阵就发现自己前面左右都是敌人,还有很多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眉心裹白布的士兵,满口格老子的,不知是哪里的兵。

  随着杨晟部和王宗黯部的两万精锐蜀军加入战场,形势发生逆转,王宗黯率五百骑兵一个冲锋就冲垮了华锋的前军,打了个对穿,对穿之后,王宗黯也不回头,直扑华锋的中军。

  前军将领刚把部队集结起来,杨晟令旗一挥,又是三百骑兵冲上去,如此五次之后,华锋的六千前军死伤超过两千,军心震动,待到大队神策军压来,华锋的前军已经溃散。

  华锋中军现在只剩来路,其他方向全是官军。

  见势不妙的华锋为了有效指挥,只得以身作则,带着亲兵抢先向来路逃去,部下一见主将没了踪影,连忙有样学样,跟着中军就跑,只是苦了被包围的士兵,打不过也跑不了。

  好在陕虢将士训练有素,京畿王师的骄傲使得他们自发结成阵势,准备跟官军负隅顽抗到底。

  密密麻麻的官军把这些陕虢叛军团团围住,却不进攻,随军判官策马上前大喊道:“尔等本是朝廷忠贞将士,功勋卓著,为何跟从王拱祸乱国家?此时还不醒悟,又待何时!”

  几句话说的许多陕虢将士羞愧不已,不知是谁带头把兵器丢在地上,接着一个接一个,被围的七千多陕虢将士放弃了抵抗,垂头丧气的跪在地上,这是陕虢军从未有过的事情。

  每个士兵的心中都有说不出的屈辱,郑孝远和杨晟等官军将领没有难他们,命令他们收拢到一起去后营等候指令,水陆发运使王泰又命令粮草官给他们发了酒肉干粮。

  午夜丑时末,华锋终于带着五千多残兵退回了城内,华锋很狡猾,战败时率先逃跑,回城时却坚持断后,不到最后一个兵进城他不进,等到大部队入城,华锋也拍马进城。

  “华都头等等我们,等等!”

  远处就跑来十来个败兵,华锋无奈停马等候,没一会儿官军追兵到了,华锋往城里跑,慌乱的守将却把吊桥给拉了起来,气得华锋连骂人都来不及,拔腿就从南门往东门跑。

  华锋在前面跑,李温玉在后面追。

  华锋连人带马累了大半夜,李温玉却精神奕奕,眼见追兵越来越近,华锋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李温玉大笑道:“来呀,把天子赐予本将军的宝雕弓拿来,我要射死华老狗!”

  骑射是一项高难度的技术活,何况黑夜中,李温玉三箭都走了空,但是对华锋造成的心理压力仍然是巨大的,所以华锋逃跑基本上是贴着城墙,期望获得城上守军的帮助。

  但是事情太突然,谁也没料到前半夜志得意满出城的华都头在惨败后竟然还有雅兴绕城练习骑术,再说昨晚一场大战之后,英俊潇洒的华都头早已狼狈不堪,士兵们虽然从打扮上认得是己方都头,但等反应过来,跑的人和追的人都早已跑了过去,想帮忙也帮不上。

  意识到自己危急处境的华锋只好边跑边喊道:“快快放箭,我是华锋!”

  “快快放箭,我是华锋!”

  “快放箭,快开城门……”

  最后还是东门守将听到呼喊声,手忙脚乱的把吊桥放下,在亲兵的掩护下,华锋终于成功大逃亡,把李温玉关在了弘农东门外,骄傲地留下了一路烟尘给神策军享用。

  上得城楼的时候,华锋的心还是猛然一颤。

  惊魂不定的华锋在东门楼休息了片刻才重新上马,想到惨死死在官兵刀下的亲兵,想到南门守将刚才险些害死自己的举动,华锋不禁怒火中烧,气冲冲对旗牌官道:“传令,本部士兵到灵宝坊集合,命令刘七那个畜牲来见本帅!”

  “都头,刘将军是……”

  “什么刘将军?不就是王大帅的一个无赖亲戚吗?险些害死本帅,难道本帅杀他不得?快去传令!休要呱噪!”

  “遵命!”

  回到灵宝坊的军营,华锋就坐在前往等传令兵回来,传令兵是跌跌撞撞跑回来的,老远就惊恐大叫道:“刘五听说都头要杀他,竟然献城了,他已经派人去神策军大营联络了!”

  疲倦的华锋正在吃豆腐脑,士兵们也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吃喝,本来低落的士气慢慢恢复了过来,听到传令兵这么说,华锋手里的碗掉到了地上,豆腐脑流了一地。

  “将军,如何是好啊?”

  华锋虽然有些慌张,但却马上了冷静下来。

  回过神想了一下,自思量道:“打来弘农的官军有十万,王拱全部兵马才四万七,弘农守军仅两万人,除去昨天守城和前半夜的战损,弘农城内的兵马估计还剩一万三千人。”

  如果官军玩命,三天之内就能拿下。

  “去,把本帅的官牌印信兵符拿来,准备文房四宝。”

  ……

  “哈哈哈,杨晟非是无量小人,你且回去告诉华锋,陛下有言在先,只杀首恶王拱,胁从将士军民一概不问,只要华将军深明大义,朝廷自然不会为难他和部下将士。”

  看完华锋的信,验明印信兵符,杨晟哈哈大笑。

  “哎呀,成都杨大帅的海量,果然是名不虚传啊,犯官替我家罪将华锋多谢大帅了,犯官这就回去禀告罪将华锋,沐浴更衣后准备三牲烛帛,一个时辰后打开城门恭迎王师!”

  华资一脸欣喜,不住作揖道。

  “好,本帅就在此等待,华将军能弃暗投明,本帅必定奏明天子!”

  “如此,犯官告辞。”

  “来人,送小华将军出营。”

  弘农城内,灵宝坊军营,华锋站在营门前不时张望,一骑快马冲了过来,马背上的武士用步槊高挑着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飞奔过来,临近道:“都头,刘七首级在此!”

  华锋大喜道:“好,挂到辕门,给杨晟做个留念!”

  “遵命。”

  稍稍,一个眼尖的士兵道:“都头,小将军回来了!”

  “在哪里?”

  “叔父,侄儿在此。”

  “辛苦了,大事如何?”

  “叔父妙计,杨晟果然答应等一个时辰。”

  “好!”

  华锋大喜,又问道:“将士们都集合好了吗?”

  旗牌官回禀道:“我军剩余五千精锐将士都在东门。”

  “好,各位,随我去东门。”

  说着抓起缰绳翻身上马,挥鞭就要拍马走人,一个校尉忍不住大声质问道:“都头欲弃弘农十万军民于不顾吗?咱们伤残的将士怎么办?如果不带走,肯定会被官军处死啊!”

  “带上受伤的军官,剩下的伤残士兵,命他们自行向陕州方向突围!本帅会接应他们的。”

  校尉大惊道:“弘农将士一向同心死意,将军不可啊!”

  华锋充耳不闻,拍马道:“各位,随本帅出发!”

  “遵命!”

  一阵马蹄脚步声动,半炷香不到,灵宝坊军营就只剩下了那个校尉一脸不敢置信地站在原地,望着满地的伤员,望着华锋离去的方向,悲呼道:“这都是弘农将士啊……”

  随着华锋离去,随军的大夫医官和照顾伤员的妇女也相继收拾东西离去,留下浑身是血的伤残将士在原地等死,一千多号伤员,或三三两两坐在地上沉默,或躺在地上昏睡。

  “令狐将军,给我一个痛快罢。”

  ……

  听说华锋跑了,主将周先童也带上剩下的人跟着跑了。

  蜀军大营,杨晟正和王宗黯、魏弘夫、杨崇本、符道昭等部将开会,中间书记官钟灵雪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这是江西观察使钟传的嫡长女,江西在京人质之一,受封新昌郡主,官拜内侍省中车署中车府令,从事禁中大明宫,兵部任命的陕虢派遣军随军枢密机要书记官。

  钟灵雪虽然是质女,但因为才华出众,长相美貌,举止有仪,声音唱歌好听,文章写得好,得到了皇帝的赏识,不但从事内侍省,经常出入含元殿,还兼任了东厂的掌刑秉笔,不像其他藩镇的在京人质那样一直混吃等死。

  因为钟灵雪和皇帝关系匪浅,杨晟一直对她尊重有加,钟灵雪直入主题道:“听说大帅准了华锋请降?”

  杨晟笑道:“是啊,再有半个时辰,咱们就能进梓州城了,适才旗牌官来报,弘农东城已经降下了旗帜,弘农守军陆续出了城,想来此时正在清点人数核查兵备账册。”

  钟灵雪眸光冷冽道:“大帅不觉得此事蹊跷吗?”

  杨晟本以为钟书记是来贺喜,却没想到是来质疑的,语气颇为不舒服道:“有何蹊跷?华锋打不过,所以向我军投降,这本就在情理之中,朝廷不为难他,他自然感激,所以要好好准备,他连印信都奉上了,钟府令还担心什么呢?”

  钟灵雪不接话,再问道:“大帅,来人是怎么说的?”

  杨晟听到钟灵雪这么问,心下有些不高兴。

  不过杨晟颇有君子士风,加上军中的塘邸奏章公文都出自钟灵雪之手,杨晟敬重她的才华,再想到她这些日子的辛苦,就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钟灵雪听罢勃然变色,跺脚道:“大帅谬也!我乃君子,尔非善士啊!”

  不等杨晟和王宗黯等人反问,钟灵雪就继续说道:“华锋昨夜虽败,但他和周先童仍然有万众,兵虽少,但陕虢官健素来精锐,战潼关,克洛阳,反攻长安,横扫河中,威震都畿,有如此劲旅,兵备粮饷充足,还有坚城依托,弘农乃陕虢必争之地,离陕州又不远,王拱和张全义的援军三日抵达,华锋为何不坚守?他说降就降,当周先童是死人吗?”

  杨晟兀自坚持道:“他知道王拱必败,心里想着归顺朝廷,自然不会坚守了。”

  钟灵雪气笑了,这个杨大帅,为人正直,打仗也是一把好手,人情上却迟钝的可以啊。

  “我的好大帅啊,您好好想一下,如果华锋当真心向朝廷,王拱会派他来弘农吗?他的妻儿老小都在王拱手里,他敢随便投降吗?况且王拱和张全义现在并非一败涂地。”

  “大帅也是降将出身,大帅想想,如果一镇大将真要投降,哪能不讨价还价?起码求守本官罢?哪能只求大帅不和他算账?大帅您能代朝廷做主么?起码得部郎写信作保罢?”

  “再说了,一个兵马使印信无关大事,如果能利用印信做局,王拱也不会怪他,至于弘农刺史大印,弘农刺史本来就不是他的啊,王拱也没想给他,王拱会把弘农给外人吗?送出一个刺史大印与他痛痒何干?只怕此时刘七已经殒命了。”

  “哎呀,郡主所言有理,莫非本帅真的中计了?”

  杨晟如梦初醒,一拍大腿,懊恼极了,望着连连叹息的钟灵雪,杨晟一脸愤怒,暴喝道:“来人!”

  号角接连不断的吹响,本来准备和平入城的蜀军将士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依然按照指令列好队形,一队队西川士兵从大营中源源不断开出,抬着云梯开赴弘农各面城门。

  钟灵雪代表杨晟相继前往神策军大营和朔方军大营告知情况后,各部盟军也陆续击鼓出兵,愤怒的杨晟亲率中军,在隆隆战鼓声中逼近北门,弘农北门的吊桥缓缓放下,城门吱呀一声打开,杨晟不由得一愣,城门两边跪着上千名陕虢士兵,个个垂头丧气,兵器扔在地上,身上血迹斑斑,好多都是缺胳膊断腿的重伤员,靠着手中木棍的支撑才不至于倒下去。

  看见官军逼近,都一起高喊道:“恭迎王师入城!”

  杨晟沉声道:“华锋何在!”

  一个校尉悲愤道:“回大帅,华锋那畜牲已经从东门跑了!”亲耳听到钟灵雪的话成为事实,杨晟愈加愤怒,拳头握得吱吱作响,冷声问道:“那你们为何不跑?”

  “我等都是伤兵,华锋害怕带上我们会耽误他逃命。”

  “你好手好脚的,为何不逃?”

  “小人可以逃,但小人无法舍弃这些伤残将士。”

  说罢砰的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他们都是陕虢良家子,随王铎相公血战长安,为国家立下了汗马功劳,被王拱蒙蔽连累才犯了死罪,还望朝廷看在他们过去的功劳上放他们一条活路,如果朝廷要追罪,就杀小的好了。”

  说罢咚咚咚磕响头,城门里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哭声,杨晟的气不知不觉消了,策马上前道:“你叫什么名字?”

  校尉抬起头,回道:“小人姬高懿。”

  口音是燕赵之音,杨晟点点头,又问道:“哪方人士?”

  “魏博相州邺县人士,祖父从事何进滔相公。”听说是魏博军户出身,杨晟眉头一皱,听到何进滔的名字后,眉头又舒展开来,声音也柔和了许多:“以后这些兵就归你管了。”

  说完对王宗黯道:“组织军医收治这些陕虢将士。”

  一千多伤兵齐齐抬起头,他们本以为中了华锋奸计的官军会屠杀他们泄愤,他们跪在这里也只是抱着万一的希望,却没想到官军真的放过了他们,还把他们编入军中。

  姬高懿一时不敢相信,确认道:“大帅,您不杀我们?”

  杨晟拱手面向长安方向,一脸肃穆道:“这是吾皇圣德,尔等还不谢恩?”

  话音落地,众人五体投地,面向长安方向叩拜。

  杨晟又对姬高懿说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本帅的都虞侯了,你们别置一旅,听调枢密院,这位是随军书记钟灵雪钟府令,明天你去找她,她给你们登记兵备开具状文。”

  “谢大帅不杀之恩。”

  伤兵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来,陆陆续续走到城外面杨晟吩咐组织军医为他们诊治后,就带兵从东门进入弘农。

  太平登封元年四月初一,杨晟克复弘农。

  和风熏柳,花香醉人,正是长安暮夏烂漫季节,大明宫内一座别致雅院之前,左右两座花坛中各种有三株桃树。

  牌匾上写着鸳鸯院三个篆字,银钩铁划,龙飞凤舞,出自名相陆贽的手笔,小院朱漆大门,门上黄铜闪闪发光,进门两处长廊,分站着八个黑衣宦官,眼神犀利,指关节凸出。

  小院之内,绿竹青松翠柏交相掩映,池塘里数对鸳鸯悠游其间,水下锦麟游泳,俶尔远逝,往来翕忽,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池旁还有七只红顶白鹤。

  绕过池中一堆假山,一个大花圃中尽是粉红和深红的玫瑰,争芳竞艳,娇丽无俦,花香鸟语令人神清气爽。

  假山西侧的亭台上,皇帝正在与徐唯默下棋,双方杀得难解难分,已有烂柯之势,李晔不语,双目直视棋局,徐唯默亦如此,苦思破局之策,徐唯邺站在李晔身边观战。

  细细视之,乃九进中原棋势。

  “急报,陕虢总管杨晟呈战报,弘农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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