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4章 番外十三——汉胆
飞矢于空中来回交错,弓弦纷乱的脆响,不断刺激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城下的匈奴大军个个悍不畏死,像那漫天飞舞的蝗虫,杀不尽,扑不灭,无休无止地朝着休屠王城扑来。
休屠王城为匈奴祭祀之所,由于匈奴不善城战,故而只铸了一座土城,但这里有匈奴的祭天金人,意义重大,故而不容有失,所以匈奴才会有如此狂态。
身着玄黑宝甲、旌红披风的霍去病,卓立城头,猎猎西风令他盔甲之上的翎羽不断飘扬。
望着城底下的大战,霍去病眼中闪动着刚烈坚毅的光,耳边忽然响起亲卫的话:“将军,敌军势大,是否暂退,避其锋芒?”
霍去病眼中精芒一闪,冷冷说道:“不退!”
“可……”亲卫望着血肉模糊的现场,还要再说什么。
霍去病已向他望来,目光就像一把重锤,狠狠将他的心砸了一下,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怕了?”
亲卫猛地抬头,咬牙说道:“将军可以杀我,却不能辱我,我只是不想看到弟兄们做无谓的牺牲。”
“什么是无谓的牺牲?”霍去病淡淡说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惟忠义二字,上效君父,下安黎庶,死而后已。”
“我们若退,则大将军必定腹背受敌。战事一败,无数汉家百姓就要沦为豕犬。我问你,什么是无谓的牺牲?”
亲卫被霍去病说地满脸羞红,讷讷无言。
霍去病又道:“汉家畏匈奴久矣,这一次,本将旨在攻心,自然有进无退,就是要打出汉家的胆气。”
亲卫心头热血激荡,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万千生灵的重担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咻!”
羽箭擦身而过,另一名亲卫肩上插着一支折断的羽箭,鲜血殷红了半边铁甲。
“这些匈奴兵气势迥异,简直有进无退,像一群疯子!”他咬着牙说。
霍去病默然不语,注视着惨烈的战场,缓缓说道:“匈奴如此急躁,却是犯了兵家大忌,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要撑过这一阵,对方气势必衰,那时便是我们反击之时。”
“是!”亲卫心头有底,连忙应了一声,大叫着冲了上去。
忽然,匈奴大军发声大喊,原是数十名匈奴兵不知何时竟将土城撞塌一片,趁着缺口未曾合拢,冲进了城楼,刀枪横扫,所向披靡,脸露凶相,骇人胆魄。
副将大惊失色,正要指挥围堵。霍去病已如一只大鸟,翩然赶至,一扬手,便抓住一人背心,轻轻一抖,便将对方浑身骨架抖散,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另一名匈奴兵见状,挥刀砍来,霍去病侧身让过,一把抓住刀柄,借着对方的力道,将那人当空抡起,扫翻六名敌人。
他右手一动,空中气势陡凝,众人心头莫名一寒,便见一道森森刀光悠然亮起,先是一点,再是一线,最后变成茫茫一片,带着血雨掠空而过,十几个匈奴兵的脑袋已经冲天而起。
要知“人皇之躯”一旦运起,四十五步之内,霍去病便是天下无敌。匈奴大军只见一道人影在人群中鬼魅般隐现,自己人就像镰刀割麦子一样纷纷倒下,不禁齐齐惊喝,声若雷鸣。
休屠王看在眼里,惊怒不已。不由催马上前,左手一摸,便拿出一挽强弓,右手一拉,弓弦顿如满月。
“嘣嘣嘣……”
数声脆响,声震于耳,众人便见休屠王箭发连珠,一连八箭,射向霍去病。
霍去病一边杀人,心中却似明镜高悬,看也不看,周身气流激荡,一股无形之力笼罩周身,便见四箭突然改变轨迹,斜飞出去。其他四箭,被他长刀挑拨,顺势飞起,“咄咄咄”连杀四人,竟然倒成一排。
休屠王八箭无一奏功,心中惊诧,瞧着那名不见经传的玄甲小将,一时呆住无言。
汉军吃够了休屠王的冷箭,见到霍去病大显神威,不由得士气大振,齐声欢呼。声音越来越大,竟然把匈奴人的怒喝声都生生压住,令其气势一颓,攻势锐减。众人连忙冲杀,又将匈奴人从缺口处赶了出去。
霍去病拭去刀上浓浓血珠,分开士卒,面对着黑压压一片匈奴兵,以丹田之气喊话:“某素闻休屠王乃匈奴第一高手,今日一见,也不过尔尔。这休屠王城,祭天金人,我大汉便不客气地收下了!”
这一声喊出,城下城上,数万将士尽皆听得清清楚楚。匈奴大军见他威势,颇有闻风丧胆之意,攻势又弱了三分。
倒是汉军精神一振,闻言不禁齐声呼应:“将军威武,汉家万胜!将军威武,汉家万胜!”声浪随风而去,远远传出,在苍茫大漠间呼啸回旋,久久不绝。
远处战场上,六名汉军被匈奴团团围困,心头一阵绝望,正要拼命挥刀,忽听军中响起一阵震天欢呼。众人齐齐一愣,便见一轮箭雨落下,射死身边无数匈奴兵,地面顿时被染红一片。
六人得了喘息之机,连忙与其他汉兵合为一片。劫后余生之下,不禁大喊:“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大王!”匈奴传令兵跑到休屠王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汉兵威势太盛,儿郎们抵抗不住了。”
休屠王遥望战场,冷冷问道:“我军十倍于敌,缘何落入颓势?”
传令兵一呆,不知该怎么作答。
休屠王等了片刻,忽然一叹,说道:“军心已散,再打下去也是无用了!”他顿了顿,目光一冷,缓缓说道:“听我命令,全军撤退!”
传令兵一愣,连忙劝谏:“大王三思,此时撤退,必定被汉军衔尾而击。”
休屠王沉默几秒,开口道:“命卡日丹断后!”
传令兵心中一凛,还要再说什么,却见休屠王驻马而立,朝他幽幽望来,立刻闭上嘴巴,跨上战马,往后军奔去。
卡日丹遥望远处匈奴大军溃乱的阵形,一时间心如火烧,忽见传令兵冲开人群而来,顾不得身份,一把将对方揪上前问道:“怎么说?休屠王怎么说?”
“休屠王下令撤退!”传令兵眼神躲闪,低低说了一句。
卡日丹心头大喜,在他看来,军势已经落到汉军那一边,再打下去便是徒增伤亡,而且死伤的还是他部落的战士,越发得不偿失。
传令兵等了片刻,忽然又补了一句:“休……休屠王有令,命你部断后!”
“什么?”卡日丹呆了一会儿,忽然间目眦欲裂,暴跳如雷道:“休屠王怎么可能令我部断后?这是假传军令,我一刀劈了你!”
战场上私杀传令兵是大忌,卡日丹刀刚举起,还未动作,旁边就有四五只长枪朝他戳来。
卡日丹匆忙避过,额头冷汗已经落下,他知道自己一旦动手,都不用汉军冲杀,自己就要先被匈奴兵杀死。
很显然,休屠王已经将他当作弃子,但这次如果能够活下来,自然也能获得对方巨大的补偿。
为帅者,只有恩威并施,才能令军中有战心。如果光索取,不付出,则军队迟早要反。想到这里,卡日丹一咬牙,便已经有了决定。
汉军以弱击强,悍不畏死地冲击之下,匈奴大军已经有了溃相。卡日丹接连砍杀了两名溃兵,震住旁人。接着收拢身边溃兵,举刀大喊:“落喀部军士何在?落喀部军士何在?”
刺耳的呼啸声响起,箭矢激射而至,一连六发,卡日丹身边又倒了三人。忽有一队残余精锐从乱军中突出,来到卡日丹身边,当先一人半跪说道:“千骑长,落喀部听令!”
卡日丹扫过灰头土脸的落喀部军士,胸膛起伏两下,猛地拔刀下劈,恶狠狠道:“儿郎们,汉军欺我太甚,随我冲杀一阵!”
“是!”
一千多匈奴兵突然聚成一线,开始活跃起来,在战场中纵横往来,如入无人之境,不一会儿便从后军杀到前军。
汉军顿感压力,死伤陡然激增,霍去病也注意到匈奴大军士气蓦然转盛,遥遥望去,心中一阵诧异。
明明对方已经出现退却之势,却有一团匈奴兵,竟然背道而驰,迎着矢石,冒死朝着己方冲来。
其中一名将领模样的大汉,更是不断挥鞭抽打士卒,将人像驱赶牛羊一样,逼着他们迎接刀锋。但仅除了这一部兵马,其他匈奴兵却是毫无斗志,似在缓慢撤出战场。
“他们要跑了?”霍去病喃喃一句。
“什么?”旁边亲兵以为霍去病下令,自己没有听清。
霍去病却是身形一动,拔出“狼居胥刀”,像一条黑线掠向战场,瞬间便将“落喀部”分成两半,众人低头一看,才发现地上不知何时已经滚落了四五个人头。
卡日丹转头一瞧,霍去病端的神威赫赫,一路飞驰,目标竟是已经退到后军的休屠王。对方前方的匈奴大军便似风吹长草般朝着两侧,分开。
卡日丹见到这一幕,脑子嗡地一声,脸上已然惨无人色,挥起斩马刀,强行冲开前方士卒,掠向休屠王的方向。
霍去病长刀一挥,带着激烈的劲风向休屠王肩头砍来。
休屠王心头剧震,大腿一夹,马儿痛呼一声,前蹄一扬,居然人立而起,帮他挡了一刀,但马头也飞上天去,热血喷洒。休屠王避无可避,被淋了满头满脸。
“砰”的一声,宝马当场毙命,侧身摔倒。休屠王也随着马身,栽倒而下,心下犹不放心,又往前滚出五尺,方才停住。
卡日丹堪堪赶到,心胆欲裂,生怕霍去病砍出第二刀,连忙先劈一刀,直奔霍去病头脸而去。
霍去病头也不回,只是反手一磕,火星四溅,大刀应声而断,刀柄更是脱手飞出。卡日丹虎口开裂,跌落马下。
他心头一寒,已无战意,想着就地一滚,也不想再管休屠王死活。可这一滚,他却觉得视野混乱,紧接着,竟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倒在远处。
卡日丹刚要尖叫,忽觉周身一轻,意识瞬息间离体而去,只有一颗头颅微张着嘴,脸色定格在一幕惊色。
鸣金声响彻大漠上空,匈奴大军潮水般退去。霍去病抬头一望,便已看见马上要汇入军中的休屠王。
霍去病幽幽叹了口气,长刀横在身前,迎着金红色的天幕,缓缓压低了重心。
落日余辉披洒在霍去病的铠甲上,与斑斑血迹融为一体,显得十分斑驳奇美,刀身上的血水缓缓滑落,渗入地面,顿时消失无影。
霍去病双目陡然泛红,瞳子已经变为竖瞳,手背青黑筋脉鼓起,显得怪异可怖,他瞬间启动前冲,其速犹胜奔马,竟然在休屠王之前,拦住了对方。
“让开!”
休屠王满脸惊惧,长鞭已经打向霍去病,忽而阴风呼啸刮来,天上的阳光似乎都变得忽明忽暗,摇动不定。
“结束了!”霍去病轻轻一声,刀身轻吟,宛如脆鸣。
休屠王只觉周身无力,眼中朦朦胧胧,满是幢幢人影,张口欲呼,却无法出声。接着他景色又是一变,似有无尽的头颅、血红的河流、白骨堆成的大山。
“轰隆!”
匈奴第一高手在霍去病面前,竟不是一合之敌。他重重摔在地上,浑身剧烈颤抖,喉间发出凄厉的鸣声,听地众人毛骨悚然。
这一刻,全场肃立,天地无声,都静静注视着场中二人,不知谁起了个头,一个接一个开始吟唱起来:“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踏燕然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咚咚咚……”
似有一阵擂鼓声响起,众人远远望去,便见一闪黑云般的人潮涌来,竟似要将战场都团团围住。
“是大将军!是大将军!”众人纷纷惊呼,脸上露出喜色。
匈奴大军已无斗志,自觉放下兵器。
一个高大雄壮,英武不凡的将领越众而出,打马来到霍去病身前,望着对方惨白的脸色,冷冷问道:“值得?”
“值得!”霍去病淡淡一笑,脸色更白一分:“今日一战,汉胆已成!”
匈奴大军里响起呜呜哭声,他们照样有妻子儿女,父母兄弟,如今却落得血染异乡,尸骨难收,一时间悲从中来,哭声不可遏制。
“自古兵战为凶器……”卫青听着哭声,不禁叹道:“只愿天下平靖,胡汉长安!”
霍去病来到身侧,目光悠远:“会有那一天的!”
长河落日,大漠孤云,胜负似已落定,但真正的胜负,谁又能说地清呢?
唯有后人作传:“汉使骠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千馀里,击匈奴,得胡首虏万八千馀级,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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