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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失散


  五年前。

  呼啸的风在耳边蹭蹭扫过,不知是秋日里的气候已经如此寒凉恼人,还是芽儿的一门心思只扑在了脚下泥泞的路上,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后背已冷汗涔涔。

  也不知姐姐如何了,有没有被那群豺狼追上,又是不是甩开了他们,正朝着她们约定的地点奔去。因为一时分心做了他想,芽儿一脚踩在石棱上,竟仰面扑倒,摔了个结实的大跤,裤子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想来伤得不轻。她轻轻爬起,索性席地而坐,一面后顾着是否有人迹追来,一面细细挽起裤脚,查看方才摔疼的膝盖。

  膝盖周围果然淤青了好大一片,芽儿着力蹬了蹬,倒还是活动自如,估计并未伤及骨头。她鼓起腮帮子把膝盖上沾着的沙粒吹散,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着实叫她纠结了一会。眼看天色渐渐昏沉,入夜后会更加冰冷,若是受了风寒,可不是雪上加霜嘛!

  芽儿小心翼翼地把裤脚放下,虽然裤子与肌肤的厮磨叫她吃痛不已,但总比露出大半截小白腿受了冻的好。“姐姐…”她低低啜泣着,她并不是个爱哭的女孩,但身处四下无人的小径,瘸了半条腿,又提着心,吊着胆,万一追兵扑上,那她岂不就是案板鱼肉,之前母亲的牺牲,姐姐的拖延,全将付诸东流!不行,不能就这样被抓住,她暗暗想道,拖着半条残腿竟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可半个小时之后,她又绕回了这里,方才划伤她膝盖的坚石还沾着血躺在那里,更深的恐惧渐渐蚕食了她,在这个密林环伺,小路蜿蜒似蛛网铺撒的鬼地方,她迷路了!如果不能及时寻着正确的路走出去,被追上是迟早的事!芽儿只得曲着半条腿坐于草垛间,眼泪打着转儿,但还不是落下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母亲在掩护她们逃离前,曾为她藏好一只炭笔和几张草纸,本意是在她落难时或许能有求救的用场,而今她摸了摸上衣的内侧口袋,果然寻出了这些,她展开草纸,用炭笔在其上简单描绘出了周围的样子,她需要以此作为标记,好叫她不在同一个圈子里打转。

  顺着路笔直朝前走着,膝盖上的伤已叫麻布粗衣磨出了更浓的血色,芽儿实在是有些体力不支了,纵是再着急,万一昏在此处,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喘匀了气,又小心翼翼地曲腿坐了,方才想到从袖子上扯一根布条简单包扎一下膝盖的伤口。

  落日摇晃,缓缓西沉,她这般走走歇歇,不知在完全伸手不见五指之前,能不能走出这片密林,找到个有人家的地方,喝一口热汤。

  耳后忽然有阵窸窣声,细细辨去,应是脚步踩在落叶上的声音。芽儿惊恐无状地回头,眼前所见的,并非是那几张狰狞而丑陋的粗汉脸,倒是一个身着白衫的中年男子,不知为什么一面是以传统的白衫加身,一面又剪了簇新的短发,一眼扫量之下,还以为是哪个庙里溜出来刚刚还俗的和尚。

  芽儿借力爬起,一瘸一拐地朝那陌生人靠近,陌生男人自然也发觉了她,在方圆几尺只有两个活物的地方,开口问路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芽儿问道,“先生,请问先生是不是附近村子里的人,我在这林里迷了路,先生知道怎么走出去吗?”

  陌生人怔了一怔,回道,“这里四面都是能走出去的路,你要先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才能带你出去。”

  芽儿却是不语。那人说话的口音和语调,分明不是个中原人,再细看他的样子和衣着,大有可能是个危险人物,她已仿若惊弓之鸟,不知是说还是不说。

  “小姑娘?”陌生人又开了口,问路的姑娘约摸十二三岁的年纪,右小腿曲着,应该是受了伤,神色慌张且警觉,或许是逃难出来,也有可能在被什么人追赶,见她怔愣着,陌生人大约已经猜到是他异乡人的口音把她给吓住了,他启齿笑了笑,说,“我是个日本画家,来中国两年了,在这里采风作画,不是什么坏人。”

  芽儿倒是窘促了,垂头微微笑了一道,说,“我也不知道能去哪儿,就想着去个有人的地方,再寻着去嘉兴乌镇的路,我的姐姐在那等我。刚才在一处转了许久也转不出来,所以我才猜想,我大概是迷了路。”芽儿递上了之前用炭笔作的简易画,指予他看,“这就在这里,我还被大石头绊了一跤,膝盖上流了好多血。”

  陌生人定定地看着手上还不能称之为‘画’的草纸,暗暗寻思这姑娘年纪轻轻,竟然在构图,工笔上有这等心思,而且还是情急所画,便料定她有画画方面的天赋,看来这个忙是不得不帮了。“这里的路不难找,你如果要去乌镇的话,正好和我同路,我可以带你一起去。”

  “那太好了。”芽儿欣喜道,“谢谢恩人,嗯…请问恩人叫什么名字?”

  乍然被唤作恩人,陌生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又侧目瞧了一眼小丫头,见她唇色泛白,两颊浮了些黑灰,一只袖子长,一只又短,但眉眼间却沾着欢卞的神色,乃知道自己的一个举手之劳,正应了小姑娘‘久旱逢甘露’的期盼,方回说,“我的名字对你来说可能会有点奇怪,我叫福田拓也,你呢?你叫什么?又怎么会一个人去找姐姐,你的家人呢?”

  芽儿的声音嫩生生的,“我是宋芽儿。江阴人,我…”她忽然迟疑了,毕竟面对的是一个才说了不到五句话的陌生人,况且还是个语调阴阳怪气的陌生人,那些事情又怎么能一股脑儿地说出来呢?她随即改了口,只说是到处打战,所以逃难到了这里,途中却和姐姐冲散了,故而要去乌镇找姐姐。

  拓也点了点头,蹲下身打算背她,芽儿却像泥鳅一般滑开了,只愿叫他搀着。

  在夜色尽染层林之前,两人总算离开了密林。拓也大叔的家原来就在几里开外的村落里,房子倒是简陋,一点不像是在这片土地上作威作福的‘异乡人’的住所,屋内挂有好几幅的水墨画,也有一些西洋画,但数量不多,也不够出彩,至少并没有对芽儿产生什么吸引力。只有其中一幅画村中妇人溪边洗衣服的画,叫她驻足看了许久。

  拓也自然注意到了,问她,“你也喜欢作画吗?我看你确实有几分天赋。”

  芽儿摇头,辩称自己哪里知道作画,只不过,“这溪边妇人洗衣图,在人物上有些不写实,所以让人看着别扭。”

  “怎么不写实?”

  芽儿垂首又仔细看了看,指着其中一个身形容貌都似少女的人物,回头道,“年轻姑娘们在溪边浣洗衣物,应该是一天中最愉悦,放松的时刻,一是可以和邻里的伙伴说话调笑,二是顺手给心上人洗净贴身的衣物,算是她们对心上人一种爱的表达。只有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在溪边洗衣时才会表情凝重,一心只想着快些洗净,好回去给男人,娃娃们做饭。大叔画上洗衣的人,应该是个少女,且不说少女们溪边洗衣大都结伴同去,大叔单画了一人,显得孤单,这神态也不对,所以整幅画才会死气沉沉。”

  拓也若有所思地点头赞许,“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对生活却有这样细致入微的观察,那你说说看,这幅画,我应该怎样改?”

  宋芽儿歪着脑袋思索了几许,已有了主意,“此山此水不需要大改了,只是人物还得再添几个,溪水对侧放两个手中洗着衣物,相视而笑的姑娘,这一侧呢,在这,画上一对情人,男子裤腿上有泥渍,正在脱去袖上沾了泥的上衣,一只袖子已脱下,另一只手上抓着一支桃花枝,姑娘正对着他站着,双目低垂,面上有害羞的神色。姑娘身后的溪边是她洗了一半的衣物,而男子身后则是一片开满了桃花的桃林,大叔觉得这样的意境是不是更叫人心动些。”

  拓也想得入了神,竟是芽儿饥肠辘辘的肚饿声才把他唤醒,“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他岔开了话题,步履匆匆地躲到了屋后去,手上忙着打蛋下面,却又不禁侧首去瞧那个名唤宋芽儿,模样还不足十三岁的小姑娘,心下念着如果她无依无靠,倒不如自己留住了她,以她的天赋,以后也许能有大作用。

  芽儿囫囵吞枣似地吃了面,终于打了个饱嗝,她有些羞赧,抬起眼来对着拓也把两道眼睛笑成了两轮弯月,问,“大叔不是要带我去乌镇吗?咱们什么时候上路?”

  拓也望了一眼屋外的天色,芽儿也一同看去,此时更深露重的,急着赶路确实不太合适。拓也倒是很细心,三言两语劝了芽儿安心歇下,又把自己的卧室让出来,只抱着几件衣服,随便在房厅内一盖一枕的,潦草睡了一晚上。

  芽儿却醒得比他还早,也就大概凌晨五点的光景,屋外的天还混沌未开,拓也被尿憋醒,正打算起身坐起,睁眼时却叫一旁立着的孑孑人影吓了一个哆嗦,还好南方的晨光总是充沛,也能以星星之火速成燎原之势,在淡淡的光影描摹中,他总算看清了眼前的人儿,除了芽儿还能是谁?但她双眼又涨又红,显然昨夜睡得并不安妥。

  “你怎么那么早就醒了?”他问了句。

  “大叔,天亮了,我们快点出发去乌镇吧。”

  拓也知道芽儿心急,但没想到却是如此心急。她的膝盖还有伤,脚下每一步都是对伤口的纠缠厮磨,可一天的路程,叫她不吃不喝,不停不歇的劲头,半天脚力就到了。

  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地登上乌镇某个石桥的时候,拓也只能双手扶膝暂时缓一缓神,心脏突突突地跳得如机关枪发射,但见芽儿脸上也是潮红的,不知是透支了体力,还是按捺不住即将和姐姐团圆的心内的春光。

  芽儿安心地在石阶上坐下,犹如一株小苗在泥堆里扎了根。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单剩了一只鞋子的脚丫,自然而然地把光着的那只脚藏在了另一只脚后。途中她们遇见了邻县的难民,被官和匪两面夹击,芽儿不容分说拽着拓也一阵猛跑,连左脚的绣花鞋跑掉了也不自知。在她心里,一切都是次要的,能和姐姐重逢才是主要的。

  怀着这般的憧憬,芽儿在桥上一等就是三天。

  可姐姐一直没有出现!

  拓也在附近的客栈住了下来,他劝了芽儿不下三五遍,要她到房里来等,毕竟乌镇的客栈都是千篇一律的木屋矮房,二层阁楼上推开窗,就近的几座石桥都能一览无余。芽儿执拗得很,非要守死在桥上,仿若一个不经意的拂身,就能与姐姐失之交臂一般。

  拓也劝不动,只能买了食物一日三次往桥上送。终于到了第三日,怀揣的希望被一点一滴地蚕食,只空余了绝望,芽儿憔悴不堪地自枯坐了三日的石阶上站起,因为久坐而麻痹的神经叫她险些趔趄而摔落石桥下。与她正面相对的拓也扶住了她,听她低声呢喃着,“大叔,你能不能帮我到附近去找一找我姐姐,我姐姐叫月儿,长得和我很像,比我高一些,你要是看到她肯定能一眼就认出来。”

  拓也循着芽儿的描述在乌镇上下转了转,其实他的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只要芽儿死了等下去的心,就把她领养成为义女,以后有她一道儿采风,作画,应该能给自己不少创作上的灵感。因为笃定了这般的心思,他自然只是敷衍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大抵只是做些表面文章。

  又是一日过去了,在漫长的等待中,芽儿已经形容枯槁,嘴巴也干如涸泽之鱼。“芽儿,也许你的姐姐没有找到这个地方,看样子她不会来了。”拓也再次劝说,同样的话,他说了不下三遍了,可芽儿依然左耳进右耳出,眼神呆滞,如同木鸡。

  桥上之人往来络绎,看着这对神态怪异的‘父女’许多人也只是匆匆一顾,只有一人突然停下了脚步,然后默不作声地挥手一呼,几个粗汉就一拥而上了。

  芽儿还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一只粗厚的手掌攀上了她的肩,芽儿不经心地抬眸,忽然就愣住了,来人的五官轮廓都熟悉可辨,分明就是...

  芽儿后撤了一步,躲在拓也的身后,只闻为首的粗壮汉子色厉内敛地说道,“你果然在这,叫我们好找。”

  芽儿的双手紧紧攥着拓也的衣袖,又瑟瑟发着抖,拓也似乎有些明白了,便替她作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粗壮汉子没有立即作答,只是把手伸向拓也身后的芽儿,说,“我们想干什么,宋芽儿最清楚,她的姐姐宋月儿说她们姐妹约好了在这见面,现在你姐姐已经叫别人带走了,也只能拿你来抵你父亲欠下的赌债了,宋芽儿,和我们走吧。”

  粗壮汉子的手越是向芽儿靠近一尺,芽儿越是退缩一丈,但听罢他关于姐姐的说辞之后,芽儿忽然就从拓也的遮蔽下冒出了头来,眼前这个阴险男人的面孔中突突突地朝外说出的那些话,她宋芽儿一个字,一个标点都不信,但心内排斥着,嘴上又拾口问,“你既说我姐姐已经叫人带走,她又怎么可能告诉你我们在此见面的事?你分明就在说谎。”

  粗壮男子因这反问一怔愣,之前宋月儿被两个文明人用一块金表换走,这笔买卖当然不亏,但宋芽儿并不知情,且是漏网之鱼。他思量着月儿定是和芽儿约好了碰面的地点,所以一路尾随月儿来到了这乌镇,说不定能在芽儿和月儿碰面前截个胡,把芽儿带走,也还能再卖个好价钱,谁又会嫌兜里的钱多呢!

  没想到暗中陪着月儿一等就是三五天,他也失了这耐心。可刚从前一段桥头上下来,不过才走了几百米,就能在这个桥头遇见宋芽儿,这不是有如天助还是什么?谎话随口一绉便出了口,芽儿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倒是聪明,一下就听出了破绽,眼下也只有将计就计了,“那是你姐姐用你的消息换了她自己脱身,我们没从她身上拿到一分钱,自然这笔欠款就该全数找你讨要。”

  芽儿本是不信,但三四天杳无姐姐的踪迹,叫她动摇了,她竟失了语,想着既然命运注定如此,倒不如来个干脆。她的身子朝外移去,大有自投罗网的意思。

  拓也一把抓住了她!芽儿也是未曾料到,拓也竟挺身而出,问,“宋芽儿她们家欠了你多少钱,我替她还就是了。”

  粗壮汉子一听是个异乡口音,心里咯噔了一下,外国人可不好惹,他们大多数就算没钱,也是有些权势的,别到时候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这位爷,”粗壮汉子赔着笑,“这是我们和宋芽儿之间的帐,我和她算就行了。”

  拓也把芽儿拽了个趔趄,又叫她躲在了自己身后,“芽儿现在是我认养的女儿,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说个数,我把钱给了,你就滚吧。”

  粗壮汉子和身后的小喽啰面面相觑,短暂的思索后,颤巍地伸出了两根手指,“这位爷,如果你真的要替她还了这笔债,那就给两百大洋。”

  拓也迟疑了几许,两百大洋并不是小数目,甚至可以说是他全部的家当,他的手头还没有宽裕到可以爱心泛滥的地步,如果说能有什么非要救宋芽儿的理由,恐怕也就是她隐隐散发的绘画天赋以及自己孤注一掷的豪赌罢了。

  粗壮汉子见拓也没了动静,便伸手去拽芽儿,芽儿低着头,没有去看拓也,她是个倔强又极度自尊的女孩,绝不想因为眼眸中透出一分一厘的可怜之态而左右了拓也的决定。

  “慢着。”拓也终于开了口,“我这里正好有张两百的银票,拿了钱就快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粗壮汉子的脸上展了笑颜,盯着拓也自内衬口袋掏出银票,甩落在他脸上,他顺着银票的飘零躬身去拾,再抬头时,拓也和芽儿皆已消失不见。

  拓也大步走在前头,芽儿则慢步跟在后头,他们穿过一个巷子,只想着离开那个地方,却不知要去哪个地方。无人问津的空巷显得悠长不见底,芽儿忽然问,“你为什么救我?两百大洋不是个小数目。”

  拓也止步,回头,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小丫头有着与她年龄格格不入的成熟,问话也是一针见血,叫他不用虚以委蛇,免去了许多弯弯道道的思虑。

  “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因为你有被救的价值。现在我救了你,以后你就要好好听我的话,不过你放心,我和那些人不同,他们想要的是你的身体,我想要的只是你的才华。”

  芽儿明白了,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搭救。不知道是不是总比姐姐月儿差了一丁点儿的幸运,似乎很多相同的事发生在她们身上,都会有迥然的结局。她深信姐姐安然脱了险,那些人才会迂回来找她抵债。这样也未免不好,姐姐有个不错的归宿,至于她,总归做不到忘恩负义,莫不如就遂了这命运,得过且过吧。

  “芽儿愿意跟着你,父亲。”改口唤拓也父亲时,芽儿的口吻波澜不惊,对于那个人,那个自私懦弱,把她们母女三人毁于一旦的男人,她也从未开口唤过他一句父亲。不是她不想,是他不配!奶奶离世前的嘴脸,众人对于她‘灾星’的嘲讽,那个男人冷漠又闪躲的眼神,自此以后就一笔勾销了吧,她头顶上的宋姓,不要也罢!

  拓也带着宋芽儿离开了乌镇,他本就是个居无定所的浪人,只狂热于作画。而芽儿也随遇而安,他们的性子倒是很相投,所以一开始,两人的关系自然是融洽的。拓也教芽儿作画,如何展墨,如何下笔,如何构图,几乎倾囊相授;芽儿也学得仔细,她自娘胎里带出来的聪慧甚至叫拓也妒恨,这般伶俐,每每只需一点就通,且画风并不一味承袭古人,而是自成一体,想法颇丰。

  他们俩的足迹自南而北,绵延数千公里。直到在哈尔滨,拓也偶遇老乡井上小野,得知拓也一直以作画为生,小野拍了拍大腿,有些相见恨晚的懊恼,“拓也君,你一定猜想不到我现在做什么买卖。我告诉你,你遇到我,真是太幸运了。”

  拓也自然不明所以,顺水推舟地猜度道,“难道小野君有什么好的生意介绍给我。”

  井上小野抚掌大笑,道,“明天你带几幅画过来,我这里有一大批买家,就想要一些高品质的中国画,这生意与其让那些不入流的中国画家赚去,当然不如给你这个老朋友。等画卖得多了,不仅你的腰包能赚得鼓鼓的,回到日本也会有大把的人欢迎你。”

  拓也的眼睛放了光,当初他背井离乡,不就是因为在老迈的父亲眼中,他一无是处,作画也被当作浪费生命的行为。若是能衣锦还乡,谁还愿意一把年纪了依然漂泊流浪。

  “好,我明天就带一些我的画作过来。”他满口答应,又问,“只要中国水墨画吗?西洋画要不要?”

  “只要是一些中国采风写生的画,有多少要多少。”

  拓也精神大振,回家后不吃不喝地挑拣了几幅自己眼中的上乘之作,而后一眼瞥见了芽儿几日前完成的《春游图》,也随手捡入,放置在了一起,隔日就送到了井上小野的府上。

  小野君打着呵欠,睡眼朦胧地一一浏览着拓也送来的画,谁能想到拓也是个实心眼,昨日不过简单说了说,今晨就火急火燎地来叩门,扰了他的睡梦,若是些精良之作也就罢了,可连续看了几幅,小野实在是打不起精神来,连眼睛也快要眯成一道缝儿。

  “怎么样?小野君,能入你的法眼吧?”

  小野醒了醒神,敷衍地笑了笑,然后慢条斯理地拿起最后一幅《春游图》端详。他的眼里突然多了一束光,像是疲乏的人在漫天的雪地里找到了烛火,一瞬的温暖侵袭而来,连昏昏欲睡的神思也抽离了,只剩啧啧称叹,“花下美人,又俏又羞,好画。”

  拓也拧着脖子伸长过去一探,原本情不自禁泛上的笑结痂在唇边,直问,“小野君喜欢这幅画?那之前翻看的几幅呢?有喜欢的吗?”

  小野的视线落在画上,连余光也没有睇予拓也,“好画一幅就够了,这幅画我收了,别的就请拓也君带回去吧,那些画和现在市面上的垃圾没有什么区别。拓也君以后就按《春游图》的风格往我这里送画。我这的买家都是些精英人士,对画的要求很高。拓也君不用计较数量,只管画出一些高质量的画,价格我也给得公道,绝不会亏待了你。”

  拓也心思游离,许久才恍惚地答了个“是”,然后告辞。

  回家后的拓也如脱胎换骨,进门就掀翻了桌案上的茶杯,而后见什么摔什么,暴怒得比兽斗中的狮子还可怕。当时宋芽儿正在洗画布,抬眸看见此景,自是怔愣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但拓也岂会对她视而不见,大步子走近之后,抬脚就踢翻了芽儿端前的水盆,水花四溅,迷了她的眼,她也不敢及手去擦,因为拓也已然拎着她的衣领,把狰狞扭曲的脸凑近,喝道,“你不是不想做宋芽儿吗?我这就成全你,以后你更名叫雪奈子。你们中国人不是最讲究名正言顺吗?我去给你办领养手续,让你成为至高无上的大和民族的人。你满意吗?”

  芽儿明白,拓也怕是在小野处得了不痛快,所以才来寻她的不痛快。与其多说多错,倒不如以点头作答。拓也却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原本只是拎着她的袖口,如今却换手掐住了她的喉咙,把她的脸迫成了紫红色,且呛声猛咳,而他则朗声大笑,说,“他们喜欢你的画,你高兴吧?既然这样,你以后就乖乖地给我画,他们要多少,你画多少,你的画都是我的,连你也是我的,你这辈子都别想逃。”

  拓也怒目圆睁,芽儿甚至能窥见其中如蛛网般密布的红血丝。虽然被限制了呼吸而口齿不清,但她依然断断续续地念道,“雪,雪奈子一,一切,听凭父亲,父亲大人安排。”

  拓也松了手劲,见雪奈子自墙面上滑落,如秋叶凋零。他俯下身,伸手去摸她的头,感受着她的颤抖和抵触,说,“只要你听我的话,替我赚钱,你和我都能好过。如果你想逃,或者不听话,我绝不会让你好过。”

  雪奈子满目含泪,只要一个扑闪就能滑出眼眶,可依她的性子,宁愿憋出内伤也不会用眼泪服软。她微微抬头,直面拓也的面孔,道,“雪奈子明白。”

  他们很快就搬了家,仓促得甚至来不及把拓也多年的心血收妥,只在深夜里付之一炬。两人背上包,就着月色悄悄离去,亦如他们曾悄悄地来。之后,他们便久居于上海弄堂,拓也再也没有执过画笔,每日皆醉生梦死,雪奈子的画卖得越好,他的心里越不痛快,可不痛快又如何,除了能对雪奈子动辄打骂之外,他也只能一面听着不明真相的外人对他须臾奉承为水墨画大师,一面发了疯似的敛财。才华,清誉,那些他曾经看重的,而今看来只是虚无缥缈,只有握在手上的钱和权才是实的,只有钱和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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