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虎痴
一觉醒来已是天明,林紫夜起了身,正看见李怡萱替孙原梳头绾发,一时间竟看得痴了。
虽是露宿,魏郡一众掾属也是恪守礼法,离二女颇远,清晨早起时孙原已洗漱毕了,虽是山野,村落中的井水却干净透澈,此时看见李怡萱已起身,林紫夜虽未起身也是和衣而睡,一众掾属便顾不得这许多,径直过来了。
要看见紫夜将起,孙原尚在束发,知道这位公子少不得与二女闲话,荀攸和许靖生生止了步,其余人以二人为马首,自然也都止了步。
李怡萱望了一眼不远处的一群肃立的掾属,俯身重孙原道:“看来过了一夜,他们又有许多话要与你说了。”
此时孙原正跪坐麻布之上,身前不远处便是巨大的火堆。昨夜的床榻不过是一堆厚厚的柴草上铺了一层麻布而已。若非这巨大火堆一夜不熄,昨夜怕是众人冻得够呛,若非孙原地位尊贵,不然连这柴草麻布便都不得了。
“想来是昨日之事心有余悸。”孙原叹了口气,“我去谈一谈,你照顾紫夜。”
李怡萱取过身旁发簪,缓缓替他插上,点了点头:“嗯。”
荀攸正低头望着脚下冻土,猛然发觉孙原近前,连忙拱手为礼:“攸见过公子。”随即便是一众掾属纷纷行礼。
“公达先生免礼。”孙原拱手还礼,不卑不亢。
荀攸抬头看看孙原,仿佛一夜之间,这位太守便换了人一般,说不出哪里不同,便是这感觉让荀攸颇觉错愕。
孙原看了看一众掾属,问道:“一夜过来,想来各位想了许多,可是有话说?”
“正是想问问公子打算。”许靖拱手道,“此刻乱民如潮,此时再赴魏郡怕是不妥。”
“且……”荀攸随即接口道:“太平道尚未反,公子只身入乱局,其中险处,公子当自知。”
荀攸此话便是希望孙原切莫自赴险关,上一次诸人皆以为孙原不愿背负太平道谋逆之事,故而迟迟不赴魏郡,然而一句“大汉之臣,太守之责”又似乎现了他不愿背负世间讥讽,是以令华歆、张范先行赴魏郡,看似两全其美之策,实是孙原不得已而为的下着。荀攸便是看通透了此点,不愿孙原独自苦恼其中取舍,是以一大早便拉上了许靖,欲在孙原面前一陈厉害,不过看样子,似乎多此一举了。
“谁人说原孤身入乱局了?”
孙原看这几位掾属,脸上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笑容:“局势虽乱,诸位便是破此乱局的臂助。”
话音未落,射坚便瞧了自己弟弟一言,不出其所料,射援脸上闪过一丝欣喜之意。孙原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已尽收诸位掾属之心,许靖、荀攸这般人物纵使看出此乃收买人心之语,也当真是受用无比。
“看来公子已有良策。”荀攸微微一笑,“公子可否尽言?”
看着荀攸脸上笑容愈盛,这位紫衣公子的脸上亦显出笑意:“昨夜,公达兄正说是否收服这许氏一门……”
“公子竟然听见了?”荀攸惊讶,却丝毫不见慌乱,说话言语间愈发平稳,“敢问公子如何打算?”
“有君为我谋,原便不再思量了。”孙原嘴角划过一丝狡黠之色,荀攸眉宇一凝,随即释然:“攸明白,愿为公子谋。”
唯独许靖心中诧异,这眼神竟和孙宇诡异孤傲神情有几分相似了。
“如此,谢过公达。”孙原笑了笑冲荀攸微微颌首,“原并非有意偷听,只不过紫夜天生耳力非常,诸位亦不曾远离,故而听到了几句。”
许靖眉眼闪过一丝讶色,捋髯道:“想不到紫夜……姑娘除了医术高明,竟然还有这等异秉,难得、难得。”
“运数使然罢了。”孙原随意应和一句,目光从袁涣身上一扫而过,后者低眉垂目似是不曾看见。也不知孙原到底想着什么,冲众多掾属道:“诸位是否皆有话要说?”
此时魏郡的一众掾属隐隐约约已有上下之分,许靖声名,荀攸为孙原所亲近,这一众人便不由地以这二位为首;其次便是射坚地位尊崇,本是天子近臣黄门,和洽虽是年纪轻轻,却是许劭所评的高士;至于袁徽、袁涣、臧洪等人皆出身清正高门,若是在寻常郡守府中皆是座上之宾,然而在许靖这几人面前少不得要低上几分了。
袁涣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欲言又止。孙原见状,不禁笑道:“怎么,诸位欲言又止,是何道理?”
正在迟疑时间,便听得远处一阵喧闹,众人循声望去,正是正门方向。
不远处邴原和王烈悄然过来,冲众人一拱手道:“诸位,晨安。”
孙原带头回礼道:“原来是根距兄。敢问这是?”说着,手指正门方向。
邴原一笑,道:“这一次流民浪潮太过突然,似是有暗手推动,原与彦方兄适经此地,便教此地住民结营筑墙,同时又让他们遣人出去求援,想来是援者到了。”
昨日,尚有人以邴原为马首,但凡来人便要请示邴原,如今连邴原都是猜测,想来是出现比邴原更为崇敬之人了。
然而这其中滋味,倒让袁涣等人唏嘘不已。可叹、亦有几分可悲。
反观邴原却一脸坦然:“此处乡民本是存储不多,不以原不才,而以性命托付,且匀食活命,说到底仍是原得了乡民救助。如今援者已至,原也当离去了。”
“根距兄有墨者之心,原敬佩。”孙原拱手致意。墨者即战国时期墨家学派子弟,诸国战乱,墨者奔走天下助各国守城,不受回报。孙原以墨者喻邴原,实是恰当。
正说话间,突然听闻远处突然来一声女子惊叫声:“啊!”随后,便听得围栏外面传来一声震天的吼声!
孙原等人霍然转头,登时色变:这吼声,分明是一声虎吼!
此处平原,哪里来的猛虎?
随之而来是无数尖叫惊呼,四散奔逃的人群如同见了恐怖饥民一般,丧魂丢魄!
孙原等人正欲拦下人群,便看见不远处的骤然打开的正门,有一头巨大的虎匍匐在地面上,气机收敛,如同待人而嗜一般!
一头真正的猛虎!
面目狰狞,锋锐獠牙,低沉虎吼,一双虎目瞪如血瞳,袁涣等人如何见过这等场面,登时骇然变色,一贯平稳如许靖,也不经面失血色!
孙原眉心一凝,只往前一步,隐约已将众人尽数护在身后,手中剑气凝聚,剑印已成,蓄势待发。
猛然间白影闪过,李怡萱绝美的容颜登时出现在他身前:“青羽不可!”
“然姐?”孙原心中诧异,余光扫过,便看见李怡萱身后那只猛虎四肢凝力,已作势欲扑!
他的眼睛在一瞬间慢慢睁大,左手凝聚的前所未有的磅礴剑气霍然抬起!
一只纤纤素手悄然搭上他的手腕,轻轻握住了那因为力量磅礴而轻轻颤动的手。
她的眸眼里尽是关怀,温柔如水,遮盖过了嗜血猛兽的可怕。
是你么?
孙原心头一震,骤然清醒。随即便听到一声崩山裂石的怒吼:
“畜生——敢尔?”
声盖虎吼,那头巨大的猛虎周身一颤,突然拔地而起,孙原趁势望去,那头猛虎竟被一股力量抛起,重重地倒砸向地面!
大地轰然一震,那猛虎沉痛怒吼,七窍之中竟然同时流血!四肢意欲挣扎,却再度被高举而起,重重砸落地面!
猛虎恸呼惨叫,身体震动连连,竟是无法再动弹了。袁涣、邴原等人趁势看去,竟是有一位极其雄伟的壮汉正站在那猛虎的身后,手里正紧握一条长长的虎尾。
这汉子竟能将这猛兽视如玩物一般!
不远处袁涣抬手擦了一下额头冷汗,冲身边的邴原道:“这壮士当真可怕。”
“可怕?”邴原看了他一眼,却是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和洽、许靖等人皆是一身冷汗,听了邴原这般语气,不由都皱起眉来。乍见猛兽,众人皆是冷汗连连,纵然是见过万千饿殍的可怕景象,仍是不能自主。而邴原这般模样,莫说动乱,便是冷汗都不曾流一滴。
射坚正在邴原身后,不禁淡淡道:“根距先生好定力。”
邴原何等心思,自然知晓射坚心中之意。十分话中,倒有五分意思指邴原故作镇定。他也不恼,也不回头,只是笑道:“这世间可怕之物,从来不是洪水猛兽,天生之物,遵循天道,自然当泰然处之。”
射坚登时明白七分,不禁由衷佩服,拱手而拜:“先生明见,坚不及也。”不过停顿了一下,只见他反问道:“听先生话中,似是无所畏惧?”
“原何德何能?”邴原又摇头道,转过身来,见了射坚模样,连忙伸手扶起射坚:“掾属多礼,原岂能受得这一礼?”
他虽知射坚等人皆是魏郡掾属,却也只认识荀攸和许靖,其余人等却是一个也不认识,更不知射坚年纪虽轻却已是做过天子近臣的人物,只当作他是一个普通掾属罢了。
“世间可怕者,原未敢面对。”
射坚听了愈发惊奇,身侧荀攸眼光流转,似是明白邴原话中之意。
邴原正看见荀攸模样,便笑道:“公达先生既然已经知晓,不妨请你一解困惑罢。”说罢,便冲众人微微失礼,转头去了。
众人一晃神,邴原便已远了,只得把目光皆留在荀攸身上。
荀攸摇头,轻轻一叹:“诸位皆久历人世,尚未看破这尘世间最可怕的便是……人心么?”
那头猛虎被那壮士重重两摔,已倒在地上不动了。孙原收敛心神,看着身前女子,凝眉反问道:“这般情急,你还挺身而出?”
李怡萱轻轻松开手,摇摇头道:“寻常事,我拦你做什么,只是今日的你太过紧张了,这式剑印能用么?”
孙原一愣,却是反应过来左手捏的印诀,也不知他心思何等变化,只听见低声话语:“我……竟有些紧张了。”
印诀散去的那一瞬间,邴原正在身后,看见了那式奇特的印诀。
“孙太守。”
孙原转身,正看见邴原似闲庭信步一般走将过来,便迎上来一步道:“根距兄,看似并不层畏惧。”
“自然走兽,何惧之有?”邴原仍是前番说辞,淡淡看了一眼孙原牵着李怡萱的手,有望向那头猛虎方向,道:“如此壮士,当真世间少有。”
孙原随口答道:“根距兄面色如常,当真让人敬佩。”
邴原面不改色,淡淡道:“孙太守一人当猛兽,方显雄壮。如此说原,岂不是有轻视之嫌?”
孙原不禁意一眼望去,两道目光凭空交错,后者淡淡扫过,便转过头去,望着那头猛虎道:“孟子曰‘苛政猛于虎’,人心何尝不是如此。”
“根距兄话中有话?”孙原眉眼轻抬,只望见邴原的背影,挺拔神峻。
眼前这朗俊男子只是往前缓步:“太守自知,原何必多言。”
他并未多说,还因为那位力摔猛虎的壮士已朝他走了过来。
那头猛虎此刻身边已围了不少胆大的村民,眼见得那虎已一动不动了,射坚、袁徽两个人大着胆子跑近看了看,这头猛虎足有一丈二三尺长短,恐怕有六七百斤的重量【注1】,整颗头颅遍布鲜血,已是扭曲变形,骨骼碎裂,眼见的不活了。两人互视一眼,只见对方眼中尽是骇之色:能将这头凶恶猛兽反复摔打至此,其勇猛力气何其可怕!
两人再一回头,那壮士已站在邴原和孙原身前了。
“在下谯县许褚,字仲康,见过邴原先生。”
邴原望着这壮汉,全身筋肉盘结,孙原已是身材高挑足有八尺,而这人更是比孙原高出一头来,在自己面前更是如同小山一般。
“手能摔虎,何其雄壮。”
孙原从后面走来,冲许褚拱手为礼:“在下孙原,见过许壮士。”
许褚看着孙原,拱手道:“想不到公子便是魏郡太守,恕褚失礼了。”
邴原不禁面露赞誉之色,许褚看似莽撞,却还有几分心思。邴原本来与许裕熟悉,适才许裕离去,想来正是要迎接许褚,两人同宗,关系定然极深。许裕必是说了自己的事情,许褚方才如此上心,反而是孙原这位魏郡太守,并没有多话,一语带过。看许褚样子,显然是不曾想到一郡太守竟然如此年轻。
“岂敢。”孙原淡淡道:“如此猛虎,空手肉搏之,仲康之勇,可谓‘虎痴’矣。”
“虎痴?”邴原笑了笑,“可谓佳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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