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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无话可说


  临近午时,店家送上吃喝之物,乃两盆青槐羊肉汤饼,和一套盛在琉璃杯中的五色饮。

  五色饮分别为青、赤、白、黄、玄色,青饮以扶芳叶煮得,赤饮以樱桃根煮得,白饮为稀释后的酪浆,黄饮为甘蔗汁,玄饮为乌梅汁。

  薛涛不假思索,便取了白饮来喝,边喝边道:“蜀地出好酒,成都府却鲜少备有酪浆,涛想煞了这长安城里的薄酪浆。”

  若昭看着她,笑笑不语,又低头品读她的诗笺。

  窗外韶光漫漫而来,映着若昭聚精会神之态。

  薛涛不由生出幻觉,此刻她二人是在成都浣花溪畔的茶舍中,相对论诗。

  自见面后,薛涛一直在等若昭问起韦皋。她对这二人仍抱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研探之意。

  薛涛当初在奉天城,曾为受了箭伤的皇甫珩喂过饭食,亲见他与若昭的患难深情。薛涛后来也听到过京中传来吐蕃公主大闹朝堂泼出的流言,又最终从韦皋口中听过坦诚的诗缘故事。

  薛涛对韦皋本已了却爱慕情谊,今日见到若昭神色风貌,她只是凭着一丝尚存的少年热忱心性,不由去揣测,倘使这位皇甫夫人,从一开始就做了韦夫人,是否会有另一番模样。

  然而诗人与哲人的天赋,也令薛涛随即疑惑情海终是无常。

  即便韦、宋当初未曾缘悭一面,得以结为连理,或许随着世间波澜跌宕,二人的姻缘亦未必一帆风顺、诸事静好。

  如韦节度这般胜过鹰鹞威势的人物,最适合在韦府深宅后院等他夜归、殷殷伺候的妇人,只怕还是那柔柔曼曼的侍妾李氏,行止乖巧,言无忤逆。

  薛涛不知不觉思游甚远,对面的若昭却已将诗册递还。

  薛涛回过神,柔声道:“这本就是涛带来送给夫人的,请夫人斧正。”

  若昭闻言,眼中欣悦闪过,一对眸子也仿佛灯烛般熠熠地亮了起来。

  薛涛又与她说了些西蜀锦绣之地的风物,见若昭初还兴致勃勃地听,渐渐地却透出心不在焉之色,方意识到,眼前这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实则同时还是藩篱中的妇人,只怕并无几分自由。

  薛涛于是主动辞别。

  二人缓然下得楼阶,一前一后将将迈出酒肆大门,见到迎面之人时,皆是一怔。

  皇甫珩!

  皇甫珩坐于马上,扫了薛涛一眼,继而直直地盯着妻子。

  他身后还跟着个骑马的小厮,正是皇甫家的年轻男仆。

  小厮见到女主人出来,忙翻身下马,挪了步子上前,唯唯诺诺道:“仆见过夫人。”

  他不敢完全抬头,只偷偷瞄了一眼宋若昭身边的婢子桃叶,见桃叶一梭气恼的目光投了过来,他慌慌地又垂下头去。

  小厮心道,桃叶你确实教人喜欢,但家中阿郎吩咐我察探夫人行踪的差事,我怎敢违逆。

  此时,薛涛先反应过来,大方地上前见礼:“皇甫大夫。”

  皇甫珩也跳下马鞍,冷冷道:“薛娘子当初照料过内子的坐褥期,某一直无缘鸣谢,今日倒得了机会。薛娘子,听说你入了韦节度幕府,论来也算栖上高枝,原来竟是乐籍?”

  “彦明!”若昭再也忍不住,低声叱道,“薛娘子在奉天城也照顾过你,怎可如此无礼。”

  皇甫珩不理她,疾步迈进酒肆,一把拂开那满脸堆笑来迎客的伙计,噔噔噔上了二楼。

  前前后后四五间雅室的食客,听得动静不小,皆是探出头来,却见奔上来一个常服官人,腰间胶皮长刀里露出金鱼袋,面上更是一片阴森寒霜神色,长得倒不寒碜,但那副怒阎罗般的模样,比办差的不良帅还吓人。

  皇甫珩进了空着的雅间,盯着案上食具看了一番。

  酒肆的掌柜已诚惶诚恐地爬上来,躬着腰怯怯问道:“上官有何吩咐?”

  “方才出去的两位娘子,与何人相会?”

  长安城里此般规模酒肆的掌柜,岂有头脑不济之人。这掌柜心里头已明白了大概,老实交待:“一位娘子先来,另一位娘子并一个婢女后来,并无旁的人。她们落座后,点的食馔,计有羊肉汤饼……”

  不知为何,皇甫珩竟是有些失望,他不耐烦听这掌柜唠叨,悻悻然又下楼去。

  恰在他铁青着面庞迈出门之际,他想找的人,来了。

  韦皋。

  这间酒肆位于崇仁坊,本就靠近各藩镇驻京进奏院。

  韦皋今日在进奏院训示了一番剑南西川镇的吏员,想起薛涛禀过自己,已与若昭相约在酒肆一聚。

  韦皋不是没有闪念过,倒可借薛涛之口,问问宋若昭,皇甫珩回到长安后有何异样。他出镇剑南西川前夜,就与李泌说到李升,觉得此人有几分蹊跷。偏偏此回担任唐使去迎皇甫珩归来的,也是这个李升。一个盐州司马,掺和到唐蕃和议中,缘由几何?况且这李升,私侍大长公主而不被圣主治以重罪,乃普王李谊求情之果。

  但韦皋细思来,若昭何等明敏之人,自己吩咐薛涛打问,恐教她不悦。倒不如自己来见她一面,大大方方地问得几句。左右是白昼里,又有薛涛在场,并无避嫌之虑。

  他岂会料到,却与皇甫珩撞个正着。

  皇甫珩本已斗志怏怏,见到韦大节度出现,登时想到了普王李谊提醒过自己的话。

  平心而论,事到如今,他对妻子发现自己图谋的警惕,远大于对妻子不够忠贞的疑心。

  普王殿下当真说得不错,若昭岂是甘于被自己锁在府中的寻常官眷。

  “韦节度,我还在想,内子素来孝顺知分寸,今日我母亲去大慈恩寺进香礼佛,她怎不同往?原来是在此会友。韦节度,说来你我也是故旧,当年在奉天城,敢称有同袍之谊,你进京面圣,怎地不来我皇甫府上指教指教,倒选了这么个市井食肆,可是有什么不能教知晓的话,要说给内子听?”

  韦皋将皇甫珩这番不三不四的话听了,与其说怒意骤起,不如说心生哀叹。

  眼前这比他小上十岁的将门之后,曾经多么英气勃勃,怎地如今落得这般格局,冷戾下蕴藏着暴躁,难怪普王李谊当初会相中他,扯上连襟关系,贴了万贯家财去笼络。不仅仅因为他是神策军,只怕更因为,此人原本就无几分大才大贤的心智,易于控在麾下。

  韦皋眼角余光,也看到了若昭。

  匆匆数眼间,他亦如薛涛一样,揣测到这妇人过得不易。

  他真是怜惜她。

  起码此刻,他不想再让她觉得难堪。

  韦皋语气平和道:“皇甫大夫,别来无恙。韦某明日便要启程回剑南,下回奉诏入京之日,再去府上拜访。”

  言罢,韦皋又向薛涛道:“西川使府举荐你为校书郎一职,圣主尚无旨意,你也不必留在京中等着叩谢圣恩,明日亦一同回蜀。此刻去驿站收拾行装吧。”

  薛涛点头,返身向若昭俯身告辞,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韦、薛二人离去后,皇甫珩转向立在一边的妻子,盯着她眉眼低垂的样子,研看了片刻,对桃叶道:“你去骑我的马,我陪夫人一同坐车,回府。”

  若昭面无表情地上了马车。

  皇甫珩亦在她身侧坐了,想去抓她的手,方注意到她手上那本薛涛所赠的诗集。

  他倏地抽过集子,草草翻看了数页,又塞回若昭手中。

  “你是不是觉得,给我做大娘子,还不如去给韦皋做个乐伎快活?”

  若昭仍是不语。

  “我最恨你这不搭理我的样子!”皇甫珩压着嗓子道,“你再不快活,也得继续做我的嫡室!”

  ……

  入夜时分,塔娜正要插上院门的木栓,门被重重一推。

  王增闪身进来。

  “你来作甚!”塔娜惊道。

  “又不是没在这个时辰来过,你怕什么?”王增径直往屋里走,无所顾忌地调笑道。

  塔娜道:“今日初六,没有常朝,大夫原本吩咐过,白日里要来,只是……”

  王增道:“只是你不知,他为何现在还没来,对么?你怕他夜里忽然来了?放心,他此刻正在永嘉坊,与普王殿下喝酒呢,今夜想不起你这小雀窝子。”

  塔娜“哦”了一声,轻声道:“殿下是让高文学陪酒,所以你得了空?”

  王增的口气带上了一丝阴恻恻的诅咒之意:“大夫若真是和高文学在一处,我可欢喜得很。他便再也别想来缠着你了。”

  塔娜心中一凛,只不动声色地上前帮王增宽了外裳,喃喃问道:“阿兄这话怎地听起来有些瘆人,是何意思?”

  王增回头,捏着她的下巴,手上用力,箍得塔娜的脸动弹不得,方恶狠狠道:“其实高振早就死了,因为不听普王殿下的差遣,还要坏殿下的大事。你说,若皇甫珩也和高振一般去了地府做鬼,吾二人不就可以畅快地在人间做鸳鸯了?”

  塔娜暗暗地咬着牙槽。

  她恨自己不是孔武有力、身怀绝技的男子,否则,她真的想在这一刻,在听到高振的死讯明明白白从眼前这条恶狗嘴里吐出来时,将他扑在地上,用最残忍的方式,杀死他。

  王增盯着她:“怎么,吃惊?害怕?”

  塔娜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王增松了手,施施然回到榻上坐了:“你怕什么,你不过是他们取乐的小猧子而已。你脱不得奴籍、进不了皇甫府做妾,也好。等皇甫珩跟着殿下一同干成了大事,怕也对你腻了,自会将你忘掉,届时我想个法儿将家中妇人赶走,迎你来做一家之主,可好?”

  塔娜也解了自己的襦裙,却仍一脸懵懂:“什么大事,阿兄会有麻烦吗?”

  王增诡笑:“杀头的大事,你说够不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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