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求其友声
德宗皇帝心情很不错。
不仅仅因为蜀地赶来五百头牛。
“城武,朕有大半年未见你了吧?甚为想念。每天用着你源源不断送来的钱帛财赋,韩公西去之后,朝廷的钱袋子,只能指望你韦节度了。”
紫宸殿是天子议事的便殿,也是外朝与内阁分水岭意味的殿厅。
它比宣政殿气氛宽松些,又不如延英殿那么私密、暗示着臣子尽可畅言。因而,来到紫宸殿的奏对者,就算同僚羡慕其已身负入阁的资格,只要本人还不曾得意忘形,就仍有自知自明——这里离延英殿,说近也近,说远还远。
韦皋刚由内侍引着在席上坐下,便听到德宗的夸赞,忙又起身谢恩:“能为陛下分忧,既是臣之荣耀,亦是臣职责所在。”
德宗龙颜和悦地笑笑:“城武就是城武,跟着朕吃过奉天城的苦,给朕守过金銮殿,如今去了西蜀富饶之地,仍是踏踏实实地做着大唐的臣子。”
忽地又刻意放低了些音量,伸长了些脖子,好像用这略失威严却平添亲切的架势,带了几分体谅地问道:“昨日出了宣政殿,你岳父连个招呼都没和你打?”
韦皋略显无奈:“是臣疏忽了,竟未一叙翁婿旧谊。”
德宗意味深长地笑笑:“贞元元年,朕召他入京却未给平章事之职,只让他挂个虚名相公,却换了你去镇蜀,他何等资历老深之臣,定是觉得脸上挂不住,故而迁怒于你,大约以为是你在御前向朕讨了西川节度使一职。你放心,朕早已寻了个时机,与他澄清了,彼时未封宰相,乃因为顾着李晟的心思。目下,他已得了平章事,在朝中是头一个替朕拿主意的人,他怎还会记恨你。”
韦皋揣摩着这番话的意味,想是天子将话题引到了李晟身上,试探他们这些与李晟一样,坚决对吐蕃主战的将领。
“陛下,家岳与西平郡王李公,在臣眼中,皆是出将入相的前辈贤臣。臣唯有勉力效仿,悉心经营西川全镇,休养生息,劝课农桑,为陛下防患,为社稷图远。”
“哦?”德宗听了,突然问道,“城武原本是陇州防秋的一员骁将,怎地如今却温和起来,不谈边事了?可是因为你刚到蜀地时就在松州进袭吐蕃守军,教朕说了一顿,从此有些畏葸怯战?”
韦皋道:“陛下恩重,允臣替大唐执戈戍地,臣就应当遵循有战则应、无战则养的道理,吐蕃人若蠢蠢欲动,臣定以牙还牙,但若暂且太平,臣也不会虚生边事。”
德宗点头,舒怀流露:“听城武的意思,这些时日,蜀地还算太平?”
韦皋现了斟酌之色:“依臣陋见,蜀地与南诏国和东蛮诸羌比邻,从前我大唐毕竟对其有开化扶助之举,彼等虽在肃代两朝渐渐被吐蕃掳作傀儡,终究还念着几分旧恩,看似充作前驱,实则不太有悍然攻伐的架势。”
德宗登基那年,正逢南诏被吐蕃征召数万兵士伐蜀、又教李晟等人打败的大历末,因而他的印象中,南诏对大唐敌意亦炽。此刻听素来以强硬的主战派自居的韦皋,也这般说,德宗倒觉得有些出乎意料。
他思量片刻,复又开腔:“城武,这些年来,四方藩镇叛乱的情形,你也清楚。朕原以为,藩镇之祸渐熄,未料,淮西的兵马使陈仙奇杀了节度使李希烈后,本已归顺朝廷,竟又被部下吴少诚所弑。吴少诚这个人,阿爷是魏博旧将,骨子里就是个逆藩,果然又守朕割据,与朝廷对抗起来。加之韩公(韩滉)西去,东道原本的税赋只怕又短少了去。没有军饷,怎么打吐蕃?故而,你岳父进奏大唐与吐蕃再约和盟,朕,准了。”
韦皋静静地听着。
武元衡急遣李泌家奴赴川,传递圣主“趣使进兵吐蕃”的政策有变时,韦皋的第一反应当然是震惊与失望的。与南诏国相郑回的联系,刚有眉目,大唐竟又要与吐蕃和议了,郑回如何再去说服推动南诏王异牟寻脱离吐蕃、重归大唐?
不过此刻,听天子说了东边藩镇的情形,韦皋亦觉有些道理。
韦皋出镇蜀地后,与从前在陇州营田的感受天差地别。恁大的摊子,除了养兵养民、坚固城池、修桥铺路,还要给长安输供。他每日里,眼睛一睁开,想的就是钱钱钱,眼睛闭上后,想的还是一个钱字。
以镇蜀推及治国。韩滉死了,帝国的财政水平又要倒退三分。淮西顺了又叛,韦皋以自己的军事经验判断,这个靠近京兆、处于河洛核心地带的军镇,难打的原因,固然与战力彪悍有关,更重要的是,如今河朔、河东、河中、朔方故地等地盘,都已形成了新的武将统治秩序,这些老人,未必向当年围剿李怀光时那般,肯出力围剿淮西。
除非朝廷在调兵中,给出巨大的赏赐。
拆西墙补东墙,与西边吐蕃人的决战,自是不得不拖后了。
当然,以韦皋这般心细如绵针的宦海宿将,也另有体察到,天子早晚要假张延赏的手打压李晟,以免凤翔镇坐大、成为第二个朔方军,唐蕃和盟,正是个恰当的机会。
韦皋自认不是卢杞那样的媚臣,却也不是陆贽那样的直谏之臣。李泌虽被困在黄河对岸阻击淮西叛将,韦皋亦懂得如何利用今日这或许转瞬即逝的机会,在不触怒天子的前提下,为大唐的西北防线,留一个余地,也是为自己的西南防线,留一路同袍。
韦皋于是卸了万般小心的臣子之色,坦然地向座上帝君奏道:“陛下计议有理,况且西平郡王(李晟)年事渐高,泾陇边关又比不得东南与剑南,恁般风霜严酷之地,郡王着实不易。吐蕃既然请和,陛下不如将李郡王诏回长安。西平郡王这样的神策军旧将功成身退,亦好教天子亲军的少壮将帅,懂得何为正道。”
德宗面不动容,心下着实被熨帖得舒坦。阶下此臣,总是能将话说到自己的心里。
“城武,不瞒你说,你岳父,张相公,此前已提过此议。但朕想到,他与西平郡王本就不睦,故而还有些犹豫。今日听你开言,朕到底放心些。”
韦皋暗自感慨,帝王之术,莫不如此啊。
“只是,西平郡王回翔入朝,谁去出镇凤翔呢?”
韦皋道:“无非要么朝廷任命,要么,让郡王举荐。臣以为,西北尚有韩游環、杜希全等藩镇节帅布兵,陛下不如令李郡王自荐代之者,以免韩杜两位节帅,疑虑圣主别有他意。”
德宗细思须臾,赞道:“城武真是聪明人。”
韦皋见圣心越发欢愉了些,便又提及一事:“陛下,臣在奉天时收留照应的官家遗孤,薛氏,如今在成都幕府,以诗书相侍。此女当年在奉义军中洒扫为膳时便任劳任怨,入幕府后越发显露清奇朗健的文才。臣想斗胆向陛下讨个恩裳,如藩镇检校之职般,授给薛氏‘校书郎’之号,以显我大唐诗书之邦的风采。”
……
“夫人,薛娘子就在楼上雅间。”
桃叶来到马车窗边,对宋若昭道。
她话未落音,薛涛已步出门来。
“皇甫夫人。”她盈盈行礼。
若昭下得车来,深深打量她一番,莞尔道:“你的纸笺买卖,做得如何了?”
昨日,出府采买的桃叶,回来禀报有一位蜀地来的薛娘子请传相见之讯时,若昭的惊喜溢于言表。
正是绿荫碧草胜繁华的好季节,若昭却浑无出游的兴致。她在廊下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候看着小讱儿追逐戏蝶,偶尔也会暂时忘却冷酷的现实。
这暖融融的月令,长安最舒服的暮春之夜,在若昭来讲则特别难熬。她还不算真正地心灰意冷,总还存了事情能向好的侥幸。然而丈夫看她的眼神,越来越陌生,是一种比冷漠和厌弃更一言难尽的压迫感,仿佛逼着她强颜欢笑,逼着她必须认可自己的野心与抱负。
故友薛涛的到来,犹如从天而降一阵悦耳清音,将若昭从困噩中唤醒,令她欣然赴约。
此刻,薛涛亦在打量若昭。
与君一别,已过三年。
薛涛发现,眼前这位在她记忆里有青竹之韧与猗兰之风的朋友,不只是面貌憔悴,原本柔静而不失潇洒的神采,亦荡然无存了。
她明明记得,渭水山上,在夭儿的小小坟茔前,就算刚刚经历过丧子之痛,若昭的精气神也还是在的,郑注以道家处世之论的开释,若昭很快就能领悟。
然而今日见她,故人重逢之喜固然鲜明,可这临时而绵薄的欢欣下,敏感如薛涛者,如何感受不到,若昭周身弥漫的苍凉愁绪。
“皇甫夫人,原想拜访府上,见一见小郎君。思量间,还是此处说话便宜些。”
若昭倒也释然而直白:“你所虑甚是。你如今是韦节度幕府中人,吾等还是市肆相见得好。”
薛涛捧出浅浅珊瑚色的书册,柔声道:“涛在成都,与诗乐为伴,若得闲暇,便研习制笺技艺。这册诗集,诗和纸笺,都出自涛之手。”
若昭接过翻看。
“峨眉山下水如油,怜我心同不系舟。洪度,你想念长安?”
薛涛道:“独在异乡为异客,岂会不发思乡之情。涛毕竟生在长安,年界及笄才离开。”
若昭喃喃:“我也想念潞州。”
沉默少倾,若昭又道:“庄子有云,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只是,许多时候,吾等终究是凡胎肉身,舍哀愁而得超脱,谈何容易。”
薛涛明白若昭所指,却不知怎生回应。
她听说了巫蛊之事,也听说了皇甫大夫被俘又被释。眼下见面后,她觉得已不必再探问若昭近况,即使这份探问是出自故友的真心牵挂。
一个出嫁后的妇人过得好不好,从她眼睛里,就能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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