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晋江
在令所有人都揪紧了心脏的紧张战斗中, 这样的意外,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一开始,官方负责人只是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形的东西,从半空中划过, 但他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 只是疑惑的想着怎么被那巨兽吞吃的厉鬼, 还能剩下一具全尸?
但很快, 李乘云的那一声惊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师兄。
道长缓了好几拍,才慢慢意识到李乘云所喊的到底是谁。
——李乘云是海云观现存的所有道长中, 辈分最大的那一代,即便是很多德高望重的道长,也要恭恭敬敬喊李乘云一声师叔。
李乘云是海云观老主持的关门弟子, 最小的一个。
而他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师兄……
正是海云观李道长。
被所有道长乃至特殊部门, 都视为主心骨顶梁柱的存在。
只要李道长还在,所有道长就永远不会失去希望,迷失方向。
他是海云观乃至所有修道者的道标, 可以使得所有修道者不分流派不问恩仇,团结在一起, 共同抗击邪祟。
振臂一呼,四方响应。
可现在, 这位李道长……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愣的抬起头,因为李乘云那失态的一声惊呼而仰头向上看去。
就连邺澧也皱起了眉看去。
他知道李乘云对于燕时洵的重要性, 也知道即便燕时洵并没有认回海云观, 无意用海云观的出身来给自己贴一层金, 但是燕时洵, 是认可海云观的。
尤其是这位李道长, 正因为他的存在,力排众议护犊子的将燕时洵护在身后,所以才使得没有任何人敢对燕时洵有所非议。
即便邺澧对人间并没有过多关注,但他是知道李道长的。
而现在那道从高空坠落,须发皆白却眼睛紧闭的老道长,不是李道长又是谁。
燕时洵也因为李乘云的那一声而下意识的低下头,在对上那道身影的时候,心下一惊。
真的是李道长!
不过……李道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被巨兽吞噬,他却全然不知?
燕时洵微微皱眉,心思转过几圈,立刻做出了决断,暂时放弃对巨兽的进一步攻击,优先将李道长救回来。
不管李道长因为什么而出现在这里,以现在李道长昏死过去毫无知觉的状态,如果没有其他人来帮助他,那他摔下去,就必定是魂飞魄散的结局。
燕时洵心里很清楚这是旧酆都故意的伎俩,就像它把人间的万千生命当做人质来威胁他一样。
但是看清了陷阱,和做不做,是两回事。
即便他明知这是圈套,但因为对方是李道长,所以也必须有所行动。
燕时洵这样想着,就已经调整好了准备向下俯冲的姿势,准备将李道长从半空中捞回来。
可也就在这时,李乘云的声音从下方传了上来。
“小洵,这里不需要你,做好你的事!”
李乘云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就立刻冷静了下来,心中迅速形成规划:“师兄的事情交给我,你就当什么都没有看到。”
燕时洵与李乘云遥遥对视,明了师父所想。
他虽然心脏沉重,却也只能无声的叹了口气,郑重的向李乘云点点头,就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巨兽身上,准备趁巨兽力量衰弱的时候直接要了它命,对付那两只剩下的巨眼。
而李乘云,则双手灵活结印,口中符咒快速划过,向四方神明借力的符咒,被邺澧回应,力量源源不断的涌过来。
他快速的瞥了一眼邺澧,因为邺澧默契紧密的配合而眼眸中泛上笑意。然后,他的面色一肃,脚下踩着黑雾鬼气立刻发力一蹬,直冲向半空。
李乘云踩踏在阵法之上平步上青云,几个呼吸之间,就已经迅速接近了向下坠落的李道长,他伸开双臂,做出接住李道长的姿势。
恰在这时,李道长也感应到了自己的危机一般,慢慢从昏死中苏醒。
他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视野内是狰狞巨兽,和黑红色不祥的天空,显然已经不再在荒村了。
而他耳边,则是呼啸风声,隐约还能听到略微耳熟的声音在惊呼,似乎是在焦急他的状况。
李道长的心中浮出疑惑,纳闷自己这是在哪?
他记得,自己应该是死在了荒村才对。
当李道长决定用己身为引,用他参悟过天地大道的肉身血液,向万物生灵请求帮助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身死的准备。
但他丝毫没有犹豫。
结局也一如他所想。
李道长并没有任何后悔之意,只是坦坦荡荡面对自己的死亡。
只是李道长没有预料到的,是自己死亡后魂魄的去向。
以西南曾经的情况来看,死亡后的魂魄都会停留在西南大地上。即便是如今鬼道当道,最坏的可能也不过是魂飞魄散。
李道长是笑着阖了眼的。
但是他却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因为他的意识,沉入了一片黑暗的深渊。
那里到处都是狰狞厉鬼,无时无刻不在哀嚎着诉说自己的绝望和怨恨,在他的耳边交织成一片杂音,甚至在动摇他的道心。
似乎连他自己也被这种绝望所感染。
李道长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很久,却没有看到半点光亮,好像这里是被鬼神和光明遗弃之地,无论魂魄在这里如何嚎叫求助,也得不到回应。
未知的黑暗会令人心生畏惧,惴惴不安直至恐惧累加到顶峰,彻底疯狂。
但是李道长却依旧平静理智,甚至能够分出注意力,去细致的辨别耳边的声音来源,以及那些鬼魂模糊不清的呢喃。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落入了关押厉鬼的地狱。
这让李道长不由得产生了疑惑,毕竟以他对西南大地的所知来看,这块土地在玄学上,堪称是三不管地带,从他年幼时酆都还行走人间的时候,西南就没有见过酆都鬼差的身影。
地府阴差更是直言,西南并不归他们管辖。
如今时代变迁,大道倾颓,情况越发的糟糕,就更不需要说了。
要不然,西南驱鬼者们也不会明知毁人魂魄会招致的沉重因果,依旧咬牙以活嘴活眼木雕驱除鬼魂。
如果既不是酆都,又不是地府,那应该是哪里?
李道长的疑问还不等得到解答,就突然发现,一道光线从上方洒了下来。
正好落在他的身前。
李道长诧异的仰头望去,却见深渊的最上方,有一线裂缝在迅速蔓延,不算明亮的光线从上方洒了下来。
虽然昏暗,却依旧足够驱散周围的黑暗,令李道长看清自己身旁的,是一张张怎样狰狞可怖的鬼面。
……以及,一只臃肿而庞大的巨兽。
最先映入李道长眼帘的,就是那巨兽全然是眼白的巨眼。
青白色没有焦点的空洞,让被它盯住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的心生恐惧,不知要如何应对甚至逃跑。
但李道长还没有搞清楚这巨兽到底是什么,就发现自己脚下的“地面”在摇晃。
当他低头看去时,这才发现一直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哪里是什么地面。
——那分明是一张张涌动着鬼面的,巨兽的身躯。
下一刻,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腥臭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整个深渊连同深渊中的厉鬼,也一并被巨兽吞没。
李道长被裹挟其中,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睁开眼时,就已经是在半空的坠落中,没有任何着力点的悬空感,令魂魄本能的在感到不安。
李道长却冷静的回想自己之前的记忆。
然后他看到,就在他视野里的正上方,一张熟悉的面容从巨兽的头顶出现,向下看来。
燕时洵!
李道长心中一惊。
不等他彻底从死亡的混沌中脱离,想清楚为何能在这里看到燕时洵,就有一道带着轻浅笑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多年不见,师兄似乎老得格外的快啊,我差一点没有认出师兄来。”
那声音温润轻柔,带着无论面对怎样危机都从容不迫的平静底气。
却令李道长渐渐湿了眼眶。
“……师弟。”
当那句“师兄”一出口,李道长就已经知道了在自己身边的人是谁。
——他那个,已经十年没有见过面的,最小也最喜欢的小师弟。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股柔和的力量,轻柔的拖住了李道长的身躯,将他包裹其中,很快就卸下了坠落下来积攒的冲击力。
当李乘云带着李道长落在地面上时,李道长已经有惊无险的平安着陆。
布鞋稳稳的踩在深渊上鬼气化作的地面上,李道长很快就调整好了姿势,稳当的站在了李乘云身边。
远处看到这一幕的道长连同官方负责人等人,都一并松了口气。
道长刚要笑出来,下一秒,就被猛然响起的声音把笑容硬生生怼了回去。
“狗蛋儿!我就知道一定还能再见到你哈哈哈,这么多年没见,你和上次见面好像没什么变化?哎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死了呢。”
道长:“…………”
官方负责人更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憋红了脸,赶紧背过身去一阵咳嗽。
旁观者被李道长不按常理的打招呼方式惊了一大跳,但两位当事人看起来好像并不在意,甚至还有些高兴。
李道长双手握着李乘云的肩膀,看着自己这个师弟风华如故的温润俊容,不由得一阵欣慰和骄傲。
李乘云在听到这个过于久远的称呼时,也并没有过多的反应,依旧笑眯眯的好脾气模样。
“不过,师兄的变化就太大了,记忆里师兄应该也是俊俏青年的模样,怎么一转眼就连头发胡子都花白了?海云观杂事太多吗?师兄你看起来已经几百岁的样子了,养气功夫没好好做吧。”
李乘云笑眯眯的点点头,一副追忆往昔的模样,不动声色的扬了声调道:“我还是喜欢当年喊你二柱子哥的时候,二柱子哥你贪吃多拿了新烙好的饼子,被烫得哇哇叫还不肯撒嘴就罢了,还被师父山上山下追了好几圈,嗷嗷叫着被师父按着揍屁股的样子,我记得可清晰了。”
在李乘云的有意为之下,他清透温润的声线极具穿透力,让整个战场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此话一出,全场静默。
众人:“…………”
谁都没敢先出声,打破这略显尴尬的场面。
就连酆都阴兵,都隐蔽的悄悄向这边看来,惊奇的看着这位德高望重的人间驱鬼者,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往事。
邺澧更是挑了挑眉,猝不及防之下也被这种事情逗笑了,眼眸中沁染上笑意。
他不由得想起了燕时洵。
在滨海市的小院里时,背不下来书的井小宝,也是这么哭唧唧的被燕时洵追着揍屁股来着,简直和李乘云描述中李道长曾经的经历,一模一样。
看来揍屁股这种事,是一脉相承传下来的啊……
李道长的师父揍李道长,李道长揍宋一,宋一揍路星星……哦,还多了个燕时洵揍路星星。
这样一看,好像只有李乘云没有这种习惯。
不,应该说,是因为自家时洵太优秀,完全没有可以被苛责之处。
邺澧唇角勾了勾,笑起来时,一副以燕时洵为骄傲的样子。
不过官方负责人等人,就没有邺澧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休养了。
众人一个个傻愣愣的模样,目光呆滞的看向李道长,万万想象不出来,这位被所有人信重的老道长,也有过那样过于活泼的年轻岁月。
众人:反差也太大了……
尤其是身为小辈的道长,乍一听到备受尊重的长辈年轻时的糗事,又是想笑又要顾及礼节,只能硬生生的憋回去,但还是偶尔漏了两声“噗”、“噗”的笑声。
脸都憋红了,看起来极为辛苦。
至于当事人的李道长:“…………”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师弟那张近在咫尺的俊容,好半天才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咳,这种久远往事,就不用拿出来说了吧,师弟。”
李道长努力微笑:“说起来这其实也不是我的错,实在是当年负责做饭的婶子厨艺太好,她烙的饼子天下一绝。我当年那不是,咳,还在长身体,多吃几个也是有情可原……”
明明在面对所有人时都中气十足,就连海云观监院都能毫不手软的上手揍,甚至身处死局也从容的李道长,却在面对李乘云的时候,莫名觉得气短。
尤其是李乘云还在笑的时候。
莫名其妙的,李道长就觉得有几分心虚。
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但李乘云好像很好心又善解人意的样子,并没有戳破李道长的心虚,而是点点头,笑吟吟的应和:“对对。”
李道长:……我怎么觉得你这话里有话呢,狗蛋儿。
李乘云笑眯眯的体贴解释道:“二柱子哥当年偷偷溜下山找村里的孩子打石头玩水上漂,也一定是在修行,不是贪玩,更没有被师父揍。”
“二柱子哥你背不下来经籍,被师父追得满院子跑的时候,也一定是体贴师父,想要让师父多活动活动筋骨。”
“二柱子哥……”
“好了好了,可以了师弟。”
李道长眼疾手快一捂嘴,顶着额头上直冒的冷汗,赶紧打断了李乘云继续抖当年的旧事。
李乘云摊了摊手,从善如流的不再说话,好像很是体贴,又拿李道长这个不成熟的师兄无可奈何的模样。
旁人看了,甚至会怀疑他们两人中到底哪个才是师兄,哪个是师弟,谁才是更稳重的那个。
这样诡异又和谐的相处模式,看得众人一愣一愣的,半晌回不过神来。
因为李乘云喜欢云游四方,广交好友,遍访名山大泽,所以他在年轻时拒绝了接手海云观之后,就很少再回到观中。
上一次回到海云观,还是很久之前刚捡到小燕时洵,为了他命盘的事,才短暂的回了海云观。
所以海云观的道长们,很少有人亲眼见过李乘云其人,更遑论李道长和李乘云这对师兄弟之间的相处模式。
至于特殊部门,更是只通过李道长说起李乘云时的骄傲和自豪,大概对李乘云有着模糊的印象。
同时见到这对师兄弟,对在场的所有人来说都是第一次。
他们也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相处模式……
而李乘云见李道长主动服软,也不再继续说下去,转而问起了李道长为何会来到这里。
当两人迅速交换了彼此之间所掌握的信息后,都不由自主的沉默了下来。
“师弟你……”
李道长看向李乘云的眼神复杂又痛心:“为何你当年不向我求助,而是独自前来白纸湖?难道你信不过我吗?”
李乘云缓缓摇头,平静反问道:“师兄不也是同样吗?什么事情都自己扛下来,有没有问过我?”
无论是李道长还是李乘云,在当世的驱鬼者中,两人都站在绝对的高度上。
一个因为感悟天地,看到了生民哭嚎遍地血色的未来,而迅速衰老甚至差一点身死当场。
一个更是因为窥视大道,于滑向深渊的死局中力挽狂澜,给燕时洵留下了足够的成长时间,而死于因果之下。
但是对于两人而言,都更想要将沉重的事情扛在自己肩上,而将轻松美好的未来留给别人。
两人互相指责了对方几句后,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于是重新沉默了下来。
李乘云长长的叹了口气,他闭了闭眼眸,掩去眼中沉痛。
道法自然,修行长生。
对于修道者而言,越是道法精深之人,样貌看起来就越是年轻,因此有童颜鹤发之说。
在知道了李道长多年来操心阴路,数次窥见天地的事情之后,李乘云这才知道,李道长即便精神矍铄,却看起来如此苍老的原因。
师兄弟两个都不是寻常心性,在得知对方死亡的伤痛之后,很快就将个人情绪抛在脑后,利用彼此之间所掌握的信息,开始对目前因为旧酆都而导致的困境,进行起冷静理智的分析,试图从中找出一条生路。
而官方负责人和道长虽然在猛然得知李道长已然身死后,痛心万分,却还是因为李道长和李乘云的在场,而立刻定下心来。
有燕时洵在,再加上李道长和乘云居士的分析辅助,这样的配置,让所有人相信,即便是鬼道……
也杀得!
“守护西南的力量已经被彻底解开,但如果此时直接杀死鬼道,虽然解了死局,却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李道长沉思道:“对于西南大地上的生灵而言,一旦酆都接手,虽然会使得所有作祟的鬼怪统统消失,但是被鬼道夺走的生机,却一时半会不会复原。”
“也就是说,在漫长的一段时间内,所有人都会处于气运低迷,阳气虚弱的状态中。”
李道长郑重向李乘云道:“师弟,我们可以让它被更好的解决,平稳落地。”
李乘云立刻明白了李道长的意思,他的眉眼也随之一肃:“你是说,在旧酆都死亡的同时,为西南万民补上这一份生机?”
李道长点点头。
两人默契的同时转过身,看向站在远处的邺澧。
“我之前虽然也见过师侄身边的这位爱人,但却从未想到,竟然是酆都之主。”
李道长语气平淡的向邺澧微微躬身致意:“失敬。”
邺澧眉头一跳,赶紧还了一礼。
“但是。”
李道长下一句话的开头,反而让邺澧安下心来。
“酆都只能安定死亡,却暂时无法补足人间生机。”
李道长微微一笑:“不过,何时酆都之主领悟了生机,或许,那也就是酆都之主可以彻底取大道而代之的时候。”
邺澧轻笑:“我对成为大道,并没有兴趣。我只是……时洵的爱人而已。”
李乘云摩挲着下颔,沉吟着问邺澧道:“你这话,和小洵说过吗?我觉得,如果小洵知道你可以撑起大道却放弃,他可能会有别的想法。”
此话一出,正中邺澧死穴,让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李乘云微笑:孩子是我养的,我会不了解吗?喜欢我家孩子的人,我还不能推断出对方的弱点吗?
邺澧沉默半晌,郑重的向李乘云点头道:“我知道了。”
“不管以后是否会取代大道,至少今日,我会补足这份生机,得到成为大道的资格。”
邺澧的语气平淡,似乎这不过是最简单的一个决定。
不过,若是大道能够看到旧酆都内发生的事情,怕是能哭出来。
——为了让酆都重新联结人间,大道不知恳求过几次,却每次都被拒之门外,酆都中门紧闭,半点不给大道面子。
然而现在,李乘云三言两语,加上燕时洵这个足够重的砝码,却令邺澧彻底改变了想法。
在得到邺澧肯定的回答后,李乘云含笑着点头致意:“那从今以后的人间,就交给酆都之主照顾了。”
“而现在。”
李乘云与李道长对视了一眼,默契的确定了对方的想法。
两人相对而立,同时抬手一撩长衫道袍,便席地盘腿而坐,身姿挺拔,风骨傲然。
李乘云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微微垂眼看向自己手中的逐渐聚集起的力量。
微风吹鼓起李道长被血液浸透后发黑的道袍,他一手指地,怒目而视,清晰的符咒从他口中吐露,落在空气中便在他身周形成金色的光芒。
金线在李乘云和李道长两人身边的地面上迅速蔓延,勾画出玄奇古老的阵法。
两人各自念诵着不同的符咒,却身处同一个阵法中,截然不同的力量开始交融循环。
微风逐渐加快化作狂风,呼啸过耳,烈烈作响。
两道不同的气息在两人身周循环往复,黑白分明到交融,又再次分开。
一阴一阳,一生一死。
以邺澧的力量为基础,两位当世最强的道长共同坐镇,形成的阵法令阴阳得以循环。
从死亡中,有生机缓缓出现。
在场之人无一不屏住呼吸,震惊的看着两位道长远远超出他们想象的操作。
身为小辈的道长更是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自己原本认知的符咒,落在真正强力的修道者手中,竟然会发挥出如此巨大的力量。
道长羞愧的低下了头,深觉自己曾经的浅薄狭隘,未能真正领悟天地。
迅速在地狱中形成的太极阴阳图案,吸引了站在高处的燕时洵的注意。
在看清两位道长所做之事后,燕时洵立刻心中了然,知道他们是想要化死气为生机,将所有下坠的魂魄,沉稳有力的托起。
有了李乘云两人扫清一切后顾之忧,燕时洵也彻底放下心来,不再因为顾虑西南大地上的万千生灵而束手束脚。
他敛气屏息,让自己的意识下沉,所有的鬼气在经脉中游走汇集,最终聚集成庞大的力量,聚集在他手中的瞬间,他体内的鬼气和阳气彻底交融循环,达到了本不可能存在的极限平衡。
而这时,燕时洵一直等待着的时机,也已经到来。
巨兽的挣扎嘶吼越来越弱,粗重的呼吸和越来越多的休息间隙,让它的疲倦和无力看起来如此明显。
在被燕时洵毁掉了力量源头之后,巨兽体内的鬼气迅速向外溢散,全都化为了燕时洵的力量。
而当巨兽想要向外寻求新的力量时,却被邺澧冷酷的拦在旧酆都以内,不允许它伤及西南大地上的生命以增长力量,同一时间,整个最底层地狱内关押着的厉鬼,也在以极快的速度被酆都十万阴兵清扫殆尽。
巨兽所能获得力量的源头,被燕时洵和邺澧联手堵死。
旧酆都原本为了将燕时洵逼入绝境而封死的最底层地狱,有入无出,却反而被燕时洵利用,成为了重击旧酆都的手段,将原本在旧酆都操控下的最底层地狱,变成了旧酆都葬身之地。
随着巨兽的虚弱,旧酆都也越发急躁,拼命的想要向四周冲撞寻求存活,哪怕一息尚存,它也有自信能够再一次逃脱,躲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苟活,安静等待下一次反抗大道的时刻来临。
然而,燕时洵不会给它这样的机会。
在他看来,旧酆都此刻的挣扎,不过困兽之斗。
敌人将弱点暴露在他眼前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死亡的结局,再无悬念。
“本就应该死在千年前的腐朽之物,何必继续苟延残喘,只会徒惹人厌烦而已。”
燕时洵冷冷勾起唇角,嗤笑道:“不过看来,你好像忍不下心的样子。既然这样,那我就做一把好人。”
他微微向后仰头,居高临下的看着脚下踩踏着的巨兽:“就让我来……”
说话间,巨兽气喘吁吁。
而厉光从燕时洵眼眸中凛冽划过。
就是现在!
燕时洵脚下发力,立刻踩着巨兽肩头猛地向上高高跃起,如苍鹰振翅高飞。
他有力的手臂向旁伸去,手掌在空中逐渐握住,握住空气就好像握紧了一柄长剑。
之前那柄长剑,已经在刺穿巨兽那只巨眼时被留在了那里,燕时洵此刻看起来手无寸铁,好像并没有能够杀死巨兽的武器。
然而下一刻,燕时洵掌中的空气开始剧烈颤抖,飓风旋转。
生死阴阳循环轮转在他掌中,鬼气在太极中缓缓成形。
一柄长剑,猛然凭空出现在燕时洵的掌中,被他修长的手掌紧紧握住。
燕时洵的唇角勾起笑意。
然后,他撤掉了脚下借力的鬼气,放任自己向下坠落。
速度不断加快,狂风咆哮,力量聚集在长剑之上,形成的飓风甚至将天幕上黑红色的乌云都裹挟其中,龙卷风一样直直连接天空与大地,气势磅礴骇人。
即便是旧酆都,也因为燕时洵的举动而呆滞了一瞬。
它万万没想到,燕时洵竟然能够同时勾动生与死的力量。
在这样的循环之下,使得旧酆都避无可避,就连巨兽都被这样沉重的威势压得动弹不得,连抬头都做不到。
而燕时洵唇边咧开的笑容,却越来越大,恣肆畅快。
“——杀了你!”
长剑灌注满燕时洵所有的力量,裹挟着雷霆与闪电,在刺破空气的呼啸爆鸣声中,终于,被燕时洵掼进了巨兽的那只象征死亡的巨眼中。
犹如一道从天空劈下的闪电,没有任何存在可以阻碍疾速有力的剑势。
深深没入巨兽的眼珠。
燕时洵半跪在巨兽的头颅上,他垂下眼睫,看向自己脚下踩踏着的眼珠,咧开着笑意歪了歪头。
“就请你,安静彻底的去死好吗,不用再回来了。”
燕时洵眼带轻蔑,好像并不曾将旧酆都放在眼里。对于他而言,鬼道还没有资格坐在他的对面,与他同席言语。
他张狂肆意,但在这份狂傲之下,是一剑破万邪的绝对力量,稳稳的支撑起他的底气。
站在他身后的,是所有被他保护的生命,拯救的鬼魂。
万千生灵与鬼魂信任于他,愿意将期盼和力量全部托付给他。
天地大道,鬼神众生,都在这一刻,与他同在。
像是无数人和鬼共同伸出手,与燕时洵一起,握住了这柄长剑,亲手用它杀死了扰乱人间的恶兽,共同将鬼道斩于剑下。
酆都之主的力量始终环绕着燕时洵,不论生死危机,都与燕时洵一同面对。
这一刻,天地大道为之静默。
整个旧酆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没有风声,没有厉鬼哭嚎,就连乌云与狂风都停滞了下来,空气在剧烈的颤抖着,像是恐惧更像是狂怒。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忐忑焦急的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而燕时洵掀了掀眼睫,遥遥望向远处的邺澧。
两人对这场战斗的结果,已经心知肚明。
漫长的死寂后,巨兽睁着流血的巨眼,终于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量,缓缓向前倒去。
“轰隆——!”
失去了死亡的力量,巨兽庞大臃肿的身躯被劈开成两半,在倒地的瞬间,散开成无数肉块。
而与之一同散落的,还有被巨兽吞噬的所有鬼魂。
邺澧与燕时洵配合默契,在巨兽倒地之后,他立刻撤开了那一块的鬼气屏障,使得那些碎肉和血块,尽数向深渊落去。
天空下起了血雨。
邺澧抬眸,看向从半空中向下坠落的燕时洵。
他迈开长腿大跨步向前,缩地成寸,漫长的距离也变得近在咫尺。
邺澧伸开双臂,迎向燕时洵。
燕时洵也看到了长身独立于深渊之上的邺澧。
在万鬼哭嚎着死亡的时刻,邺澧成为了燕时洵眼中不可忽视的存在。
他轻轻笑了。
原本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松下来,为了对付巨兽而倾尽所有力量后脱力的身躯,撤掉了所有警惕戒备,直直向邺澧坠落而去。
燕时洵相信,邺澧会接住他。
——无论他坠落向怎样的深渊。
邺澧修长有力的臂膀从燕时洵臂下穿过,将心爱的驱鬼者抱了个满怀。
同一时间,深渊之中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整个地狱都在剧烈颤抖。
火焰从深渊燃烧,迅速蔓延开来。
而在烈烈火焰之上,邺澧和燕时洵紧密相拥。
邺澧有力的心跳声传进燕时洵的耳中,在燕时洵脸颊旁,就是邺澧坚实的胸膛。
这挺阔有力的肩膀,带着令人心安的可靠。
即便天塌地陷,也能够重新撑起天地,将生机还给人间。
燕时洵微微垂下眼,然后,轻轻笑了出来。
“邺澧。”
他轻声唤着。
邺澧的眼眸中染上笑意,以往低沉的声线中,满是温柔爱意:“我在。”
“只要你需要我,我永远都在你身边,时洵。”
“如果你喜欢这人间……我也会因此而喜爱山川大泽,为你,撑起将倾的大道。”
邺澧抱住燕时洵的手臂慢慢收紧,他低下头,与燕时洵之间的距离近到可以被忽略。
两人都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深切信任,以及……
爱意。
两人注视着彼此,温热与微凉的气息交融,最终汇聚到一处,不分彼此。
一次次为人间留下机会,却又一次次因为生人的深重恶意而失望,最终失去了对人间的温柔,只剩下冷眼旁观的漠然。
鬼神曾那样行走在人间,满心荒凉。
而驱鬼者自身独行,与阴阳之间沉默驻守,如孤狼般不曾将自己的欢喜与悲伤向他人分享,更不曾将自己的脆弱和伤口示人,永远心存警惕。
然而此时,两人终于拥抱住了彼此。
于是曾经所有的冷漠防线,瞬间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邺澧曾好奇的那一颗苹果糖的味道,终于得以知晓。
——从心爱之人的唇齿间。
火焰中,两人相拥而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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