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晋江
在燕时洵全力一击使得大地开裂的瞬间, 阎王迅速反应了过来。
“唰!”的一声,折扇被阎王在手中展开,利落的在掌心转过一圈,重新落在手中时, 轻盈灵动如花间舞蝶, 但力量却是实打实的厚重沉稳。
在阎王将折扇挡在身前的瞬间, 所有席卷向他们的力量, 都尽数被折扇挡在了前方。
任由狂风呼啸,大地颤抖,但阎王和被他护在身后的众人, 依旧稳稳站立,没有受到一点影响。
刚刚还东倒西歪站不稳的官方负责人,就感觉短短一瞬间的功夫里, 好像脚下的大地震停了下来, 而刚适应了摇晃的他反而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身体惯性的向前扑去。
被旁边的道长眼疾手快的拉了回来。
官方负责人道了声谢,抬起头向前看去时, 才发现阎王就如定海神针一般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方。
狂风吹鼓起他的长衫,其上刺绣翻飞, 凶兽厉鬼咆哮栩栩如生。
但却没有让一缕风绕过他,吹向站在他身后的众人。
阎王站在那里, 就将战场和所有隔绝开来,绝不留给战场上那些厉鬼伤害众人的机会。
而这时, 一名被大地震动得晕乎乎的队员晃了晃头, 终于能够看清自己脚下的大地。
然后, 他的眼睛缓缓睁大, 不可置信指着地面惊呼出声:“这, 这是怎么回事!”
身边众人听到声音,都下意识的低头跟着一起看去。
可这一看,却让所有人都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原本站立着的地面,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彻底塌陷,土块分崩离析,散作沙石向下方坠落。
而下方的,分明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
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在黑暗中睁了开来,阴冷的向上望去。
密密麻麻,令人倒吸一口气,头皮发麻。
原本被压制在深渊,化作鬼气覆盖整个最底层地狱,以此掩盖旧酆都核心存在的厉鬼,都在燕时洵的这一击之下,彻底挣脱了束缚。
那些厉鬼沿着深渊争先恐后的向上攀爬,一个踩着一个,甚至不惜将被当做踏脚石的厉鬼直接踩碎成一滩血水。
浓郁的血腥气味在深渊中弥漫开来,混杂着腐臭烂肉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众人都不由得纷纷捂住了口鼻,一副快要被熏吐了的模样。
但更令他们感到后怕的,是因为他们此刻,竟然是悬空站在深渊上面。
无形的力量托住了他们,没有让他们在大地崩塌之后掉进深渊里,所以他们现在才能这样平静的旁观注视着这一切。
否则,他们如果掉进厉鬼深渊,下场远远比那些被杀死的厉鬼还要凄惨。
而让他们得以远离厉鬼的……
众人慢慢抬起头,看向最前方的那道挺拔如修竹的身影,眼神复杂而感激。
生死之间走过,才知道与鬼怪邪祟对峙的惊险艰难。
在后怕的情绪稍稍缓解之后,浮现出来的,就是对阎王的感激和感慨。
最开始他们认识阎王的时候,还只是单纯的将对方当做一个娇生惯养的富三代,就算做综艺,大概也不过是玩票性质而已。
在从规山回来之后,还有人私下里闲聊时打赌,想要看看这个叫张无病的导演,什么时候会知难而退,回家守着花不完的家产好好当他的富三代。
毕竟不说这档节目的倒霉程度,足够令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可谓是多灾多难。
就算是一档顺风顺水没什么横生事故的节目,作为导演要统筹规划,要负责这么一大堆人的事情,也是劳心劳力,算不得轻松。
对于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庇荫的富三代而言,确实是太难了。
况且,也有人对张无病颇为不满,觉得他就应该在家里当个好看的花瓶,即便体质不好,那就应该找个角落乖乖等死,不要出来害人。
但是,不管最初认识张无病的人对他是什么样的印象,他们都万万没有写想到,在那副永远傻兮兮软乎乎笑着的皮囊下,是一个锋骨如剑的坚定鬼神。
于危难之际,力挽狂澜。
官方负责人想起自己曾经听到过的对张无病的非议,此时再看着所有人都被阎王周密保护下来的局面,不由得笑了起来。
“回去之后,有些人是不是要道个歉才行?”
负责人压低了声音,向身边的救援队员淡淡问出口。
这几个经验丰富的救援队员虽然没有乱说过话,但也或多或少听到过队里人的话,还有一些媒体或部门内的声音。
此时听到官方负责人主动提出这件事,几个救援队员都郑重的点了点头。
“是应该。”
“如果不是张导演,啊不是,阎王,我们现在……”
队员向脚下瞥了一眼,正巧看到厉鬼张开血盆大口,将旁边的厉鬼拦腰吞没,咔嚓一声,那厉鬼就只剩下了血淋淋的下半身,腰间血肉模糊的横截面正对着队员。
他被恶心得干呕了两声,甚至涌出了生理性的眼泪。
如果不是阎王,或许被拦腰折断的,就是他们了。
道长看向阎王的背影,更加复杂难辨。
在他还没有出师的幼年,他确实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想象,偶尔也做过以后扬名立万、开山做著的梦,幻想自己以后可以有多厉害,一剑诛杀万鬼。
但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早在他第一次跟着师父见过厉鬼杀人的惨烈现场,第一次亲眼面对鬼怪,第一次独自将鬼怪斩于桃木剑下的时候,就已经消散了。
他开始逐渐认知到,天赋对于修道一途的重要性,知道自己与真正天才之间的差距。
即便如今他早已经声名在外,很多人都会恭敬的喊他一声道长,一句大师。
但是他自己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不过是肩上的重担,使得他与众不同。
可他不管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能见到传说中的阎王……甚至被阎王保护。
道长心情复杂,特别想对自己早已经死在厉鬼险境中的师父说:师父,你徒弟我见到阎王竟然还没死!阎王还主动保护我!
道长:这经历太诡异了,简直想要写下来,流传下去让我徒弟徒孙都看看。
阎王在身后众人看向他的第一眼,就立刻有所感知。
他微微侧首,含笑着向后瞥去一眼,眸光流转间,全是对众人心思转变的剔透。
那个小蠢蛋虽然蠢兮兮的什么都不会,但是他却是阎王在几乎耗尽了自己魂魄中属于死亡的力量后,呈现出来的形象。
柔软,善良,善解人意,对人间怀有深沉的眷恋和爱护。
是剔除了死亡后,阎王魂魄中最柔软的具现。
而随着阎王力量的耗尽,以往他足以镇压万鬼的威势,也只剩下了一副空壳,像是被拔掉了刺的花,被所有恶鬼垂涎却没有自保之力。
如果张无病没有顺利遇到燕时洵,等待他的,只会是死亡。
不仅是因为张无病的体质,更是因为他不染尘埃的善良。
不过这算什么,傻人有傻福?
阎王在心中轻笑。
以他现在对燕时洵的了解,他很清楚,如果他与燕时洵第一次见面,是用如今的形象,那燕时洵根本就不会放任他靠近自己,只会警惕恶鬼一样戒备他,更不要提会信任他。
如果想要得到燕时洵的信任,却没有一个良好的开头,那这警惕的大型猫科动物,就再也不会交付信任。
更不要提,能够作为引路人,引燕时洵来到鬼道的最中心。
阎王远远的看着燕时洵,眼眸中泛起笑意。
即便天崩地裂,他站在一切震动的最中心,却依旧稳如山岳,作为所有人可以依靠的靠山,不曾有半分动摇。
大地陷落后的深渊之上,因为有阎王的存在,所有人都悬在半空。
而十万阴兵,也稳稳的踩踏在黑暗之上,并没有随大地一同坠入深渊。
他们本就在追随酆都的千年时光中,就一直守卫着阴阳生死,无惧于厉鬼横行。在这种所有人都无计可施的时刻,更加显露出他们的锋芒。
邺澧漠然扫过深渊中冲着他嘶吼威慑的厉鬼,将士们立刻就明白了邺澧的指令,立刻向着深渊冲杀而去。
而燕时洵缓缓直起身,他站在塌陷中心的深渊之上,手掌中紧握着的,就是那柄贯穿了大地,使得大地塌陷的长剑。
黑雾稳稳的擎在他的脚下,使得他站在半空中也如履平地,没有让他下落哪怕半寸。
燕时洵注意到了邺澧在看着自己,但他掀了掀眼睫,看向的却是阎王。
他能够抓住时机,在旧酆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发起攻击,没有提前向任何人商议,就是因为他信任着邺澧和阎王,相信他们彼此之间有所默契,知道各自应该做什么。
阎王也没有辜负燕时洵的信任,不需要他说,就已经知道要保护众人,免去他的后顾之忧。
燕时洵眨了下眼眸,轻轻向阎王一点头。
阎王也含笑着摇了摇手中折扇,一派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如果忽略在他脚下化作一片血雾的厉鬼的话。
“小洵,不要放松警惕。”
李乘云温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他从深渊之上踏来,厉鬼莫不敢近身,被狂风吹鼓起的白衫,是这片昏暗中不可忽视的亮色。
李乘云在最底层地狱的黑暗中待了无法计数的时间,对于如今旧酆都的行事,他远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清楚,也因此更加警惕。
燕时洵抬眼看去,在与李乘云对上视线的瞬间,他恍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曾经的时光。
师父一直都站在他身边,笑吟吟的看着他,眼神温柔包容,好像就算他把天捅个窟窿,师父也能不费吹灰之力的为他兜底。
在师父身边,他好像可以卸下肩上的重担,只做一个快乐的小朋友也没有关系。
但很快,燕时洵的眼神重新坚定,明亮如利刃出鞘,刀光如雪光。
他迅速重新调整好呼吸,熟练的操控着劲瘦却结实的身躯上肌肉的紧绷与松缓,酝酿着强大爆发力的身躯,足以应对任何紧急情况,支撑他做出的任何决定。
也正是这时,原本攀爬出深渊,穷凶极恶扑向众人的厉鬼们,却忽然全部停滞了一瞬。
然后,本来不应该出现在它们脸上的惊慌无措神色,映入燕时洵眼帘。
燕时洵眉头一皱,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升起。
随即,预感立刻应验。
——从最深的遥远深渊之下,传来一声低沉却迟缓的吼声。
像是某种凶兽狂怒之下的威慑吼叫。
那声音充满压迫感,在深渊中一层层回荡重叠,扩散开来的吼叫声惊心动魄,很快就在整个地狱中席卷开来。
刚刚才稍微放松了下来的救援队员,更是在这吼叫声中,感觉到一股凉意顺着脊椎向上蔓延,汗毛直立。
源自于魂魄深处本能的恐惧,几乎将他压趴下。
不仅是他一人有这样的感觉,其他人都能感受到了那种魂魄被压制的感受,像是被饿狼凶兽盯上的兔子,连动一下也做不到。
阎王面容上的笑意淡了下去,握着折扇的手掌不自觉收紧。
他已经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那就是,他们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一直在寻找的,关键之中的关键。
——使得旧酆都得以继续矗立了千年的最根本原因。
北阴酆都大帝在死亡之前,留下的那一缕鬼神之力。
不等阎王出声向燕时洵示警,深渊中,巨变突生。
在生魂乃至阴兵面前耀武扬威的厉鬼们,突然惊恐的拼命向上攀爬,像是稍微慢一点,就会当场死亡一样的急迫。
燕时洵眉头慢慢皱起,因为厉鬼的骚动而心下微沉,握紧了手中长剑。
黑雾在深渊中迅速蔓延向上,以极快的速度一直向天幕上延伸。
沿途所有的厉鬼,都被那黑雾吞噬,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喊出来,就在那黑雾之下血肉溶解,顷刻间只剩下一具焦黑的骨架,骨头又立刻一寸寸化为齑粉,散落在深渊中,被黑雾覆盖。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终于理解了厉鬼会如此恐惧的原因。
——有更强的存在,在吞噬厉鬼,将它们化为自己的养分。
大鱼吃小鱼,强者吞噬弱者。
而鬼魂中最强者,为王。
深渊之下嘶吼着被所有厉鬼恐惧的巨兽,终于在李乘云和燕时洵的注视下,缓缓从黑暗中显露出身影。
最先从深渊中探出来的,是一颗硕大的头颅。
其上密密麻麻遍布着一点点红光,细看之下才恍然发现,那并不是什么红点,而是一双双赤红的眼珠。
在成千上万双眼珠的围绕中,巨兽的头颅上镶嵌着三只巨眼,一只是全然的眼白,一只是全然的黑色,而正中间的一只,却一直在向外涌出着脓血。
血液顺着巨兽的头颅蜿蜒流淌,腐臭的味道浓郁无法驱散。
“一只看生,一只看死,世间鬼魂皆居于第三只眼中,成为它的力量。”
李乘云的视线平静扫过那巨兽,心中就已经了然,极快的语速却半点没有急切之感,从容向燕时洵解释道:“想要成为大道,就必须让阴阳生死,乾坤五行,全都处于平衡之中。这是无常法度中唯一不变的定律。”
“想要取代大道而代之,无论接下来的是谁,都逃不过这一条定律,即便是借着旧酆都的势诞生的鬼道,也是如此。”
李乘云抬眸,直视着距离他们不过数米远的巨兽,却半点慌乱也无。
他看向那巨兽的视线,更像是精巧纤薄的手术刀,在冷静的操控下,精准细致的一点点切割开表层的肌理,看透血肉之中的真实。
在李乘云的眼中,属于巨兽的真相,逐渐摊开。
“从旧酆都的鬼气中诞生出的鬼道,恐怕确实已经具备了取代大道的资格。”
李乘云轻轻一皱眉,他侧首看向远处的邺澧,在确认了邺澧的情况后,才重新转回身看向巨兽:“酆都之主只执掌死亡,但是眼前这巨兽,已经拥有了死亡与新生,力量达到了极致的平衡。想要彻底取代大道……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看来这家伙,就是那缕鬼神之力的化形了。”
李乘云一甩衣袖,面容上的担忧褪去,唇边重新勾起笑意:“做得好,小洵,将它从藏身之处逼了出来。”
最恐怖的事,就是敌人在暗不明,却连一个实体都没有。
你想要攻击,却连目标都找不到,只能茫然的站在原地,忐忑的等待着敌人主动现身。
只要对方从无形化作有形,由暗到明,就意味着有了一个目标。
远远胜过不知危险会从何方袭来的等待。
燕时洵没有答话,他严肃的看着那巨兽,视野中再容不下其他事物。
风声从耳边消失,战场在视野中疾速后退,身边人的声音不再清晰,取而代之的,是巨兽低沉的呼吸嘶吼声。
燕时洵将全部心神都灌注在了巨兽身上,心中极快的默念起符咒,垂在身侧的手掌结印。他将自己的呼吸放到最轻,精细的调整着自己的肌肉发力和姿势。
在短短瞬息的时间里,他已经迅速做出了决断,决定了对付眼前巨兽的方法。
那巨兽很快就注意到了燕时洵的存在。
在燕时洵身上,它察觉到了和惊扰它漫长睡眠的力量相同的气息。再加上旧酆都对于燕时洵的恨意,几乎是瞬间,燕时洵就吸引走了巨兽全部的仇恨和愤怒。
三只巨眼转动,齐齐的盯住燕时洵。
巨兽头颅上的皮肤在不断的蠕动,凸起又陷落,像是有数万只虫子在皮下涌动。
当离得近了,燕时洵这才看清,那并不是什么虫子,而是……
无数的人脸。
那些被巨兽当做养分吞吃的鬼魂,或许是因为曾经北阴酆都大帝还残留的那一缕正神神格,所以并没有彻底失去所有的感知真的变成养分,而是多少残留了一些神智。
但这,却也不过是让它们更加痛苦而已。
鬼魂在巨兽的皮肤下挣扎,鬼面上是痛苦嘶吼的模样,似乎是想要挣脱巨兽对它们魂魄的拘束,但结果,却也不过是一次次无望的失败而已。
虽然那缕力量最初是属于北阴酆都大帝,但被旧酆都灵智得到后,没有神格的它为了增强自己的力量,选择了这种最快却也最阴邪增长力量的方法。
在掠夺鬼魂和它们力量的同时,鬼气也污染了原本纯正的鬼神之力,使得它堕落而忘记了最初曾为鬼神时的模样,变成了任由旧酆都操控的巨兽。
庞大,强力。
却臃肿,丑陋,令人作呕。
燕时洵不知道那些在巨兽皮肤下挣扎着嘶吼的魂魄中,多少鬼魂是因为曾经旧酆都的审判标准而被押入旧酆都,却实为无罪的魂魄。
他不知道那些魂魄在生前是否有过不公的遭遇,枉死而对死亡充满怨恨,如曾经的邺澧一样,想要争一份公正。
但是,现在也已经无法得知了。
即便那些魂魄曾经有怨恨,却也已经连一份死后的公正,都求不到了。
燕时洵无声的叹息一声,他缓缓仰起头,眉眼间满是锋利的攻击性。
巨兽逐渐从深渊中显露出了完整的模样,足有数百米高的庞大臃肿的身躯表面,是一张张挣扎着想要逃离却失败的鬼面。
所有人想要看向它,都不得不仰起头向上看去。
官方负责人觉得自己的心脏凉飕飕的漏着风。
这个看起来几乎与天空同高的巨兽,任是谁看都是不可能战胜的存在,那燕先生呢?燕先生真的能成功应对这种存在吗?
即便官方负责人一向信任燕时洵,但当他看清了巨兽时,都不由得向燕时洵投去担忧的目光,心中忐忑,变得不确定起来。
燕时洵站在那巨兽身前,都渺小如蝼蚁。
但他挺拔修长的身躯,却并没有一丝委顿和动摇之意。他的眼神坚定,并没有因为敌人超乎意料的强大而绝望,反而生出更加狂暴的战意。
每一个细胞,每一寸肌肉,都在激烈的叫嚣着要将眼前的巨兽杀死于自己的剑下。
燕时洵唇边微微勾起一丝笑意。
他手持长剑,踏步向前。
“小洵。”
李乘云轻声唤着自己的弟子,温润的声线下,是隐含的担忧。
但他却没有阻止燕时洵,只是在一声呼唤后就重新沉默了下来。
像是那一声,只是对燕时洵的担忧叮嘱,让他在杀敌的同时,也注意自己的安全。
亲身经历过死亡的李乘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修道者所坚持的,就是他们自己的道。
他又怎么会妨碍自己心爱的弟子,行走在艰险却正确的道路上。
于是所有担忧,都悉数化为了一声浅浅的嘱咐。
“小洵,活着回来。”
李乘云平静道:“有很多人,在等你。”
燕时洵的脚步微顿了下,随即重新恢复了自己的步伐节奏,提剑坚定向前。
在厉鬼惊恐奔逃的狂潮中,他逆流而上,直指巨兽。
巨兽仰天长啸。
嘶吼声如惊雷,使得整个地狱都在颤抖着摇晃。
周围的鬼气都在巨兽和旧酆都共同的操控下,化作万千利箭,直冲向燕时洵而去。
如果那些利箭真的都落在燕时洵身上,万箭穿身,尸骨无存。
旁观者紧张的捏紧了衣角,心跳如擂鼓。
燕时洵却面不改色,符咒始终横在他的胸臆间。
他沉稳的抬起手中长剑,横扫之下,鬼气立刻七零八落,利箭被斩断,化作齑粉消散在风中。
同一时间,燕时洵双腿瞬间发力,踩着脚下的力量跃身而起,如离弦之箭,穿破空气疾速冲向巨兽。
狂风吹起他散落在鬓边的发丝,露出他明亮锋利的眉眼。
被这样一双眼眸注视着,即便是巨兽都不由得心生畏惧。
它有种感觉,眼前的驱鬼者并不是一个人,在他背后的,是酆都之主和大道共同的垂眼注视,甚至是万千生灵共同托付的信任和期望。
沉重的责任,却也对应着强大的力量。
在被燕时洵盯住的那一瞬间,巨兽只觉得仿佛海浪滔天向它拍击而来,强大到堪称恐怖的震慑力,使得被当面冲击的巨兽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那些组成巨兽的无数鬼魂,都本能的恐惧想要逃离。
却又被旧酆都硬生生留在原地。
旧酆都气急败坏,只能不断加大着力量,想要在燕时洵靠近巨兽之前,就将他拦截斩杀在半路上。
但燕时洵却敏捷灵活的一侧身避过锐利的鬼气,更是反而踩踏在鬼气之上,借力打力,迅速在空中跃身向上,越发靠近巨兽。
如果在今天之前,有人用恶鬼入骨相威胁旧酆都,告诉它,会有一个生魂威胁到它筹备了千年的大计,它一定会嗤之以鼻,认为对方不过是狭小眼界下的自以为是。
即便是那个侥幸活了下来的鬼差,旧酆都都没有将他的异心放在眼里。
当自身足够强大,就再也没有任何外物能够威胁到自己。
随着力量的增长和计划的逐步完成,旧酆都逐渐重新变得傲慢而高高在上。
但是它拥有这样的资格。
因为对于失去了鬼神的人间,力量衰弱的大道而言,鬼道无异是不可抗衡的强大。
可是,也就是这份傲慢,让旧酆都忽略了被大道寄予厚望的恶鬼入骨相。
它本来以为,恶鬼入骨相不过是大道自欺欺人的无谓挣扎。
但是直到此刻,眼睁睁看着燕时洵轻盈敏捷的躲避过所有攻击,甚至连它的力量也被燕时洵当做可以利用的工具,一步步迅速靠近它,旧酆都才终于慌了神。
它终于意识到,大道一直以来的沉默不语,或许……
就是为了这一刻。
为了让燕时洵,可以顺利的接近它,然后,完成惊天动地的不可能之事。
旧酆都就算再不愿意,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操控着巨兽应对燕时洵。
巨兽垂头低吼,扬起巨大的巴掌向燕时洵抡去。
狂风像是利刃一般,将燕时洵的脸颊刮得生疼,甚至几缕血丝出现在他不羁的俊容上。
巨兽的爪子远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即便燕时洵反应敏锐的及时侧身堪堪避过,但依旧被那爪子擦过肩膀而过,划开了他的手臂。
瞬间,鲜血喷薄而出,染透了黑色大衣。
但燕时洵却连停顿都没有停顿一下,反而一用力,将手中长剑狠狠的向距离自己极近的巨爪次去。
就像是一枚登山钉,深深的插进了悬崖峭壁上。
燕时洵借着这个发力点,迅速翻身向上,修长的身躯轻盈灵活的落在巨兽的爪子上。
然后他转过身,向着巨兽轻轻微笑。
巨兽一愣,被燕时洵笑得毛骨悚然,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又是哪里来的底气能够如此从容,即便受了伤也毫不在意的淡定。
难不成,是酆都之主和战将又要联手做些什么吗?难道连天地都不放在眼里的鬼神,真的会主动而彻底的帮助区区一个恶鬼入骨相?
猜测和对酆都之主的恐惧,让旧酆都更加急躁,彻底失去了平静。
连带着巨兽也失去了章法,攻击开始狂暴,不复冷静。
而这一切的动摇,却只是因为燕时洵的一个微笑。
——攻心为上。
见目的达成,燕时洵眼眸中笑意渐浓。
他精细的调整好呼吸,没有再过多停顿,而是借着巨兽的攻击继续向上,手中长剑破空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剑身如雪的光亮反射在巨兽的眼睛中。
晃了巨兽的神。
训练有素的酆都十万阴兵在清扫厉鬼,阻断输送向巨兽的力量的同时,也在保护李乘云等人,不让他们被这场战斗相撞时的力量余波波及到。
虽然在战斗的是燕时洵和巨兽,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很清楚,这一场战斗,实为大道与鬼道相斗。
此消彼长,天地无二主。
两者之间,必定只会有一个胜利者。
而所有人都发自内心的希望,胜利者,会是燕时洵。
邺澧眼不错珠的注视着燕时洵,他知道这是一场自己无法插手的战斗。
从一开始,大道就选定了燕时洵,在死局之中,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燕时洵身上。
破釜沉舟的一战,大道压上了整个天地。
赢了,天地间的因果一扫而空,重新回到最初的清澈剔透,万物欣欣向荣。
输了……
那就鬼道当道,哀鸿遍野。
正因为清楚的看到这一切前因后果,所以邺澧才知道,自己任何关心则乱的插手,都会破坏这种极限状态下燕时洵维持的平衡,导致最后战局出现颠倒的变数。
他唯一所能做的,也只剩下用神魂和神名信任燕时洵,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毫不吝啬的交给燕时洵。
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燕时洵也不负众望。
他一个荡身在空中翻卷数圈,就立刻从巨兽臃肿的身躯上起跳,冲向了巨兽的头颅。
而他手中的长剑所指向的,正是巨兽头颅上那只流着脓血的巨眼。
因为现在这样巨大的动静,已经根本避不开旧酆都,使得旧酆都紧密的关注着地狱中的每一寸角落,所有人说的所有话语,都会落在旧酆都的耳中,得知他们的计划而提前做准备应对。
所以李乘云在与燕时洵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直截了当的说出他看到的东西,只是在暗示燕时洵。
——象征着巨兽力量的,是那只脓血巨眼。
只要毁掉那只眼睛,巨兽就无法再从厉鬼身上汲取力量,就连已经聚集在身体内的力量,都会垮塌四散而去。
一旦进入那种情况,与之正相反的却是燕时洵的状态。
身为恶鬼入骨相,面对鬼怪甚至身处地狱时,燕时洵有着常人不可企及的优势。
所有的鬼气,都能为他所用。
并且越是鬼气浓郁之地,能顺着燕时洵的经脉为他所用的力量,就越是浓厚。
当巨兽虚弱,燕时洵的力量却反而会增长。
此消彼长,不外如是。
虽然李乘云说得隐晦,但燕时洵还是在听到的一瞬间,就已经了然李乘云的意思。
他对于李乘云绝对的信任,因此没有多浪费一秒钟思考,就已经在心中形成了计划,目标明确的直指那只脓血巨眼。
燕时洵全神贯注的注视着眼前越发靠近的巨兽,忽略了另外两只骇人的巨眼,和巨兽感应到了危险而狂乱蠕动的皮肤,一心一意的将长剑一寸寸送进那只巨眼。
而随着燕时洵的逐步接近,旧酆都也终于发觉了燕时洵的计划。
它在惊愕之后,立刻被气得发抖,嘶吼着想要阻止燕时洵,同时巨兽向后撤退,想要重新拉开与燕时洵之间的距离。
但是,旧酆都反应得太晚了。
那些溢散的鬼气连同邺澧借给燕时洵的力量,已经形成不可抵挡的滔天气势。
在冲向巨兽的时候,燕时洵每一个呼吸间,力量都会增强一次。
到了现在,已经很难再有谁能够忽略燕时洵强悍的存在感。
巨兽拍击过来的巨掌迎面向燕时洵而来,让他脸上有多了几条血道,就连大腿都被深深刺伤涌出鲜血,但燕时洵却像是感知不到疼痛一样,依旧坚定向前。
在他手中,灌注着全部力量的长剑以极快的速度,迅速被插进那只流着脓血的巨眼。
就连剑柄,也一并没入了其中。
燕时洵在完成了一击之后,丝毫没有恋战之意,立刻向旁边跃身跳开,轻盈落在巨兽的肩膀上,他缓了口气,看着脚下踩着的巨兽和高空,微笑起来。
而那一瞬间,巨兽僵硬在原地,久久不动。
地狱也为之静默。
巨兽仰着头张开血盆大口,臃肿高大的身躯横在天地之间,像是一座死亡后的火山。
所有仰头看着战局的人,都不由得揪紧了心脏,忐忑的想要等待一个结果。
良久,鲜红的血液开始从那只流着脓血的巨眼中,缓缓流淌了下来。
与之一直淌出来的,还有无数双红色的眼珠。
巨兽的身躯开始颤抖,像是终于缓过神来一样,因为疼痛和被一个区区生魂重伤所带来的屈辱,巨兽发狂一般疯狂嘶吼咆哮,毫无章法的胡乱向周围发出攻击,发了狠想要将伤了它的生魂杀死。
但是任由巨兽如何挣扎,燕时洵始终稳稳的站立在巨兽的肩膀上,轻松躲避过所有的攻击。
随着巨兽的虚弱,源源不断的力量开始从它身躯中溢散出来,反而争先恐后的涌向燕时洵。
他在这一刻,力量到达了顶峰。
无论是鬼道还是大道,凡是天地之间,再无一人能够匹及燕时洵此刻的力量。
无论他想要做什么,都再也没有能够阻挡他行动的存在。
即便是旧酆都,或者北阴酆都大帝再临,都无法赢过燕时洵。
更遑论一个被厉鬼力量东拼西凑起来的巨兽。
计划达成,但燕时洵却半点没有因此而狂妄,或是过早的放下心高兴。
成功不会使他昂起头高傲,反而会使得他越发的看向脚下大地,每一步都坚实如初。
他的自信从来不来源于外部。他的底气,始终都是他所坚守的道。
越是顺境,越是平静理智。
燕时洵没有立刻发起第二次攻击,而是静静等待着巨兽的力量不断下跌,一直到达谷底的时刻。
那就是他一直等待着的时机。
但就在这时,旧酆都为了自保拖延时间,却做出了一件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一道身影从那只巨眼中被抛出,迅速下坠。
第一时间发现的李乘云眯了眯眼眸,随即错愕道:“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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