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此生无悔

醉生梦死之间，秦夜沉一遍遍地回忆起过去的种种：

  中都初遇，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在一群质子中长得最好看的小少年，仪态端方，表情镇定，却藏不住眼神里的一丝迷惘。因为学识出众遭人嫉恨，被中都皇太子欺负，咬着牙关绝不服输、不肯下跪；因为态度矜傲不合群，与其他质子处不好关系被人孤立；因为年纪尚小思念家人，夜里偷偷躲在角落里抹眼泪。

  自己因为好奇心作祟，暗中帮助过他几次，终于换得那个骄傲的小太子一点好脸色，慢慢对自己产生了信任和依赖，两个人成为了朋友。秦夜沉向来混不吝，把他当小孩逗，一两句话就会让他面红耳赤，但因为良好的教养连句骂人话也说不出，只会气极了喝道：“秦夜沉！”而在秦夜沉以理服人、表现良好的时候，那个比自己小三岁少年会别扭地唤他：“夜沉哥哥。”

  两年质子生涯过去了，中都匆匆告别。阔别经年，再相逢已是六年之后。松阳山顶，书院门前，记忆里的爱哭鬼小屁孩长成了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眉目如画、气质出尘，初初登顶，看到自己的一刹那露出了怔愣的神情，随后脱口而出：“秦夜沉？！”被自己揶揄后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夜沉哥哥。”低下头去的瞬间，似乎耳朵有点红。

  两人从此成了师兄弟，一同拜入有着“人间帝师”美誉的魏松阳门下。这位德高望重的师父可谓博学多才，无论是时政剖析还是文韬武略，亦或是精妙绝伦的剑法武艺，他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自己的几位爱徒。

  在松阳书院的三年，是秦夜沉和虞九霄共同经历的最快乐的时光。他们一同沉浸于书香墨海之中勤奋苦读；也会在习武场上挥汗如雨相互切磋技艺；更时常聚首一堂畅谈天下大势，探讨世间万物的变迁规律。

  那些日子里，他们形影不离如亲兄弟般亲密无间。每一次思想碰撞都如同绚烂烟花绽放夜空般璀璨夺目；而每一场比武较量又似惊涛骇浪拍击海岸般震撼人心。这段岁月见证了他们友谊日益坚固深化同时也孕育着两颗年轻心灵对未来无限憧憬与期待。

  然而当时的秦夜沉心中只有称霸九州的宏愿，完全没有考虑过其他事情。直到如今回首往昔，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么多年来的日夜相伴，虞九霄对他的感情已经远远超越了普通的朋友和兄弟情义。

  回忆起那些点点滴滴，秦夜沉的心中就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

  他想起当自己与虞九霄勾肩搭背时，对方那通红的耳朵；想起自己调侃他时，虞九霄沉默不语的模样；想起自己专注地凝视着他时，虞九霄眼神闪烁不定的神情；想起当自己与其他师兄弟过于亲密时，虞九霄暗自恼怒的样子。

  虞九霄原本并不擅长饮酒，但愿意迁就自己而舍命陪君子，直至酩酊大醉；明明对舞刀弄枪毫无兴趣的虞九霄，竟会为了能与自己一较高下而疯狂训练，通宵达旦；还会在自己生日之际，不顾辛劳连夜下山只为准备一份贴心的礼物；甚至在自己愤怒伤心之时，总是默默守护在身旁，用无声的方式给予慰藉。

  那时的秦夜沉天真地认为，这一切都只是寻常不过的友情表现罢了。可现在回过头来看，才惊觉自己大错特错。尤其是当他越来越清楚地回忆起，虞九霄曾经望向自己的目光是那般专注、深情时，心中更是懊悔不已。

  他曾经问过自己：“秦夜沉，下山之后，你我是不是就只能是敌人？”

  他是怎么回答的？他不以为意地笑笑：“虞国投诚不就好了？这样你我不必一战，我到时候做皇帝，封你当个异姓王，咱俩可以一同坐拥天下。”

  虞九霄当时只是苦笑，杯中酒一饮而尽：“投诚？凭什么是我虞国投诚于你？秦夜沉你太自负了。”

  学成下山之日，虞九霄换上了白衣，明明是清冷的一张脸却偏生长着一双多情桃花眼，十六岁的少年被求学生涯锤炼的越发洗练，同时也出落的愈加俊美无俦、英姿勃发。

  “九霄，就要下山了，有什么要跟你夜沉哥哥说的吗？”秦夜沉习惯性地伸手要揉他发顶。这个经年累月形成的手欠的毛病已经很难再改了。

  虞九霄头一偏，躲过他伸出去的手，桃花眼微抬，拱手道：“就祝夜沉师兄宏愿得偿、了无遗憾、此生无悔罢。”

  秦夜沉忽然间发觉，十六岁的虞九霄真的长大了，再不是中都那个因为想家而哭鼻子的小屁孩，也不是追着他喊“夜沉哥哥”的小师弟了。从这一刻起，出了松阳书院的山门，他就回归到了虞国太子虞九霄的身份，他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也有点说不出来的怅然若失。

  于是他也拱拱手道：“那师兄也祝你大展宏图，万事顺遂。”

  他是怎么回答的？

  对了，他微微垂首，声音低沉地说道：“秦夜沉，我从来都没有什么宏图大愿，我只求身边之人平平安安。我只想守护好虞国一方百姓和国土。”他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和哀伤，仿佛已经看透了世事沧桑，但又于顷刻间变得坚定凌厉：“到时候如若敌军来犯，我必血战到底。”

  “哈哈！好样的！九霄果然长大了，松阳老师应该很欣慰。”秦夜沉朗声道：“希望到时候你我之间不必一战。不过，如果我们命中主动要兵戎相向，师兄可不会手下留情哦。”

  是虞九霄先走的。他最后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便下山去了。留给秦夜一个坚毅决绝的白色背影。

  忽然，那个背影转过身来，化身为虞都城下被一箭洞穿胸膛的少年将领虞九霄。那个身影用痛苦的眼神注视着自己，胸口和嘴角不断地渗出血液来，他艰难地开口道：“祝夜沉师兄宏愿得偿、了无····遗憾、此生····无悔······”

  秦夜沉心脏传来剧烈的钝痛，属于“他”的意识终于清醒，他附身在“太子秦夜沉”身体中，对他的所有回忆如同亲历。透明的身体抽离出来，站在那个人身前，俯视着已经烂醉如泥的另一个自己，他的情绪无比复杂。

  “了无遗憾，此生无悔？秦夜沉——你怎么可能无悔？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不像一个笑话？”秦夜沉质问矮桌上伏着的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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