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春来(一)
陆南方平复了心情走进灵堂说道:“大嫂,看样子没有人来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佳娘跪了一日实在是难受,当下也不推辞:“那我寅时来换你休息。”
陆南方摆摆手道:“不用,大嫂好好休息。后日就停灵了,等完事我再休息也不迟。”
倒不是他逞能,就是再熬两日他也撑得住。
灵堂的烛火将她本已憔悴的双颊照的没了半点血色,佳娘艰难的站起身,却因跪的时间太久,站的不稳差点摔了一个踉跄。
陆南方眼疾手快稳稳地扶住了她,眼中满是关切:“大嫂小心。”
佳娘抬头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她微微点了点头道:“多谢二弟。”
陆南方的手心好似还留着扶起她时的触觉,那缥缈如雾霭的一瞬,却是他心中久久回响的地裂山崩,铭心刻骨。
他笔挺着跪在蒲团上看着牌位,眉如墨描,薄唇微白,心中却并无敬畏。绣春飞鱼,人鬼之分。这些年来,他是人亦是鬼。
“浮生种种,自有定数,你们母子如今也算团聚了。”他低声念道。
七岁那年生母病逝,那时他已渐渐明白死亡的意思。除了父亲偶尔考问他的学业,这个家里再也没人想起他来。每次去正房他看着大哥在嫡母面前撒娇说话,他心里也会羡慕会想念自己的母亲。
他从小在家中的日子过的不算好,听说大哥是三岁那年父亲亲自教导开蒙,而他五岁才入家学。西席先生讲授的内容生涩,他学着吃力,还好每日下了学母亲都会陪着他习字,父亲见了总是不喜。
女子无才便是德,而母亲学会写了好些字。
母亲去世后,他只有在看书写字时才觉得母亲并未离去,好像就在旁边陪着他。
他天资并不聪慧,甚至没日没夜的勤学苦读,并非为了成才入仕,只是因为思念母亲。
十岁那年父亲让他与大哥参加了童生考试,他虽比大哥小两岁,却也得了名次,成了那年应天府最小的秀才。
父亲大喜,命他与大哥一起准备两年后的乡试。
放榜的那天,是他最兴奋的日子。他没有辜负母亲的期盼,他从一个连《三字经》也学得吃力的孩童变成了人人夸赞的小秀才。
可自那日后,嫡母却再也没有正眼看过他,大哥也冷着脸再没有好好和他说过话,每月的例银也时有时无。
十二岁那年立夏,父亲的身子沒由来病倒了,不论是延医问药还是驱鬼除魔终究无力回天。
那年大哥与他都没能参加乡试,按规定只能再等三年。可嫡母却说家中的庶务不能没有人打理,再也不准他去学堂了。
可他才十二岁,还要科考。他不服,仍是偷偷去家学,可换来的是大哥的羞辱、是挨饿、是罚跪。
厨房新来的李娘子见他可怜,夜里偷偷递给他一个馒头。
“二少爷,您这又是何苦呢?”
他不解道:“李娘子也觉得我有错?”
李娘子叹道:“奴婢也说不上来,不过按规矩您要听夫人的话,不然就是不孝。况且您不听话,吃苦的也是您自己,这又是何必呢?”
他犹如被雷霆一击,如梦初醒,如今并不是反抗的好时机。
大哥在十八岁那年得偿所愿中了举人,嫡母十分欢喜,宴请了宗族亲眷百余人,又请了戏班子来家中唱了两日。咿咿呀呀,杯觥交错,无尽风光。
那时他并不在家中,那是永乐十八年,他十五岁,跟着商队去福建送货的路上遇到了一支山匪流寇。
商队请的镖师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撑不住了,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刀以求自保,有人靠近他就闭着眼睛砍了过去,那日是他第一次杀人,血腥与混乱交织在他的周围。
好在路过的锦衣卫及时出现清剿了山匪,他脸上沾满了血,木然的看着骑在马上的曹平,就这样被带进了锦衣卫。
这一走就是半年,除了等他对账的掌柜没人关心他在哪里。
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恶名远扬。曹平丢他在南镇抚司衙门,先是让他每日跟在马匹后面跑百里才能歇息,后来又让他每日必须打赢一人才能吃饭。他没有学过一天的武,出招毫无章法,一开始每日被打的面目全非,后来他慢慢摸索了别人的招式,让自己每招都不留余地,一招致命。
同期进来的人都怕了他,说他是疯子。
再后来曹平又将他丢在昭狱里,命他一日之内或刑讯逼供或诓骗威胁,只要查出他想要的答案即可。
那时他只问过曹平一句话:“锦衣卫能像科考那样给我功名吗?”
曹平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锦衣卫能让有功名的人在你面前下跪磕头。”
他审的人是山东泰安学政衙门的教谕,名唤唐勇。借着成祖将《孝顺事实》一书颁天下读书人研读学习的契机,便将成祖不顾血脉人伦,不尊先祖遗愿火烧建文皇帝等旧事重提。那时靖难遗孤与白莲教勾结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成祖当即责令北镇抚司抓人,南镇抚司审讯,务必查出此人与建文余党之间的勾结。
君子如竹,死当为节,又怎屈服于刀剑之中,曹平想尽了办法仍是撬不开他的嘴。
但他用了一个时辰就让唐勇认了朝廷想听的实话。
“你如今这般做派不过是想大义凛然名垂青史,但今日你遇着了我便不会如你所愿。就算你死,我也能造一份口供,说你与白莲教唐赛儿勾结,打着为建文帝平反的名义,收了三千教众的钱财,却专做禽兽不如的事,我还能送你一个宅子和满院的女人,为你写一段千年万世唾弃的生平。你的孩子冬月里就要生了,在山东怕是待不下去了,他会背井离乡像野狗一样任人欺凌,你说他以后长大了怎么看你?”他没有用刀,可字字句句都戳人的心。
“你卑鄙无耻,就算这种下作手段,我也不会说半个字,我不求世人懂我,只求问心无愧!”唐勇面色惨白,身上尽是被鞭子抽打的血迹,一身玄青色的直裰再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我早该来审你了,你可知为何我今日才来?”他笑道:“我去了趟泰安,你保护的那些人把罪名都落到你一人头上,推你出来送死,还赶走你身怀六甲的妻子,如今她无家可归被我安置在应天府上元县署衙门后的太平巷里。”
唐勇是聪明人,懂得借势才会在成祖推书时反击。眼前的少年郎年纪虽小,但说的话句句蛇打七寸说中要害,他知道他没有说谎。他先前不愿说出口,一是为了读书人追求正统的节,二是为了与同道者的义,三是担忧妻子被牵连。如今什么也不为了。
“你放心,今后我定会护住你的家人。”陆南方道。
唐勇看了他良久,终究是点了头。
曹平来时,唐勇承认了自己就是建文帝的追随者,并交待出了私下联络的其余人等。
普通人提靖难之事尚且问罪,何况是衙门教谕。锦衣卫动作迅速,一时之间由山东学政在内的提学、教谕、训导二百余人陆续进了昭狱。
因此事陆南方立了功,从末等校尉跃升为七品总旗,锦衣卫的确给了他想要的功名。
寒冬的雪盖了一地皎洁,人世的泥泞斑驳全然不见。
正月十五,陆老夫人的棺材入了土,封土立碑,她这一生也算是彻底完结。
佳娘看着堆起坟土,想到了曾经听过的传闻。人死的时候,曾经过世的亲人都会来接他。
那陆北方应是回来过的吧,那个面色已发青斑的尸体,她素未谋面的丈夫。
陆南方见她脸上尽是悲戚之色,不难猜想出她心中所想,陆老夫人死去并不会让她难过。念及比心里又是一堵。
“大嫂,人死不能复生,忧思易伤身。”陆南方话里有话道。
佳娘转头就看到他眼里还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
四目相对,淡淡情绪,犹如镜中花水中月。看得到,捉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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