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拨观照影（一）
盐业转运司衙门在清河县，太祖将衙门设在此处用的是“海晏河清”的寓意。
油水足的衙司，向来是不缺人抢破脑袋来的。成祖时就下令，转运使为从五品，任期却只有三年，其余人每五年一换。
如今是本任转运使杨首辅的大公子杨稷最后一年的任期了，朝廷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不过却不敢明着争抢。皇上仰仗内阁，杨首辅历经五朝，朝野之中多少是他的党羽或学生，一时之间无人敢与之抗衡，如此这位置怕是要再坐久一些也未可知。
夜里杨稷在衙门里与同僚推杯换盏，听侍从来禀皱着眉道：“这个曹与贤真是不担事。”
见他神色不佳，在场的乐姬忙止了乐，旁人也都忐忑地看着他。
杨稷很享受这种所有人都看自己脸色行事的快感，笑着摆摆手道：“各位大人不必担忧，咱们接着喝！”
众人这才恢复了神色。
蒋正民走进转运司衙门时就听到了阵阵乐声，靡靡醉人，眼神暗了暗。
转运司衙门没有大狱，这一夜他与十几名盐商就被绑在衙门的院子里，如今是初夏，夜里还能撑得住。若是冬天，这些人熬不到明日一早便都死了。
大半夜众人才散去，蒋正民将离去的人脸一个一个记在心底。
一夜的脂粉酒味，到第二日拂晓才将将散去。陆南方与冯三一路跟着到了清河，此刻就在清河县北镇抚司锦衣卫所里老神在在地喝着茶。
“我知道，这事你们不愿意管。”陆南方拂了拂茶沫子。
百户郑荣一听忙跪在地上：“并非属下等不听千户大人差遣，实在是……兄弟们无能为力。”
陆南方冷声道：“锦衣卫，掌的是天子威仪，如今你们在这里装鹌鹑，倒成了谁豢养家臣了。”
“我也不为难你们，你们的对错自有你们淮安的千户来管。只是如今盐业转运司犯了大事，将京城都察院的御史大人替皇上来走一趟却误被抓了去，我这人就是见不得闲事，想着非要去管管。”陆南方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郑荣接着道：“不过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事情始末，那我之后在佥事大人面前就好说了。或许你们眼里也没有佥事，那我和指挥使大人说也不是不能够，毕竟胡安的案子我在指挥使大人面前得了脸，你们应该都听说了吧。”
郑荣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淮安府的风气如此也不是一天两天，南直隶留守的六部也是辖治不住的。
“御史大人出来，六品以下的官员可不用回禀，当即办了，我将你今日这般告诉他，你就等着明日人头落地吧。”陆南方不紧不慢道。
郑荣只觉得背脊发凉，左右都是死，却仍是咬咬牙说道：“陆千户可有万全之策，另外兄弟们跟着你也不是平白送命的。”
陆南方这才正色道：“当然。”
说罢从怀里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放在桌上：“带二十个人出来，再给我和冯三准备衣裳身衣裳。”
郑荣忙起身拿过银票，这算是答应了。
即使后来被问罪，只说是陆南方官大一级压死人逼着他跟着的，天塌下来陆南方自然会找他那个干爹曹佥事顶着。
第二日巳时，杨稷才缓缓醒过来经身边的随从提醒才想起来院子里还放了十几个人等着他。
“你们还不快过来见过转运使大人。”一旁的衙役喝道。
蒋正民缓缓抬起头看着杨稷心里思忖这陆南方说的那句，搅他个天翻地覆。
他一个不入流的七品御史，这天，他就算垫着脚伸长手也够不到。
“杨大人每日点卯的时辰未免太早了些！”蒋正民忽得高声出言道。
杨稷定神一看，见是一个不知所谓的年轻人，冷笑道：“本官的卯就是这个点，你一个臭盐商昨日在我盐场放火，今日又在我衙门不知所谓，当真是该死。”
蒋正民朗声道：“身为朝廷命官，在衙门里狎妓喝酒，有违大明律历，按律当刑四十杖，官贬四级。”
“有意思，你一个盐商把大明律背的这么清楚。想来个中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晦。”杨稷沉声道。
“来人！把他给我拖到大门口去，狠狠的打。”
衙役得令，立马将蒋正民扯了出来，一脚踹到地上。
杨稷没有说打多少下，身旁的衙役自然是一直打了下去，但到底是怕闹出人命官司。索性打到二十下时便是雷声大雨点下，看着痛罢了。
但前面的二十下也足以要了蒋正民半条命，他从腰到腿没有一处不是皮开肉绽。蒋正民看着转运司大门口的字，紧紧咬着牙，一声也没有叫出来。
杨稷见他这般顽固，心里的火气更是发不出：“给本官往死里打！出了事本官担着”
衙役想了想，一条人命罢了小阁老定是担得起，这便下手又狠了些。
一阵马蹄声由远到近，踏得衙门外的地都在跟着颤抖。
举目望去，一群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飞驰而来，扬起的尘土随着风钻进了人的鼻息。
“郑百户怎么过来了？”杨稷不悦道。
郑荣忙下马打揖道：“杨大人，这位是应天府过来的千户陆南方。”
杨稷皱了皱眉，看着马上的少年，一身玄色的飞鱼服，手上拿的绣春刀仿佛散发着亡灵的阴寒，笔挺着的肩背，神色淡漠地看着他。
他的父亲是内阁首辅，人人都尊他一声小阁老。自出生到现在，无人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杨稷，你可知你打得人是谁？”陆南方一字一句问道。
杨稷被他的眼神唬得有些不安，慌张的看了地上的蒋正民一眼：“他是何人？”
冯三将杖责蒋正民的衙役制止住，陆南方冷声道：“你告诉他，你是何人。”
蒋正民哆嗦着身子，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按着膝盖，忍着疼缓缓的站了起来：“我乃都察院御史蒋正民，奉命到淮安府巡查盐引一事。”
杨稷自然是知道的，他一开始以为这个御史横尸山野，后来听说去了南京都察院便以为他知难而退灰溜溜回京城了。
没想到竟然还有本事站在自己的面前，还找来了锦衣卫。
杨稷笑了笑，声音却是咬着牙发出的：“原来是你，还没死呢。”
蒋正民怒道：“太祖皇帝当年开中时曾亲自写下‘兴云礽標榜，数典本难忘’放在你盐业转运使司的大门左右，你们便是如此忘本的吗？”
杨稷不禁眉头一跳，他这三年路过时眼睛不往左右看，倒是真没看到这句话，如今转身一看，倒是无所谓的笑了笑：“你就算知道，这辈子也只能当一个不入流的七品小御史。”
陆南方这才下了马道：“本官今日来表示奉锦衣卫指挥使的令，来带这个七品御史走的。”
杨稷知道锦衣卫的身手，也记住他父亲说过不得罪孙继安。思忖片刻，这才不甘道：“行，你陆南方，还有你，蒋正民，本官记住了。今日看在孙继宗的面子上，放你们走。”
“青松，出来。”陆南方将蒋正民提到马上趴着，对着里面喊道。
青松这才跑了出来，上了冯三的马，一行人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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